菁仔走在荔枝林中的小徑,經過鼻子習慣四月的玉荷包香的距離,腳下的砂質土壤的感觸變成結實的砂地,轉眼四周空曠許多,兩旁鳳梨田的PE塑膠布往東西方梳理,戴斗笠披毛巾的農民將一顆顆飽滿的金鑽鳳梨丟入簍子,再集中於路邊的的載貨拖車,拖車將直接駛往包裝集貨場,揚起陣陣塵土。

菁仔離家的時候,這裡延伸到東邊五公頃都還是檳榔林,隨近年縣政府轉作計畫,檳榔樹皆已移植成其他果樹,小時候她爸爸的檳榔園在河的對岸,裡面有一間鐵皮工寮,菁仔那時常待在那看她爸割落許多檳榔叢。她感覺鄉間有一種奇異的疏離感,或者她突然意識到,永遠再也無法回到童年記憶裡的鄉土。鳳梨田中旁一輛拖車迎面朝菁仔開來,背後的太陽白亮刺眼,她舉起手掌遮擋,隱約看見空氣中的微粒。這幾日菁仔從城市回到鄉間,沒看見過什麼好臉色,村民們議論紛紛,除了鳳梨過於豐收是否延後採收的話題,他們最常說著菁仔那個離婚中年女子的閒話。幾天前,菁仔去雜貨店幫爸爸提米酒,她在店旁的騎樓停好淑女車,走進店前就聽見裡面的談話,對面的鐵皮下是無人的市場,殘留著早上的熱鬧。

     駕駛從車上下來,菁仔冷冷審視著他的臉。

     「嘿,妳剛剛走來的方向有沒有看到一個小男孩,大概小學四年級,這麼高。」他在喘氣,所以講出來的字都是用噴的。用手比了一個高度。「他是我兒子,前幾天就找不到人,妳有沒有看到。」

     菁仔十分困惑,她迷茫注視,意識到自己的失禮,用擔心的口吻說:「我沒有看見。你報警了沒有?」

     「還沒,我不想麻煩派出所的警察,我自己的兒子我自己就找的到。」他啐了一口口水。「猴仔囹仔,被我找到就要他好看。」他邊說邊走回拖車,那口水似乎就是道謝。

     他走了幾步又轉過身說:「你不是我們村的人吧?」

     「我以前住在這裡,十四多歲才搬出去,現在又搬回來。搞不好你認識我,我是村子口那邊那家的女兒。」

     「原來他們在說的就是你。」他喃喃自語著,然後他突然大聲說:「都市的男人全部沒良心啦,一點道義都沒有。還是我們鄉下比較好,空氣鮮景色亮,水果甜的跟什麼一樣,人又趣味。你回來住是對的,放給他輕鬆,日子好好過。」說完他就走回拖車了。

     菁仔摀住嘴巴以免吸入過多的沙塵,胸口感覺熱熱的,一直延續到喉嚨,風從她剛走來的方向吹來,又聞到淡淡荔枝香,斗大淚珠如同剝殼的果實滾落一地。菁仔沒想到駕駛的話居然觸碰到她內心深處,她始終以為每個人心中都有遠方別人難以抵達,但是她剛剛發現,那是因為人總是用自己的心去對待別人,少有人從別人的心裡出發。菁仔繼續往小徑前方走著,陽光在她的皮膚上打滾,肉桂羅勒和蒔蘿葉片互相摩擦。那天菁仔走進雜貨店,背對門口的大嬸還喋喋不休,老闆的養子機靈搶了一句:「好啦,那隻豬若跟你一樣會講話,那片腮幫肉滷起來一定好。你再不回去煮飯,你家的人要餓肚子啦。」大嬸看見菁仔站在店口,她迅速得尷尬一笑。老闆兒子趕忙招呼菁仔。她若無其事要了一罐米酒匆匆離去,大嬸追上她:「這是一點心意,我們鄉里的南瓜正好,維生素很多,吃了對心情很有幫助。」菁仔點了個頭,踢掉腳踏車支架。

     那條植滿鳳凰樹的路通往她爸以前的檳榔園,如今走在上面像回意一般,前方突然以小坡度往下切,路面開始鋪有柏油,高屏溪一條灌溉支流阻擋了道路,一座水泥橋橫臥兩旁,壓著底下抽高的蘆葦,一隻狗正嗅聞著倒影然後跟著河水的方向離開。菁仔走上橋,如前幾日的路線,她變回好奇的女孩,一個人荒煙蔓草得散步,每天都多想起一點以前的事。橋身不長,河流度速稍急,也許山邊下了大雨,除了流水擦過兩岸的聲音,蘆葦擱置半空中,四周非常寂靜,像是想掩蓋掉什麼,總覺得所有一切慢慢隨河水而去,就在菁仔腳下。她佇立在橋中央,依靠欄杆,又撐起陽傘,荒蕪的景色又讓她心情觸動,即使知道無名的河水將匯流入高屏溪,如同每條河流的宿命,注入海中,菁仔寧願以為河流往茫茫天際,至少看見河和她有相同迷惘未知的處境,她感覺安慰不少。

水裡有橋的影子,奇怪的是,水流波折處仍可見菁仔自己的倒影,而且異常清楚。突然之間,菁仔就想起來了,無論水流多快,這橋下的水都能留下橋上的倒影,像一面鏡子,她幾乎在水裡直接看見,很久之前,這座橋發生的事。

 

     村裡的人都叫那座橋「妝鏡橋」,因為不管橋下水流多快,水面如同一面梳妝鏡子,依然清楚反映出水上的倒影而得名。橋上的農用小發財車來來去去,剛採收的鳳梨那時先運回農民戶,等批發商上門議價,如果一時談不攏,大打出手的還不少,很多價格都是靠打出來的,鄉里間早已習以為常。早在日治時代鄉里就以鳳梨聞名,全盛時期九曲堂的鳳梨工廠就有七家,位於火車轉運站的地利,鄉里的名聲隨火車廂廂傳運全國,直到日本戰敗,工廠改建為眷村才告一段落。八零年代檳榔竄起,農民愛得要命。套句菁仔那中風十年又甦醒的奶奶的話:「轉眼閉眼,整個鄉里怎麼一夜間全都是檳榔,隨便落個屎都是在檳榔樹下。」她們家是甚早的檳榔戶,菁仔她爺爺糊塗一生就做對這個決定,野心勃勃栽種大面積,土栽兩年的檳榔幼苗在五年後竟然順利結果,家族其他親戚本來是很不看好的,但是「包菁仔」檳榔的大盤商給爺爺的檳榔不錯評價,特白的比例出奇得多,全部進了貨櫃車司機的嘴巴。長年被家族看不起的爺爺突然翻身,那是他最得意的時刻,他甚至說:「我死後記得在墓上種幾棵檳榔樹。」他想想又改口:「不行,這樣磷肥太多會長不好。」

     菁仔的爸爸沒隨其他年輕人去城市,留在鄉里接手爺爺留下的事業,距離菁仔出身還有六年,似乎冥冥中已經預先她的出生。她媽媽在檳榔園的工寮裡生下她,她爸爸聽到淒厲的叫聲,丟下手中的鐮刀,跑進工寮內的時候媽媽幾乎昏了過去,爸爸只好在工寮內親自接生。菁仔順利滑出媽媽溫熱的陰道,還有媽媽冰冷的生命。說也奇怪,那年工寮旁的檳榔每棵都是「吊倒子」結果,這是檳榔愛好者的最愛,吃了會亢奮有「土產搖頭丸」的別稱。

那座檳榔園往西到到盡頭,一道籬笆外就是縣道,籬笆內有一小片空地十幾坪大小,兩個小土丘排排併攏,一個是爺爺的,一個是媽媽的,媽媽的土丘上有幾株金盞花,長在檳榔羽葉空隙投下的陽光中。還有幾片幾天前的薄荷葉貼在土壤裡,因為乾枯失去了味道。旁邊土丘就奇怪了,好幾十顆的彈珠嵌在土裡,幾張皺摺嚴重的遊戲卡片,還有一把側面腐爛的木頭鐮刀柄。菁仔喜愛妝飾爺爺和媽媽,那些五花八門的廢棄物美美的在土丘上,就好像爺爺和媽媽還活著,只不過他們待在土裡面。菁仔有時會把耳多貼在土丘傾聽裡面的聲音,聽著聽著就睡著了,但是她非常肯定,夢裡聽見爺爺和媽媽的聲音,因為有次菁仔將花花草草灑在爺爺的土丘上時,爺爺大發雷霆吼著把菁仔嚇醒。

     菁仔不知道爺爺還活著會不會疼她,儘管和爸爸相依為命的日子很快樂,但是爸爸耗費太多心力在檳榔農務上,圍繞爺爺和媽媽的檳榔林始終茂盛,高挺的樹幹直直朝天空挺高,短淺樹根往下吃力得抓住土壤,結穗十五年後變成一顆不結果的單純果樹。菁仔和陪爸爸照料的林子長大,她懂得爸爸內心也扎了檳榔根,而她就是結穗的花,他們就是如此生活。菁仔放學回到家先幫二度中風的奶奶翻身,再去燒洗澡水,將預先收集好的相思樹薪材劈成合適大小,再以大小分別置入爐灶,由於對著火焰吹氣,臉多少都沾染一層黑灰,沒有擦掉就跑去檳榔園找爸爸。有次往檳榔園的路上會經過那座橋,菁仔看見水裡自己髒黑的臉龐,走下橋墩捧起水洗臉,洗完再看看水中的倒影露出乾淨傻笑。

有日她對著水面,距離她倒影不遠一隻蜻蜓碰觸一陣漣漪,仔細看去,漣漪的圓心還有一個倒影,是一個男人的倒影,菁仔也無法確定,此刻夕陽的光線斜切過來,橘色的河水散發光暈,平日明鏡般的水面也很難清晰得反射出倒影。菁仔看得出神,不知道有多久,男人的倒影突然消失,菁仔慌得差點掉入水中,她瞄見倒影正往岸邊移動,她手腳並用以最快的速度攀爬堤防回到橋上,除了風中搖曳的檳榔樹之外,沒有看見任何人。突然背後有人拍了她,菁仔嚇得跳起來,回過頭原來是爸爸。

     「你在這裡做什麼?」爸爸劈頭就問。「怎麼沒去找我。」

     菁仔心想一定不能告訴爸爸,肯定被罵到臭頭,再說也非常可笑。「沒有呀,祖母今天怪怪的,我多陪了她一下。」菁仔用無辜的口語說。

     「這樣子啊,搞不好想上廁所,今天早上她沒有放屎呢。」爸爸相信了。

     「一定是這樣。」菁仔見狀順水推舟。

     「走吧,回家吃飯,肚子都餓了。」

     父女並肩走回家,菁仔還回頭看了橋一眼,心裡納悶那個倒影中的男人到底是誰。

     幾天過去,菁仔已經把倒影的事忘了乾淨,而且暑假開始剛好就是檳榔的產期,終日忙碌實在無暇顧及瑣碎的事。早上太陽剛出來,菁仔就被爸爸叫醒,他們必須在傍晚前收割好檳榔並且去除掉鬚根,如此一來才趕得上批發商的初步加工。割除檳榔的工作不會消耗太多體力,粗活都是爸爸完成,首先爸爸手裡拿著長桿縛鐮刀在樹下觀察果穗,判定成熟後會要菁仔遠離,鐮刀往上鉤住樹緣,一叢帶穗檳榔發出海浪的聲音落地,他們繼續割下一棵果樹。爸爸會先將分區內的檳榔全數割完,再處理落地的檳榔叢。這時菁仔推來拖車,輪子碾過塑膠水管和枯萎的葉叢,有時必須避開水窪和腐朽的檳榔幹,穿過林中的潮濕和雞鳴,運送果穗至有棚貨車。在爺爺那個年代,這都是請人來做的,大多是親戚的兒孫輩,他們終日無所事事,若非親戚關係,爺爺根本不願讓這些人走進檳榔園。再深入探討爺爺的為人,這不符合他的本性,這份人情才是爺爺內心的動機,終於也有人有求於他了。

     「梅雨下多了,不好不好。」爸爸坐在工寮的屋簷下用斗笠搧風邊說。幾隻蒼蠅黏在他的手臂上吸食汗液,新出的汗流滑下。剛剛父女倆總算搬完最後一叢果穗,肩並肩坐在工寮水泥地上休息,看著眼前無風的林子,黏膩的腐土塞在夏天的每吋縫隙,左前方不遠打水站的水正在土表蔓延,像新生的樹枝迅速茁壯。

     菁仔揮趕爸爸手臂的蒼蠅,注視地上散開來的水,還差幾公尺就會流到她的腳丫,她收起腳丫抱著。爸爸說得對,梅雨下太了,這樣對檳榔不好,如果夏天颱風又多來幾個,今年肯定慘兮兮。她沒說出心中和爸爸內心一樣的話:「雖然品質不好,趕在颱風前我們多採一些,不會有問題的。」她轉過身伸出手摸摸背後的看守犬跛腳。「再說,爺爺一定會扶好每棵樹,他才不會讓樹被風吹倒。」

      爸爸繼續搧風,那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動作。兩人沉默一陣,爸爸從口袋掏出零錢,「菁仔,這錢你拿去買冰吃。等會拔鬚你快點回來。」

     「爸,你真把我當工人喔。」菁仔收下錢調皮得說。

     她爸起身戴上斗笠,離去前嚴肅得說:「亂講話,這是給我女兒的零用錢。」

     菁仔偷偷笑,把錢放進口袋,發現水的冰涼觸碰到她的腳尖。

   

     雜貨店的老闆隨口話家常,從她家檳榔收或如何,她爸很久沒來聯誼會打牌,聊到她祖母的身體,老闆就像現在大熱天的太陽,不論什麼時後都熱過頭。他邊扯邊走到門口的冷凍鐵櫃,從裡面拿出一隻紅豆冰棒給菁仔。菁仔伸出手接過冰棒,老闆卻突然停止動作看著她的臉說:「小菁仔,你多大啦?」

     老闆的問題讓菁仔疑惑,她不懂老闆問她的年紀幹嘛,不過她用比較含蓄的答法:「今年升六年級。」

     「這樣啊,已經那麼大漢了。」老闆聽了垂下眼瞼細細思索菁仔的話,好像那是難以理解的道理。「明年會出去讀冊吧?現在小孩子都這樣呢,不出去外面讀就不會讀冊甘款。」

     菁仔聽見睜大她的眼睛,用堅決的音量說:「才不會,我會陪我爸種檳榔。」

     老闆瞇著眼露出笑容,把冰棒遞給菁仔,然後摸摸她的西瓜頭,走回不發一語的櫃台坐著。菁仔知道老闆的兒子剛出生不久發一場高燒,腦袋和靈魂燒個精光,懂的東西和鄉里人家的積蓄一樣可憐,常常搞不清楚誰是家人,除了自己的爸爸除外。老闆知道兒子將來沒什麼希望,只希望他不幹壞事不傷害別人,平安在他身邊就好,哪怕一點小偏差都要棍子伺候,打到那愚蠢的腦袋記住為止。後來老闆也搞不懂他兒子認的是他還是棍子,或者他只認得痛。印象以來,那個智障,菁仔的爸爸是這樣說他的,四處在外遊蕩,有時在檳榔園,有時在河邊,好幾次菁仔甚至在自家廚房看見他,尖叫聲引來她爸,她爸爸拿起掃把還沒作勢,智障就抱著頭跑出去。後來智障莫名出現在家裡,菁仔比較聰明,拿點心給他吃,她畏懼得站在一旁看著他胡亂撕扯包裝,她怕他會傷害她。但是智障的吃相讓菁仔好奇那燒壞腦袋想什麼事情,他每天在路上尋找什麼,他認得自己嗎?還是這些都對他沒有意義,菁仔曾看見智障站在橋上動也不動得傻笑,好奇心驅使她湊近瞧瞧,菁仔的倒影突然出現,智障嚇一跳,原來他一直看著自己水中的倒影。

     「喝,你看你看,水中有一個人。」

     「噢?他是誰?」

     「咦,現在又多一個人。」

     「嗯。你認識嗎?」

     「你很笨喔,他們的臉一直在變,我怎麼會認識。不認識,不認識。」

     「不認識就不認識,幹嘛那麼凶。」菁仔說。「那我你總認識吧?」

     他給了一個不能苟同的表情。「你也一直在變啊!」他尖銳的說,繼續看著水面,好像菁仔問了很失禮的問題。菁仔覺得智障對於倒影的態度比本人還認真,但是他們之間比以前融洽許多,他們一直待到最大的瞳孔都看不見對方才離去。

     「等等,我有東西給你。」老闆把走了幾步的菁仔叫回來,從貨架後面的陰影裡捧出一粒小西瓜。「大小給你們家剛好,我叫我兒子幫你搬。」說完朝剛剛的陰影喚他兒子出來,智障低著頭邁著搖搖晃晃的腳步,接過他爸的西瓜的重量讓他往下跌,急忙踏出前腳穩住身體。

     「小心點,給我摔壞就給你好看。」老闆憤憤得說。「送去菁仔家就給我回來。」

     菁仔和老闆道謝,領著智障朝家的方向走。村落裡有些人家已經開始處理採下的檳榔叢,老虎剪的喀嚓聲蓋過了蟬噪,也有一種規律的夏日節奏。她邊走邊偷偷用餘光觀察智障,他一路上沉默,低頭看著綠色的西瓜皮,好像路在皮上面。

     「喂,你好像很怕你爸?」菁仔鼓起勇氣問他,想拉近彼此的距離,她很長時間沒見過他。智障好像沒聽見,還是看著西瓜皮。菁仔自討沒趣,故意加快腳步,在前方對著智障喊:「你快點好不好,太陽很大耶。」雖然還沒中午,太陽已經燦爛刺眼,菁仔突然想起一個點子。她改走拐往橋的路,沿著一排鳳凰木樹蔭走,智障乖乖跟著她。風吹在臉上留下溫熱的觸感,智障的汗從頭髮留到領口,滴在西瓜的弧面。菁仔有點擔心他沒有力氣走到橋邊,但是他的步伐很穩健沒有疲累的跡象,她只希望智障不要突然中暑到下。不知道什麼時候,智障再也沒去過她家,甚至原野上也消失了蹤跡。曾經村裡有一樁案件,智障被懷疑欺負一名小女孩,但是老闆否認,時間久了,風波漸漸平息。爸爸對這件事看法很淡,他說:「智障不會聰明到懂得把懶趴掏出來,還放在對的位置。」

     他們總算走到了橋邊,由於西瓜拖累不少時間,菁仔預感等會爸肯定不高興,所以她催促智障加緊腳步。菁仔過橋在對岸等他。

     智障好不容易走上橋的時候,菁仔對他說:「你等等把西瓜輕輕放在那裡,要輕輕的,不能摔壞。」菁仔指了橋下一個往內凹的淺灣,鵝卵石剛好形成槽狀,西瓜擺在那裡讓水流冰鎮一下午的滋味肯定不錯。還沒說完,智障聽了她的話突然靜止於橋上,菁仔正納悶,智障把始終低著的頭抬起,用凶狠的眼神瞪著菁仔。菁仔在炎炎夏日中居然感覺冰冷,流水在他腳下滑過更高的波潮。

     「我才不怕我爸。」智障用幾乎扯裂下頷肌的力道大喊,並且把手中的西瓜朝河裡拋丟,西瓜在空中優雅翻滾幾圈,落入河中激起如百合花般的水花。這景象讓菁仔傻在原地,智障轉身就跑,消失在近午的小徑。菁仔從驚嚇中回過神,西瓜已經乘水流漂了幾十公尺,她吸了一口氣,撩起褲管踏入較淺的水中,溫熱的水溫讓她有點意外,她喘氣朝緩慢移動的西瓜靠近,腳踩到一顆圓滑的石頭差點跌倒,反應極佳的她穩住身體,彎下腰把西瓜抱起,再踏著已經不一樣的河,同樣的路徑回到橋下的陰影。她放下西瓜在原本預定的淺灣裡,她和水面中自己的倒影疊合,像看見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也放了一顆西瓜,她心裡閃現那顆西瓜會不會比較好吃的想法,又拿幾顆稍大的石頭固定在周圍,以免西瓜又被水流帶走。完成後她的心情跟著平復,她沒想到智障竟然會對他爸爸生那麼大的氣,她以為他害怕他爸爸,更依靠他爸爸,然道智障並不笨,他會氣他爸爸是因為他變成這樣其實是他爸爸的原因,並不是他腦袋燒壞的緣故。這樣的想法讓菁仔自己覺得很訝異,因為這根本就是她內心對她爸爸的想法,不知不覺轉移到智障他們父子身上。

     菁仔蹲在那裡一直想這件事,以致於沒發現早就超過和爸爸約定的時間,當她發現時趕忙起身,卻因為身體過於僵硬後往後倒下,她跌坐在水中,水流在她身軀分岔。她對自己的倒影苦笑,手撐著河底想站起身,看見遠方明亮的天空被橋身壓低,在夕陽倒影邊緣,有另一個倒影佇立。菁仔想起之前見過的男人的倒影,十分相像卻又不確定,迷人遙遠的特質,輪廓像黴菌菌絲的毛邊,在勉強是眼睛的地方只有片稍微陰暗的陰影,卻有目光傳來,光在那裡被分解變得細碎又複雜。菁仔動也不動,維持跌坐水中的姿勢,深深被倒影吸引,她沒看過那麼憂鬱的臉孔,和緩的水紋在他的周遭就像長髮,如他散發的神秘氣息,她感覺自己在那倒影的目光裡,即使橋上的他看向遠方,她仍然感覺就是看向這裡。那目光就像媽媽和爺爺在菁仔的想像中注視著她,只對著她,只注意她,全心全意守護她。在這樣的模糊目光裡,菁仔才明白自己的孤單,她和倒影隔著時間坐在那裏看水流逝去。

     菁仔以為爸爸會痛罵她,但是沒有,她傍晚回到家,一些陌生人在家裡穿梭,看見她微微點頭,她覺得納悶,直到走進客廳才明白。

     祖母安詳躺在長桌上,藍色的布褂上有花的刺繡,玉飾戒指套在皺褶的手指上,除此之外,奶奶和平常中風的樣子沒有不同。菁仔靠上去,祖母的臉上有淡淡的妝,看起來氣色好得不得了,卻多了點畏懼。菁仔不知道爸在哪,她看見祖母房間的門微開,像是吐出最後氣息的嘴唇,她推開門走進去。

    爸爸手裡端著碗坐在床沿等她。

     「我回來的時候就知道了,跟你媽媽走的那時候的感覺一樣。」菁仔坐在她爸旁邊時他說。菁仔感覺不到爸的悲傷,而是沉沉的疲憊,也許因為悲傷而累。「跟平常沒兩樣,我拿飯去餵她,你奶奶就在躺在床上。」菁仔才發現爸爸手中端的是一碗飯菜,和祖母同樣冰冷。「你媽其實不生你就不會過生,但她堅持要生,我一直不懂她在想什麼,等你長大我好像才懂一點。」她爸停頓一下,摸摸她的頭。「你爸我這一生就只會種檳榔,檳榔根淺,人的根更淺,很快就倒了,我只知道這件事。」菁仔溫馴得低下頭,爸的厚繭給她很實在的真實感,她才真的認為奶奶走了。

     院子傳來機車的引擎聲,有人在外面喊她爸,是檳榔聯誼會的人來擔心產量,爸抽掉安慰她的手掌,臨走前他拿了塊步,蓋住房間的梳妝鏡。

     「鏡子會吸走人的魂魄,遮住鏡子你奶奶才可以順利去天上。」她爸這樣告訴她。

     七天後奶奶在檳榔園下葬,就在爺爺和媽媽中間,現在園區盡頭有三座土丘,菁仔灑上更多金盞花。至於菁仔和她爸,由於喪禮延誤一個禮拜的工作量,他們必須付出更多勞力追趕進度,才能順利在日期內給聯誼會約定的量。但是聯誼會的檢測員告訴他們,這幾批的品質堪憂,他用刀劃開一顆檳榔給她爸看:「纖維太粗糙,外表也太大顆,口感不好。」這讓她爸非常沮喪,雖然奶奶過世後,菁仔發現爸爸並沒有太大的改變,偶爾發現他在工作的空檔發呆,這只是疲累和厭倦的分神。在一天早晨他們在園區盡頭祭拜家人的時侯,他們發現土丘附近的檳榔都是倒吊子。早晨的霧氣未散,鼻子裡都是潮溼的氣味,氣若游絲的光線十分溫柔進到林子裡,菁仔和爸爸沉浸景色裡,就是這時菁仔發現倒吊子,爸說是奶奶的訊息,這是他們在喪禮後第一次笑,笑很模糊,景色也很模糊,前方樹幹的影子在霧氣中不斷長出來,他們分不清楚哪棵是真的樹幹,哪棵是假的影子。

     她爸爸開口說:「菁仔,今年採完我們不要再種檳榔了。政府不鼓勵,又不獎勵,民間又說檳榔不好。而且你爸老了,種不出像你爺爺那麼好的檳榔。」

     菁仔覺得很驚訝,她懷疑爸爸是不是悲傷過度,不種檳榔他們能幹什麼。但是她不打算直接反駁她爸:「爺爺會同意嗎?」

     「你爺爺過世太早,你就是不懂你爺爺,他就是驚你奶奶。」看著倒吊子,菁仔內心十分同意。「再說,他還有你這棵小菁仔。」她爸說。早晨的鳥叫把霧氣割破。

 

     西瓜事件後,菁仔許久沒見過智障,她曾借買冰棒之故,偷偷探詢他的蹤跡,卻沒有什麼下落,她幾度懷疑他早就被他爸給打死。若不是菁仔帶檳榔園那隻跛腳狗散步經過雜貨店後門那條巷子,工人正在安裝鋼桶,他旁邊的後門敞開,菁仔看見智障虛弱的身體,他手上似乎有些瘀青,由於光線不足,菁仔無法確定。她不曉得智障犯了什麼錯,但她知道智障被修理得很慘,她很想告訴爸爸,又怕爸爸罵她多管閒事,只好忍下來。她不想讓爸爸心煩,今年夏天的收成不太好,日子沒有很好過,雖然爸爸說不再種檳榔,目前也沒有任何轉作的動作,菁仔也只是相信爸爸自有計劃,一切事宜停留在規劃的階段,她爸每幾周都要上農會去溝通協調,根據土質和氣候,找出最適合的作物。爸爸說他只希望種些可以賺錢養家的作物,獲利沒有檳榔高不在意,農會那邊著力於在地文化和特色推廣,個別農戶很難照顧到,而且洽談補助金更是費時的瑣事,讓她爸顯得心力交瘁。在加上菁仔就快升中學,經過爸爸的討論,本來她必須去市區的學校就讀,靠著她頑固的脾氣和任性,她爸讓步在就近的鎮內中學就讀,但她還是得搬到外面,假日搭公路局的車返家。

     菁仔感覺平日的鄉野因為嶄新的生活而增添更多光彩,即使內心因為明年再也看不見綠色飽滿的檳榔果實有些不捨,她還是對未來充滿希望和憧憬。在離家前她預先懷念鄉里,她思索到底有什東西會在她的夢中出現,事實上,她去外地留宿的第一個月,幾乎無法入睡,也就沒夢境可言。每個周末,她用最快的速度回家,才進入鄉里的睡眠中。在她爸轉植部分荔枝樹前後,她才漸漸習慣外地的月亮和夜晚。她開始有了夢境,剛開始是一些莫名的事物,像是排水溝裡的孔雀魚,或者檳榔園那隻跛腳狗,都是以前覺得不甚重要的事物,她覺得極為重要的都沒有出現,就連她爸也沒有。她覺得很奇怪,她甚至懷疑夢中那不是鄉里,那是另一個地方,那只是幻影,她覺得有些憤怒,憤怒更讓她覺得自己是異地人,她才明白爸爸說人的根更淺是什麼意思。後來一件事讓她承認,鄉里真的就在她的夢中。

     她夢見自己就在那座橋,橋上有一個人,她走近人影想看清楚,原來是智障,就像那天她遇見他在橋上那樣,他看著水面。智障看見她的倒影由水中過來,用他那憨厚的聲音說:「我認得她了,就像我認得你了。」菁仔看著他的臉,發現聲音並非來自他的嘴巴,而是水面中他的倒影,那模糊的倒影憂鬱莫名,散發熟悉的神祕感,但那目光不再讓菁仔感覺關照。菁仔驚訝智障居然是倒影的本人,她小心收起驚訝,對智障的話露出困惑的表情。

     「我捏著她的鼻子,壓著她的下巴,她吸不到空氣,動也不能動,她的瞳孔變大然後再也不改變,她的衰老臉再也不改變,所以我認得她,就像我快認得你。」倒影繼續用憨厚的聲音說。「我認得你祖母。」

     菁仔醒了,這個恐怖的夢讓她困惑,她全身不適,房東幫她請了假,她馬上回家。她沒有回去房子,直接去檳榔園找她爸,天色接近傍晚。她解開鐵製大門的鎖,沿著漆黑的泥濘小徑來到工寮,卻沒發現她爸,她對著半是檳榔半是荔枝的林子深處大喊,回音來回碰撞黑暗,沒有任何回答。菁仔有股不安的預感,她解開跛腳狗的鍊子,狗朝地上又嗅又聞,跛腳狗離開園子,她跟著狗朝著村裡而去,這讓她安心不少。

     在村莊的廟前聚集了許多人,警察正在詢問事情,一輛警車停在雜貨店旁的騎樓,警式燈閃爍。跛腳狗在人群中發現她爸爸,她爸看見她走來告訴她:「智障那傢伙好像砍傷他爸爸,現在不知道跑去哪裡,警察正在找他,全村的人都在找他。」

     「『好像』是什麼意思?」

     「老闆說不是他兒子幹的,但是警察不相信,因為有人看見智障穿著沾滿血跡的衣服跑出來。」她爸說得很快,好像對這驚天動地的砍人事件非常興奮,似乎周遭的人和他一樣,熱烈討論著。「我們正要組織搜索隊。你待在這裡不要亂跑,知不知道?」

     菁仔點點頭,她不知道這和她的夢有沒有關聯,然而想起智障把西瓜丟入河中的表情,還有那天在後門看見傷痕累累的他,她內心的想法告訴她,智障砍他爸有可能是真的。他有可能在被他爸修理的當下失控,或者趁他爸不注意偷襲他,不管怎樣,這都讓菁仔十分害怕,也很擔心智障現在的安危,她知道智障是被逼的,他受不了他爸的揍,才會攻擊他爸。她想到智障一個人在黑暗的荒野中逃竄,菁仔內心有股衝動,她以為智障對一切都不在意,大錯特錯,他只是在意的方式別人看不見。菁仔告訴自己,她必須找到他,然後帶他回來,她要保護他,就算那個憂鬱倒影的主人不是智障,她也會這麼做。

     菁仔偷拿了手電筒悄悄離開人群,跛腳狗在她身旁另她安心許多,天色還沒全蓋下來,還有白天的縫隙,樹的綠色依稀可辨。菁仔小跑步,雖然早上她很虛弱,現在因為腎上腺素她的體力恢復,她朝著橋那跑去,她沒有把握,她只是覺得他會在那裏,就在藏西瓜那裏,橋的下面夠隱密,就連白天也是如此。

     跑過最後一棵鳳凰樹,她走下橋底,河水不分日夜得流,敲擊橋的拱面,敲出空氣中的微微荔枝氣味,那不是純,也不是甜,像淡淡的哀傷,靜謐又和諧,像水面下的那張臉,因為水腫而發泡,眼窩裡沒有了目光,剩下無盡的遠方,菁仔知道那張臉,看過化淡妝的祖母,終於認得那張臉,那張倒影,比最長久的生命遠一吋,但那就已經屬於死亡了。

     菁仔從橋下死命得奔跑,她沿路尋找,她跑遍整個村落和荒野,卻始終找不到一塊夠大的布,蓋住如鏡子般的河流,防止有人的靈魂被吸走。

 

     菁仔二十年後在橋上,她居然還會認得這張臉,就在水面下她的倒影上,但是她毫無畏懼,她早心灰意冷,她的心如果有關節,也全部磨損無法跳動。菁仔心想,等她跳入河中,溺水而斷氣,她的臉就不會再改變,智障肯定會認得她,陪伴著她。

     菁仔脫掉涼鞋,在橋邊排好,心裡感嘆命運作弄人,她和智障都因為死亡,認得了自己的臉,但她還是有一點不捨的留戀,她看著自己絕望的臉孔。她對自己和智障說。

     是不是差一點,我們都得救。

     她攀上橋的欄杆,吸入這一生最後的一口氣,水裡的臉越來越模糊了,卻看見橋下另一個倒影。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literature200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4)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