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躺在那裡,覺得渴,以及餓。

非常渴,非常餓,挑戰著自己的極限。

腦海裡飄著以前在學校裡聽說的傳聞。有一個僑生,暑假獨自住在宿舍裡,位於三層樓的四人宿舍只剩下他一人,空蕩蕩的整間迴廊,怎麼叫也不會出一個聲音。他發燒了,躺在上下舖的上層,嘶聲力竭地喊,嘶聲力竭地喊。暑假結束,同學回到寢室打開房門一看,滴落滿地的屍水,整個從床板上滲透下來。

電話機是關著,螢幕是暗的,全然寂靜。

天花板溢著霉斑,黑色的霉有著比人更強悍的生命,往天生長,往地生長,蠶食剝落人的生命。室內無光無窗,唯一的通風氣孔外,傳來鄰居狗叫的聲音。

鄰居來了,鄰居走了。鄰居來了訪客,房東巡視房子,帶著他吵鬧不堪的孫女,尿了她一門口。房東在門口猛力敲門,「黃小姐,黃小姐!黃小姐!」她慣常沈默不語,等待腳步聲離去,一切靜息。

她有如蝗蟲自南部小鎮而來,棲息於永和市街一個灰色,切割得紊亂不整的小小雅房裡,和所有鬱鬱不得志的人門,圓的方的臉,各種職業各種來歷,各種擁擠氣味,各種永不交錯的平行線。

閉著眼,掩著耳,阻絕一切干擾,她不言,不語,所有長在牆壁上已經停止轉動的時鐘一齊壓來,和所有存摺上慢慢消失的數字,一化成一把刀。二化成一只彎勾,三化為地板下腐臭的化糞池缺口,承載著她無法入夢的世界。

隔壁的林小姐和男友在做愛。隔著薄薄的牆板,不斷地傳來呻吟的聲音,以及男人咳嗽的聲音。手機的聲音,電視的聲音,開門關門的聲音,吵架的聲音,全部,都長的利刃這樣刀刀劃來,又像女妖的歌聲,溫柔沈醉,慢慢地勒緊她的脖頸。

她沒領到資遣費,被各種理由驅趕了。店倒了,被同事栽贓,賠了一大筆錢。存摺裡已經沒有存款了。她總是沈默著,付完房租,她總是沈默著。有那麼多車子裡,坐著那麼多人,那麼多的臉,那麼多的善的臉與惡的臉,都飄飄然著,齊整店面上的徵人廣告,歪七扭八的飄著,一條條,一落落,張開大嘴,搖頭晃腦,像房間裡無所不在的霉斑,女妖溫柔的歌聲,擁抱著她,一點一點地吸吮著她的愛,她的期待,她的生命。

電視上的女人走出來了,金光閃爍的衣裝,粉飾虛假的圖表,在擴張,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充滿著歡聲,她走進一間教會,所有櫃臺後面的人看著她。給她一張活動名冊,推她擠入一間歡唱以及尖聲說著方言的人群中,聽不懂的方言,嗚拉拉嗚瓜瓜,你知道我已經與上帝相通了嗎?我的痛苦都已經沒有了。

那些人想要性。飢餓得張大著嘴,張張合合,噴出烏煙與自己都無法想像的虹橋。他們也念佛,把錢反覆丟入灰色的大方箱裡,他們也向五行財神祈求,他們也燒紙錢,把大量的銀色金色的黑色煙塵燒向天空,從而得來希望與圓滿。

那些男男女女做完愛,無所適從地在黏稠的被單上發出尖叫。不認識彼此的尖叫,吃完肚子又餓而且厭惡同一道菜的更多元的飢餓感,母親的乳頭,被推著在嬰兒車裡的狗,捷運站電梯裡的老人,穿插往復,如燒香的輕煙裊裊上升。

喜劇片開拍了,戲棚的大門被深鎖,人群湧入夜半的東區廣式飲茶館,消費著夜晚的燈火與不止息的潺潺的流水,不斷地揪來新的人,將飲料杯子盛滿,狂熱地交換情報,狂熱地虛幻地需索彼此,從而躲避夜間黑暗的牆壁與自己嘶聲力竭的心跳聲。

她坐在路邊朝天空看,所有的大樓都有一個光點,有些大樓毫無光點,像是生命都被吸盡似的,那些渴望,那些人聲,那些在早晨拉開鐵門的聲音,面試徵人的紙張書寫聲,那些不知道去哪裡的慾望,那些逃避,那些回憶,那些不斷變換其實都染上蝨蟲的衣裝,共生共榮,彼此依附。她們全部都被吸納進她緊繃的視野與無聲音的幽閉世界。

女人站在公車亭中,想著自己為什麼會變成剩女。不停按著手機,想要蒐集更多被愛的證據。可是手機裡傳來的卻是男人的嘲笑聲。「妳在威脅我嗎?沒有用的,死就死吧。妳這個女人。」「為什麼從來沒有任何人進入到誰的心中?」「除了妳的母親以外。但是妳是沒有母親的。妳是一個連母親都不愛妳的人。」「脆弱的母親,因為無法擔負妳所以逃跑了嗎?」「沒有錢了。」「妳是為有人肯定而活的嗎?」

把剩下的東西搬走,躺到山裡去吧。涼沁的夜露,消失吧。永遠不再飢餓,永遠不再悲傷,永遠不再期盼,永遠不要再聽見男人女人的聲音,那些無情的嘲笑,都不再存在。

水聲,最後她騎車進入到再無人煙的烏來山中,那個溫泉煙霧飄渺假日塞車的綿延溪水中。躺在溪間的山谷,慢慢地聽著水聲,好像魚在游,緩慢地,清澈地流著,不加思索地活著。好冰啊,黑暗的天空,浮著雲的天空,永永遠遠,慢慢將時間帶走。

她是被外婆帶大的,母親面孔模糊。外婆牽著她的手,兩個人坐在教堂後方的硬板凳上,她用手一直摸長椅前方暗紅色微硬的跪墊。聽見詩歌的聲音渺渺傳來。外婆的棺蓋慢慢闔下,她想,外婆自由了。

又聽見詩歌了,所有水面上的魚啟唇唱念詩歌。她親吻的魚,魚親吻著她,生生世世,將慾望全部代謝削盡,撫摸到了永恆。

「妳將走到哪裡去呢?」

晨光中,過去十年以及未來十年的兩個她,分站在左前與右前方,在透著綠光的溪水中問她。

「痛。」她小聲地告訴她們。

「不會了。」未來的她說。

「起來吧。再過幾年就結束了。流乾了的溪水,把妳洗滌得清澈見底。那些傷害你的人,到最後都變得很清潔。這樣就好了。什麼都沒關係了。」

「妳瞧,雖然沒感覺。但是神愛著妳的。妳死了以後,會有天使來接。」

「一定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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