起因,是某個來不及解釋的誤會。
當那台風扇朝她飛砸過來時,彷彿有什麼在心中結成了冰。
從此,她的手足成了熟悉的陌生人。
「呐,姊姊……」
曾經,手足主動與她攀談,她卻連個一瞥也沒給他,只拿著平板電腦,目光隨著手指在觸屏上不斷游移,視而不見,相應不理,成了他們唯一的相處模式。
那天,手足的女朋友到家裡作客,才剛進門,手足臨時接到電話出去了,卻留下女朋友,雖然有些尷尬,舒鷂還是詢問了要喝什麼後,才又端出一盤切好的水果擺到桌上。
一開始還有話聊,可二人畢竟不熟,聊沒幾句就又安靜下來。
「姊姊,」佳琪這樣叫她,「你跟他怎麼了?」
突然被這麼問,舒鷂便知道手足肯定跟女朋友談論過這事,所以才這樣問她,既然問了,那也沒什麼好隱瞞,說:「他用風扇砸我。」
「砸你?」佳琪不能理解的問,她知道手足雖然孩子氣,但處事圓融,在大部分時候都是得過且過的好脾氣,卻沒想到舒鷂會給出這個答案。「姊姊,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舒鷂哼了一聲,「誤會是有的,但他沒有給我解釋的機會,就把風扇砸了過來。」
「你受傷了?」
「不,沒有。」
那時凌晨,舒鷂還在枕頭山上的周公廟與周公下棋,哪知道門『碰』地忽然打開吵醒了她,迷糊間,只隱約聽到手足冷冷問了一句:『電腦裡的檔案是不是你刪掉的?』
她給了肯定的答案,可不等她再次開口,一台啟動中的風扇逕直朝她飛了過來,邊上的櫃子被風扇砸出一道痕跡,若不是受到電線干擾,那台風扇肯定會直接招呼到她身上。
但她沒有做何反應,而是乾脆的再次闔眼睡去。
次日,手足做了報復,把舒鷂的畢業專題從電腦裡徹底除淨,一點也沒剩;發現的當下,舒鷂沒有尋求復原軟體幫助,而是直接上網路硬碟把備份過的檔案重新載入,因為檔案眾多而複雜,經過復原的檔案不會比備份完整。
這次事件,舒鷂感到憤怒,更覺得心冷。
還記得有人同她說過:『你閱讀時有先窺結局的習慣,是悲觀主義者吧?』
舒鷂否認道:『悲觀,不只是我,而是任何人多少都有一點,我不信未雨綢繆會是樂觀者所為。再說了,我窺看結局並不是因為悲觀,而是我喜歡掌控的感覺。』她張開手掌,握了握拳,『就算是故事,我同樣不喜歡失控。』
因此,舒鷂之所以無法容忍,不因為手足以牙還牙刪了她的檔,而是事情發生的當下,手足竟然如此待她。沒有給她解釋的機會,便選擇暴力相向。
而無論何種暴力都伴隨著失控。
那是舒鷂最無法容忍的,手足踩到了她的底限。
「那是為什麼?」
舒鷂道:「不為什麼。」
她懶得解釋。
就像千百種人就有千百種個性,佳琪不知道舒鷂心裡真正的想法,更不知道舒鷂對於暴力的厭惡僅次於失控。手足間小打小鬧十分正常,沒有不會吵架的手足,她以為舒鷂對手足之間的打鬧在乎過了頭,但現在看起來,真相似乎不是這樣。
佳琪更想不到的是,舒鷂從來就不反對以暴制暴。
冷戰,高傷害又不費力,從來都是最簡單的暴力形式。
舒鷂失控了,二年過去,他沒跟手足有過一次正眼、一次對話,直到一向早出晚歸的父母也嗅出不對勁,這才開口詢問。
「你跟弟弟是怎麼了?」母親問。
「沒怎麼。」今天舒鷂借了片子回來,是新片,歸期明天,她要早些看完好休息,「跟他還能怎麼了?」
「那他剛才跟你說話你怎麼沒有回應他。」
「需要回嗎?」按下Play鍵,影片一如電影院模式般,開始播放近期新片預告,雖然已經不新了,但舒鷂一向喜歡從預告片中挑選下次待借的片子。
調整好音量,舒鷂打算來個相應不理,母親卻怒了,不管接下來的動作傷不傷光碟機或光碟本身,硬是直接拆了光碟機插頭,站到電視前方,「你爸說他覺得你們怪怪的!」
原來是父親。
「哪裡怪?他把我當仇人對待,我還要對那樣一個人做出什麼反應?」舒鷂輕哼,說:「你根本不知道他對我做了什麼。」
經過母親一再詢問,舒鷂才老實交代出來。
「就這樣?你可以不理你弟弟二年?」母親說,覺得不可思議。
那不是二天、二週、二個月,而是整整二年!
「沒什麼不可以,不管他當下是不是氣過頭,他沒把我當家人,失控下使用暴力,全都讓我不爽。」舒鷂說:「我不會跟他道歉,他也不需要跟我道歉,就算道歉也沒用,因為我不會接受。」
母親無法苟同,道:「你太強硬了。」
「是嗎?」舒鷂才不這麼認為,說:「那麼……對一個『仇人』來說,你需要多柔軟?」
「仇人?你弟弟不是你的仇人,他是你的兄弟,你的手足,就算是未來的另一半也不會比手足與你之間更加親密!」母親聲音大了起來,「就算你對全世界的人強硬,對孩子,對手足,你只能柔軟!」
「……」
「你怎麼忍心這麼殘忍!」彷彿想起了過去的某些事,母親有些哽咽,雙手摀住了臉,微微顫抖著,「冷戰,是最殘忍的暴力!就是因為這樣,姊夫才會什麼都來不及說就……」
舒鷂知道母親想說什麼,卻沒接話。
姊夫去年辭世,在意外發生前不久,正好跟阿姨冷戰中。之後,在整理姊夫的遺物時,發現抽屜裡有個裝過喜餅的紙盒子,打開,發現裡邊存放著與親朋好友曾經往來的所有問候信件,發現其中有一封,並沒有標寫地址或姓名,只是單純的以信封袋裝起而已。
那是遺書。
不是自殺,寥寥數字的遺書是姊夫未雨綢繆寫下的,字裡行間多有玩笑成分,卻足以讓阿姨在極度悲傷中知道如何繼續過日子。遺書末尾幾句話是姊夫不曾透過言語訴說的、給阿姨的真心話,最後的最後才是親筆簽名。
舒鷂看過了,只記得一些,她多希望自己沒看過,因為她看得心好疼。
『……這封遺書不是因為我想死,而是天有不測……愛是為你而生,不是為你而死……如果你變成了黃臉婆,我會用更多的愛滋潤你,讓你知道,我的愛才是你幸福的泉源……你的幸福,只有我能給……』
因為那幾句真心話,阿姨得到了救贖。
可又有多少話,被扼殺在冷戰之中?
如果不是冷戰,那就不會有來不及說出的話了。
「小鷂,不要重蹈覆轍。」
舒鷂當然明白,可那些失控,那些暴力,那些她最無法容忍的底限呢?
「媽,不要逼我。」
「我不是逼你,你只是……害怕吧?」母親說:「你們從小就很親,這次弟弟朝你砸了風扇,你一定很難過、很害怕,害怕又面臨一次這種難過,是不是?」
豈止難過。
事情發生的當下,舒鷂甚至無法再有動作,只能闔眼睡去。
母親說對了,她怕極了。
什麼底限?
真正讓她失控的不是底限,而是怕害,讓她膽小的選擇逃避,選擇冷戰,自以為是的,用最殘忍的暴力給自己築起一道銅牆鐵壁。
然後呢?
也許再也沒有然後。
「你弟弟知道錯了,他一定不會再做出同樣的事。」母親說:「二年了,已經夠了,原諒他吧。」
猶如拂曉前的夜最黑,母親的話彷彿穿透雲層的朝陽,擊碎墨色最是濃重的黑。
「嗯。」
原諒吧。
道歉吧。
她也該勇敢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