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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舊沒有人迎接,我仍像離開那般,一個人逕自走在水田間,思量著連我自己都搞不懂的那些事。

「我信以為真,我真相信了某些事……」

黎明時分我作了場夢,從某座橋回來之後──

我可能又走出去過,或者從沒有闔上眼……這樣一來,嚴格上說明,我可能不是在作夢。

但那聲音旋即響起,的確像是在述說。

有人在我耳邊說話,當我坐在橋邊的大石頭上。

──那聲音持續像是在笑,是嘻笑聲,我沒有聽錯。

我在自己嚇自己,我寧願相信那是風聲,但從來都是灰灰的雨聲;我稱那雨滴悶悶的聲音是灰灰的,有個人也喜歡這種說法,但那人早已上天堂。──真是那人的聲音,我聽得很仔細,它喃喃說話的語氣裡,上揚的氣音,每句話的停頓點……我趕緊在心裡默念:「南無阿彌陀佛……」

聲音卻笑得很明顯,我看不見的東西,他像是在說著:「你要超渡我嗎?你為什麼要超渡我?」

「我沒有要超渡你。」

聲音竊笑著,「要不,你是在害怕什麼?」

「我沒有怕你。」

「你真是害怕我了。」

「我沒有理由怕你。」

聲音猛然嚴肅起,「因為你心虛。」

「我,我沒有,我沒有什麼好心虛。」

聲音頓時安靜,我以為總算擺脫了不好的東西,就在我預備離開橋邊,起身從石頭上站起,有人猛然拍了我一下──「是誰!」──我耳邊依舊有人在呼吸著,只是我看不見。

透過顫抖,我表達某一刻的真實,手上的汗毛紛紛肅立,毛孔因此門戶洞開,有風灌進,直衝入血液(那明明是夏天),寒風挾帶冰冷直往最核心的地方深入,不到幾秒鐘,我的心頃刻間被攻陷,連心裡都起了雞皮疙瘩──不痛快的感覺,很想將異物咳出卻怎麼也無法順利的痛苦。

宣告失敗,什麼人失敗?耳裡盡是救護車的聲音,我還記得,我的確記得。

心裡扭捏起來。我的心被揪起來,我自己正施加壓力。

最後只能哭泣,通過其他器官的努力。

某人的器官卻已經完全無法努力。

我曾說過不哭泣。

我後來同情我自己。

現在又為何哭泣?

清晨醒來,我躺在廟堂邊的榕樹下,眼睛濕潤,我還記得可能是幾分鐘前,又或者是前一晚,我曾放聲痛哭,淚水湧得像山林泉水。

 

「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

很多人都曾那麼說過,我醒來時,的確打了通電話,銘仔說家裡往生一隻狗……我以前見過,我去銘仔家時,牠當時睜著無辜的大眼睛直看著我。──不會是我害死的。──好強烈的預感,那隻狗。

(實際上,是銘仔母親的傑作,終歸還是人害死的。)

然而,那隻純粹黑色的狗(有可能是純種的土狗),我很在意牠身上的短毛──我家養過捲毛的黑色獵犬──我可能曾經有過幾次,衝動地想把銘仔的狗抓去美容,燙個捲髮──直到如今,我還在想,就在電話掛斷的前一刻。

(電話的內容像是廣告傳單,今天的風很大,外面到處垃圾飄。)

的確是垃圾的問題。銘仔母親急忙倒垃圾。──有車!──下一秒鐘,垃圾車將一團血紅呼呼的東西載走。──銘仔很是傷心地跟我述說。──我還在想石頭、橋邊,我的耳朵究竟出了什麼問題。──真聽見銘仔家那黑狗的叫聲,汪,汪,汪,很明顯。──還有人在唱歌,像電視機的音量放得很小聲,我阿公也許正在看歌仔戲,有小旦在哭泣,卻是男音,那嬌嗲嗲的聲音流轉得很美麗。──但我的確清楚知道,那是一位男生的聲音。

銘仔還沒有掛電話,我突然問起:「你是不是在聽你哥的CD。」

驀地,銘仔大吼一聲,「你神經病,我怎麼會去碰那些東西。」

我說:「但他是你哥。」

銘仔答道:「那是死人的東西。」

我說道:「我也只是隨口問問而已。」

銘仔一連大嘆了好幾口氣,「在我家那些東西是違禁品。」

我問道:「當初為何不燒掉?」

銘仔沉默。

(我仍聽見那狗叫聲,銘仔哥哥撿回家的小狗。)

我所臆幻的究竟是什麼?──銘仔哥哥的歌聲。──我經驗範圍內的青衣、花旦、杜蘭朵公主……不可能真實聽見,同時的狗叫聲和那人的歌聲,在此刻。──我的耳朵可能因為昨天下午游泳之後浸水。──嗚嗡嗚嗡的聲音,我猜是因為連日的雨,讓牆壁潮濕到,使電話線出現短路。

──銘仔說著:「我哥他……」

(是我的耳朵生病了。)

銘仔持續說道:「我其實也很想念我哥。」

(我現在所能做的,就是立即前往耳鼻喉科,決定這麼做,當機立斷,不再拖延,我突然很不像我自己。)

我阿公也曾經不像他自己。有過一個月的時間,我阿公不肯脫下衣服和鞋子,眼睛直盯著夜裡的窗外,怎麼也不願闔眼。

我阿公信誓旦旦說著:「番仔在外邊直直看。」

我答道:「現在已經無番仔。」

我阿公沒有什麼反應,他只是讓驚恐慢慢爬上他的目光,直到我故意走到窗外去晃個幾圈。

阿公突然緊抓著藤椅,接著大叫:「番仔來囉!」

我趕緊溜回客廳,一邊拍著阿公的背,一邊說:「阿公,你別緊張,番仔是要來做啥?」

整整一個月,阿公都無法讓自己平靜下來,當他將全身重量傾倒在藤椅上之後,許久才吐出幾個字,「他們來跟我阿公要田地。」

(我臆測,當時我阿公的症狀應該是作夢,他也許睜著眼睛睡著了,他一向很淺眠,因此可能分不清夢境和現實,醒醒睡睡中,他將我的假扮都當成他的夢,而把他的夢都當成真實,一時間,我父親也不知如何是好。)

我認為虛虛實實也沒什麼不好,我曾一邊聽著銘仔哥哥的錄音CD,一邊逗弄著小黑狗。

銘仔趕緊說道:「虛虛實實會讓人陷入無助和沮喪。」

我回應:「現實中,也有很多虛假。」

銘仔回答:「又不是詐騙集團。」

我說道:「我指的是,長輩所說的那些故事。」

銘仔說:「都是陳年舊事,是記憶力出了問題。」

我說道:「全都是愛吹牛愛編故事引起的。」

銘仔說:「愛聽故事,不會去廟口看戲。」

我說道:「我就愛落地掃。」

銘仔說:「你也跟我哥去學野台戲。」

我對銘仔扮了個鬼臉。

(後來,我阿公的病也是被畫得像鬼臉般的符咒給治好的。)

我說:「都是神明保佑。」

銘仔說道:「是女巫的法力高強。」

我說:「是尪姨的能力。」

銘仔堅持,「是遠古我們所不知道的大自然神奇。」

銘仔哥哥就沒那麼幸運,在與父母爭鬥第一百天後,毅然決然從銘仔只顧自己吃著生日蛋糕的那晚跑開(推測原本是要離家出走),沒想到才騎出巷子口,拐了個彎,繞了幾座水田,就在那橋邊,如雷聲轟然巨響──當時,大家都騎車去看,我也騎腳踏車去看。

有老人家馬上點起一根香菸,像是上香般,對橋邊拜了又拜,最後插在泥土間,任香菸自己隨風飄出湮波般,紅色的微光點點。

之後,村里的人集資,在常出車禍的橋邊進行一次超渡法會。

我問原本和哥哥睡在同一個房間的銘仔說:「你會怕嗎?」

銘仔對我作了個鬼臉,旋即轉過頭去,我隱約看見銘仔的側臉,有星光點點。

我不怕,有過一段時間,經過那座橋,我總是對自己說:「我不怕。」

(我真的會害怕嗎?或許,我更怕另一個人。)

 

「有很多時候,我真的很想這麼說:我投降了,我投降……」

那女人將我父親的襯衫燙好了,幾乎每天都燙(我父親務農,只是偶爾需要襯衫去喝喜酒。)我不懂那女人的用意,我甚至覺得那定是一種作法,或許我父親會如此乖乖聽她的話,都是因為她也許可能法力高強。

「外面為什麼吵吵鬧鬧?」那女人問。

返老還童的阿公回答:「有人在演歌仔戲。」

「那麼晚了,誰演歌仔戲?」那女人又問。

我阿公回答:「演給番仔看,也演給妳祖公看。」

那女人頓時一把火上來,將熨斗放下,急急忙忙開門往外瞧,一看見坐在外面看星星的我就立即大喊:「你阿公說你在演歌仔戲,還說你演給番仔看,還演給你祖公看;既然這麼厲害,怎麼不登台,登台就有錢賺。」

我不作聲,直是看著天狼星會不會真掉下一匹狼,一口將那女人吃掉,連骨血都不留,好一個精采的橋段。

父親從外面走回家,一臉疲憊地問著:「吵什麼?」

那女人答道:「沒吵什麼,實際上,我們連說什麼都沒有。」

父親轉頭對我說:「那還不趕快進屋。」

有過多少次的交戰……我上學經過那女人工作的鴨寮,有人大喊:「阿華啊,你兒子要去上學囉。」

我快步走過,那女人叫住了我,我假裝沒聽見,惹得那女人踩著一雙大腳丫從鴨寮裡跑出來,還一邊假裝微笑,一邊回頭看鴨寮裡的同事,那女人兩蕊目睛朝我直看,還故意說著:「晚餐想吃點什麼,媽幫你煮個排骨湯,讓你趕快長骨轉大人……」

(我曾經氣得當場都要以母語,狂飆出骯髒的字眼。)

最終,我只能回應:「我不要。」

我相信那女人自始至終都沒聽到這一句,或者我有說沒說都一樣,在她心裡,我只是空氣,或者是神主牌之類的東西,也可能是外面的無主孤魂……

我說過:「我不要。」

那女人還是走進了我家。

「我不要。」──那女人同我說話,我不需要回答,也不用強調「我不要」,那女人直是喃喃。她會心安嗎?她會快樂一點嗎?

──她到底也不是個裝模作樣的人。

她不喜歡我。

我也不喜歡她。

正好,我們似乎也因此不必矯情地扮演母慈子孝。

當我父親坐在客廳,無聊地摳著腳皮,那穿著碎花衣裙的女人總像隻小貓賴在我父親身上,偶爾摸摸我父親的鬍髭,時而像孩子般調皮地搔著我父親的肚子,我父親總是回說:「這裡有個女孩。」那女人回說:「一個已經很老的女孩。」我父親竟發出咯咯笑聲,那女人一臉陰謀得逞,趕緊跨坐在她丈夫的雙腿上,她渾身上下都是青蔥、鴨蛋、田螺的味道。

(我將畫面自動轉換成我的父親和母親,然而我母親也會做這種事嗎?我完全無法想像,也無從得知。)

那女人她也許很愛唱歌吧,像隻撒嬌的貓佔據我的父親,一邊還喵喵叫,也會有其他的聲音,我當時總是離他們很遠,一邊想著功課,一邊擔心起銘仔母親的狀況。

銘仔的哥哥過去沒多久,銘仔的母親開始唱歌,從家裡直哭到銘仔他哥哥出事的橋邊。

很多人勸她不要這麼做。

銘仔母親大喊:「我都做了些什麼!」一邊啼一邊像孝女白琴。

很多人看了都不舒服。

「那孩子不能讓妳這麼跪著。」喜歡在廟口玩一整天象棋的阿清伯說。

銘仔的母親邊哭邊說:「我以前就這麼跪著,我向他下跪,求他不要走……」

「福分薄……」村長說。

「他是我的兒子,我自己知道。」

「我不是要說那些,是緣分淺……」村長解釋大半天。

「到底要說哪些,我兒子又在說哪些,我當天又說了哪些?」

村長搖頭,「銘仔,快帶你媽媽回家,別讓她在這路邊唱歌仔戲,唱給誰聽……」

──真是唱給誰聽?

「那真是瘋狂。」我還真是遇見了「鬼」故事。

住在我家的那女人有天經過橋邊沒灑紙錢,回來後,竟然在稻埕裡唱歌。

「唱給誰聽?」我心裡犯嘀咕著。

只見那女人莫名唱起台語老歌,還將自己喝得酩酊大醉。

我沒看過她喝酒,一旁我阿公說:「七月份拜拜的酒水,總是一下子就乾。」

對鬼故事敬謝不敏,我那時曾對我阿公說:「不要講那些有的沒有的。」

那女人卻唱起:「有,還是沒有……」

我阿公回應:「有,我有看見,有一次我去餵豬時,明明沒有人,我還摔個四腳朝天。」

我說道:「你自己滑倒。」

那女人又接著唱:「請你免通提起……」

我阿公說:「不是我要提,是真的有看見,地基主公留著白鬍鬚跟我母親起時,原來是我母親只拜了雞寮,卻忘記拜菜園。」

我問道:「真有地基主公嗎?」

我阿公說:「以前真的有戰爭。」

我說:「我不是在問你這些。」

那女人唱著:「等啊等無……」

我阿公說著:「你祖太在等橄仔腳的人都搬走。」

我說道:「我也很希望自己能搬走。」

我阿公問道:「我們要搬家了嗎?」

我回答:「只有我自己一個。」

我阿公問說:「要不要讓我跟?」

我答道:「不可能,我是要離家出走。」

那女人當晚吵著要離家出走,我父親直說:「什麼都沒有。」

那女人說:「我不會帶走你的任何什麼。」

我父親回答:「不是在跟妳計較,我是說,我和外面的,不,沒有外面的,我什麼都沒有,我在外面真的沒有什麼。」

以往,我總是感到自己輸得很徹底,但那次之後,我突然覺得,那女人也沒什麼了不起,原來是人,就會有輸的一天。

 

「我堅持的是什麼……」

銘仔曾問我:「你們會把你阿公送去老人療養院嗎?」

我問銘仔說:「你覺得我爸會把我送去孤兒院嗎?」

銘仔問我:「你覺得我媽需要去精神病院嗎?」

我答道:「不要問我,你應該去問你爸,他之前就曾考慮送你哥去精神病院。」

銘仔突然倒吸一口氣,睜大驚慌失措的眼睛。

我知道那時的銘仔想說的是,他怎麼不知道,他完全不知道……

銘仔曾經為此,狠狠責怪過自己。

就像我現在,走在水田間,遠遠的榕樹下,有一老人家身邊圍著一群孩童,他們可能在說著鬼故事,也可能是民間故事,但故事裡總是會有鬼怪和靈異──有海盜要偷走村莊裡的財物──我以為所有故事都是恐怖的,總是摀緊耳朵逃跑。八字鬍、土地公的長鬍鬚,我究竟看見的是人還是鬼?──曾經躲在家裡一個暑假,當我還只有十歲時,是某人陪我渡過那個荒唐又令人匪夷所思的暑假,我那時對安靜也感到心慌,夏蟬去了哪?我對熱鬧也感到緊張,七月份有什麼廟會辦熱鬧?那人一直陪伴著我成長,那人……

銘仔的哥哥曾經拉著我說:「我已經無人可說,我只好對你說──」

我大喊:「等等,你別對我說,別跟我說故事,我不喜歡故事。」

銘仔的哥哥當時神情有無限的挫敗,就像告白被拒絕,憔悴瞬間浮上臉龐;我有點為那景象感到慌亂,卻一時不知道如何圓場,直是一味地亂說話:「別說故事,我真的不愛聽故事,你可以找別人,但不要找我……」

銘仔的哥哥後來真沒來找我,因為他也沒機會可以找我,如果阿公說得沒錯,人在死後要花三年才能走回家,接著才能順利進入輪迴,銘仔哥哥在附近死掉,他早就進入輪迴,不會有機會找我說話。

僅僅只有三年的時間。

我從來不敢跟銘仔說清楚,關於我阿公講得那些事情。

純粹認為那是民間故事。

銘仔會信以為真──他哥早就不在這世間,他哥不會有那三年的機會,無論他母親如何想念,銘仔還玩筷子仙,只為了再見他哥一面。

機率渺茫。

銘仔有一次跟我說起,他夢見了他哥,他哥當時坐在橋邊,神情凝重地向他揮手說再見。

誰坐在橋邊?

我,清晨時分。

是在作夢的橋邊,我作夢?我剛從橋邊走來。

我一夜未眠,誰在我耳邊騷擾?

我是睡在橋邊,就在銘仔哥哥撞上的石頭邊。

我是誰?銘仔的哥哥?

替代,阿清伯又在跟小孩子講,抓交替的事情──誰揹著石頭,讓水鬼抓交替。

銘仔的哥哥不是水鬼,他是什麼鬼?

我只是路過橋邊。

我存在嗎?我究竟還在不在?

花了三年的時間,我從外地高職畢業,像一屢遊魂返回,回來見上一面,我打算給家鄉一個機會,最後,我還是打算放棄這農村(其實從沒討厭過這農村)──我只是不喜歡這裡的某些部分。就像以前走上九彎十八拐,柴油大卡車堵在前頭,上不太了坡,還拼命拖,我心底著實回堵的厲害,就像梅雨季節拖來長長的尾巴,直徘徊在我眼底。

父親曾說:「你不是種田的料。」

我答道:「我沒想過要種田。」

父親說道:「你連撿福壽螺去賣都沒本事。」

我答道:「我連只是走路都會摔倒在田埂。」

父親怒氣衝天,「飼鴨飼雞好過飼你這個不孝囝。」

(痴呆的阿公還在一旁學父親說著:「飼鴨飼雞好過飼你這個不孝囝。)

後來,我成為婚紗攝影師,暫時在鄰近城鎮混口飯吃,銘仔當時出外去讀大學,假日帶同學回家鄉玩,每每都嘆氣說著:「現在什麼都沒有了。」

我問銘仔:「沒有什麼?」

銘仔故弄玄虛,對同學擠眉弄眼的,「什麼都沒有了。」

我說道:「只是前不久,這村子裡剛走掉一個老人。」

銘仔回說:「就連燒紙錢的風旋也沒有了。」

我答道:「現在是七月份很少人拜拜。」

銘仔說:「我剛經過萬應公那裡,連那裡都沒有了。」

我答道:「是沒有人了。」

銘仔的同學面面相覷,「如果這裡沒有住人了,那你是什麼?」

我也跟著莫名打起冷顫,低頭自問:那我是什麼?

一個很可愛的女孩,頭上的馬尾像絲綢髮帶,她是銘仔的學伴琳琳,她偷偷對我說:「不要理他們,銘仔他們最愛開玩笑。」

然而,我卻突然覺得那不是玩笑,就像越來越不熱鬧的家鄉,這裡真的有什麼逐漸沒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走在清晨還沒有什麼人的水田間,那裡的稻米剛收割過,一片蒼茫如湖泊般的景緻映入我眼簾。

三年的時光甚至是更多,究竟夠不夠許多人去遺忘失去親人的痛苦……銘仔的學伴琳琳曾跟我說:「銘仔說自己是養子。」

「我不要。」

沉默,表示我對故事不感興趣。

但琳琳堅持要跟我問起。

琳琳喜歡銘仔。

這自是當然,要不,琳琳會喜歡只見過幾次面的我嗎?

琳琳滔滔不絕說起,銘仔自爆身世,說是哥哥去世之後,銘仔父親為了讓銘仔母親恢復神志,所以認養了銘仔。

我心中有戀愛的錯覺。

琳琳的目光只集中在銘仔身世的這件事上──銘仔如果是養子,那我也可以說自己就是銘仔的哥哥。

冷風驟然吹起。

我還是執意將自己的第一次獻出,我同琳琳說起鬼故事,我生平第一次說鬼故事。

「銘仔的哥哥附身在銘仔身上。」

我一說完,琳琳的臉色大變,露出很害怕的眼神。

我繼續說:「銘仔的哥哥就是銘仔。」

琳琳稍微平復了心情,一臉疑惑地問我說:「不同種族的人也可以附身嗎?」

這下,輪到我疑惑了,許久我都不知道要如何完成我的鬼故事。

琳琳接著說:「銘仔說自己是泰雅。」

我終於露出恍然大悟的微笑,「那我是平埔族。」

琳琳問道:「那銘仔的哥哥是哪裡人?」

我答道:「現代人。」

琳琳似乎聽不明白,眼神露出焦慮的模樣。

我補充說明:「銘仔的哥哥是閩粵移民的後代。」

琳琳豁然開朗,「所以我說銘仔和他哥哥是不同種族的人。」

我微笑(心想著琳琳的單純可愛),「還有另一種現代人,他們身上留著原住民的血統。」

琳琳問:「那你究竟是泰雅,還是平埔族?」

我答道:「我是現代人。」

琳琳像快被太陽曬昏頭般地說著:「故事又回到了原點。」

我說道:「因為我還沒有開始說鬼故事。」

琳琳直搖頭,「但我只想知道銘仔是人還是鬼。」

(我曾在心裡面咒罵過銘仔,為了討女孩喜歡,他還真是什麼話都敢說。)

銘仔像會讀心術,他一眼看穿我,「佛洛伊德說過:『我愛時,我是十分排他的。』」

我答道:「別拿你讀過的書來唬弄我。」

銘仔大笑,「你現在不就是在排擠我。」

我說道:「我對每個人都一樣。」

銘仔說:「我去讀大學前,你對我很好。」

我答道:「一直都一樣,我只是對於不喜歡聽到的事和看不慣的事,特別容易激動。」

銘仔說:「你以前看不慣你繼母,你也不曾對她惡言相向過。」

「我有,只是你不知道。」我反駁。

「你沒有,你現在正要進入愛中,你以前都沒有。」銘仔說。

「我有,我以前就有,我還曾經對你哥說:『不要煩我。』」

我說完,銘仔頓時臉色鐵青。

(我想,我沒有說錯什麼,我只是實話實說。)

銘仔好像當時還不能接受,雖然已經就讀心理諮商學系,卻還是很在意自己哥哥的事情。

(我想,我說錯話了。)

銘仔瞪著我,像夕陽下被烤得火紅的田地,那就像火在燒。

我道歉,卻同時不承認過去的錯誤──突然想離開,循著泰雅亞族的路線前進,一邊將自己隱身在山林間,一邊真的把自己隱形,就在巨大的神木林區中,我很渺小,小到連自己都無法意識到……身邊有神木驀然倒下,連幾千年的生命都有盡頭的時候,只是短短幾十年,不,是十幾年,銘仔為何無法接受?

那時,多虧了琳琳,她吵著要銘仔帶他們去看夕陽,也看銘仔的家。

銘仔才和緩起憤怒的神情,「對,我們回家,我總有一天還是會回家的。」

(如果,銘仔會一直怨恨我,我想我終其一生,應該都不想回家,雖然我家早已不是我家。)

某女人在窗外叫著她的兒子,真正的兒子,我才是養子,我在心中不免想對銘仔隔空喊話。

(我說的才是真實,銘仔哥哥的影子一直在銘仔身上。)

我沒有說謊,我家不需要謊言,我想銘仔家也不需要,但銘仔的母親卻一直活在謊言中,逢人就說:「我們家老大就要回來啦。」

銘仔說:「我母親只是心理失去平衡,並無大礙。」

我對銘仔說:「我家只是嚴重失衡,應該沒什麼問題,只要我不在。」

兩票對一票,那女人和她的兒子,我只有我,我沒有母親;而我父親站在哪一邊,顯而易見。

阿清伯說他的水田已經荒蕪,我跟他說過:「去叫你兒子回來解決。」

阿清伯回我說:「那你會待在家裡嗎?永遠待下去……」

我答道:「過幾年看看。」

我阿公曾說:「人死在外面要經過三年才走得到家,看看就走,馬上就會到閻王殿報到。」

 

「只有我一個人承受……」

一回到家,那女人的兒子拉著我的褲管,一聲聲,「哥哥,哥哥……」

曾經,我真心接受過那孩子。我一把抱起他,還跟他說著:「我們來說故事好嗎?」

那孩子果真笑得一臉天真,又是一聲聲,「哥哥,哥哥……」

我開始說起關於一個愛遷徙鬼的故事,「愛遷徙鬼總喜歡涉水潦溪,從這邊到那邊,從西邊到東邊,從平原到島嶼,不時還愛躲在小島,在滿山遍野的百合花叢中,看世間的美景。」

那孩子問道:「愛遷徙鬼想不想搬回家來住?」

我答道:「他只喜歡遷徙。」

那孩子眨巴起黑亮亮的眼睛,一臉好奇,「什麼是遷徙,他為什麼要遷徙?」

我猛然不由自主地收起我對那孩子的好感,換上一臉嚴肅,「因為他找不到適合他的家,所以只好搬來搬去。」

那孩子邊搖晃起腦袋,看起來又想提問一般。

我趕緊接著說:「這是我說話的時間,你到底要不要聽我說故事。」提高音量,「很久很久以前,這世界是塊美麗的仙境,不知道什麼時候突然住進了一堆鬼,有跌落溪的鬼,有打架受傷的鬼,有為了開墾土地受傷死掉的鬼,還有一輩子遷徙,不知道自己究竟該住在哪裡的鬼。」

那孩子突然傻笑,「但是阿公說,鄰居是越來越少,怎麼還會有那麼多鬼?」

我有點氣惱那孩子的聰明,「因為人死了就會變成鬼。」

孩子說道:「我知道,我看過歌仔戲裡面有演。」

我點點頭。

那孩子繼續說道:「媽媽說你是鬼,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我望著那孩子可愛純真的模樣,很想叫他一聲弟弟,掙扎許久,卻還是像痰卡住喉嚨,只能稍微吐出,「對,我就是那個遷徙鬼。」

那時,銘仔突然出現在我家,他問我要不要去看廟口的歌仔戲表演。

 

「我究竟存不存在……」

楊貴妃在台上唱得死去活來……銘仔問我:「我哥哥究竟演戲演得好不好?」

(我頓時像銘仔的哥哥,我是個替代品,我什麼時候和銘仔越來越好……確切的時間點,好像就在銘仔哥哥過世後。)

銘仔是我的同學,銘仔哥哥才是我的朋友。

另一台戲,上面演著西廂記改編版,一旁,我弟弟正唱著「丟丟銅仔」和「草暝弄雞公」……

當天,我帶弟弟回家後,他竟莫名發起高燒,繼母怪我晚上還帶小孩出門,說弟弟定是被不好的東西給沾上。

後來,我便鮮少回家。

(我剛從橋邊,走入水田。)

其實,前一天,我喝了點酒,意識模糊中,我握死油門將機車撞個稀巴爛,隨後昏倒在路邊,直到聽見歌仔戲唱戲的聲音才醒來。

只有一個人唱著戲,就像很久以前的民歌小調,真只有一個人負責演奏又負責唱,還因應時代配上了口白,一個人的獨角戲在古老的年代很流行,我也喜歡聽,就像母親在我幼時,對我喃喃的低語。我母親是歌仔戲演員,我母親唱得一手好戲,我母親還時常跟我說起歌仔戲的源起,她說:不上舞台的土腳作,就叫做落地掃。

我當時還很小,母親的喪事辦得怎麼樣,我一點印象都沒有,宛如在雨裡看水田,哪裡是天哪裡是田,朦朧成一片……很快的,我遺忘母親的形象,在和父親阿公相依為命的十個年頭間,我幾乎就以為,我不需要母親。

在橋邊,還是水田?可能是母親在叫我,我昏沉沉按著頭痛欲裂的腦袋,搖搖晃晃從路邊站起,直跟著歌聲前進。

(我可能還想念著我母親。)

──銘仔的哥哥在叫我。

「我不是故意去告訴你母親,你不想升學只想學歌仔戲。」

「我沒有害死我母親,是水鬼拖住我們的腳。」

「你不要怪我,你想學什麼戲都好──不要來找我,我已經不聽故事很多年。拜託,不要──不要不理我,其實我很想念我母親,也很想念你。」

「其實,我很愛聽歌仔戲,也愛聽你說的故事。」

離開家,又一個三年……真有歌聲,一路領著我前進,當我從橋邊走入水田,意識逐漸清醒,原來摔車後,我正徒步走在回家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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