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活著比死亡需要更大的勇氣。
1.惡意之刃
即使用很低的眼光來看,我都不能算是個勇敢的男生。
事實上,我的膽子很小,小的連我自己都覺得悲哀,例如說,在黑的地方會覺得那裡有鬼,或是有什麼噁心的東西會從暗處竄出嚇人。
而且,沒有人陪的話絕對不敢自己一個人去廁所。例如說,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有一次戶外教學,大家都睡著了,那時的燈光暗的要命,大家都又睡著了,我不敢自己一個人爬起來去上廁所,所以只能憋著,不知不覺間褲子就濕掉了,只好躡手躡腳的去廁所洗褲子,然後偷偷換了新的。
這件事對我來說是極大的羞辱,縱使我很清楚大家都不知道有這回事,但戶外教學的隔天,他們看我的眼神彷彿在嘲笑我,不管是他們打鬧的時候,還是他們安靜不說話的時候,都好像在說我是個還會尿床的小鬼,我覺得好羞愧,恨不得立刻死掉。
總之,我是個膽小鬼。
笨拙,成績差人一等,自閉不善交際,這樣的我只能淪落到被班上的同學欺負的地步。
我每天都抱著自卑的心態到學校去上課,忍受著別人嘲弄的眼光和言語。
日復一日——
日復一日——
日復一日——
日子過的很快,我成為了小學四年級的學生。
早上我爬了起來,不需要鬧鐘叫,我也可以自己爬起來,平常就已經夠丟臉了,我不希望因為遲到而被罰站,落到更悽慘的下場。
走到二樓的浴室,刷牙洗臉換完衣服,我走下來。家中老舊的樓梯發出輕輕的「嘎吱嘎吱嘎吱嘎吱——」不祥聲響,活像是用指甲刮黑板的怪聲,聽了讓人不太舒服。
快要走到廚房前,氣氛變的不太對勁,不過這我已經習慣了。
造成這一切的元兇——我的母親就坐在廚房的椅子上,她的樣貌很怪,黑色的頭髮亂糟糟的,看起來就是沒整理的樣子,幾乎都不講話,表情陰沉,一動也不動,就連看到我走進廚房也沒抬頭看我一眼。
我家只有我和我媽,至於父親,我則是從來沒看過,連一點記憶都沒有。
就好像這個人從來不存在似的。
「早,媽。」我說。
但她就像沒聽到我說的話似的,只是死盯著餐桌不放,眼神毫無生氣。
「錢在老地方。」媽說。
她的語調毫無高低起伏,活像喪屍。
跟媽說話時,恐懼感就像某種冰冷的液體從頭上流至全身。
「……嗯。」
我應了一聲。所謂的老地方,指的就是大門前面的鞋櫃上頭,我從那邊抓了幾張鈔票後走出家門,天空灰濛濛的一片,是個陰天。果然還是如此嗎?
不知從何時開始,我從來沒看過媽離開過那個位置。
從來沒有,不管是白天……還是晚上……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為甚麼她……
——到底是從何時……
即使納悶在心裡,我也不敢去問這件事,就好像會打破某個易碎物那般小心翼翼。
滴答。
滴答。
冰冷的液體從天空滴了下來。
下雨了——當我意識到這點時,才想起剛剛出門的時候沒有帶傘。我想要轉身回加拿雨傘,已經有個人站在我身旁,拿著另一把傘遞給我。
這人有著一頭短髮,身材高大,他是我的舅舅,自從母親變成「那樣」以後,他便常常到我家來看情況。
「怎麼樣,最近過得還好嗎?」他摸摸我的頭說。
「還好,還是一樣。」我回答。
「是嗎……」他停頓了一下,又用沙啞的嗓音繼續說:「你媽媽……她還好嗎?」說到這個裡時,舅舅的聲音變得很怪,就好像在暗示什麼似的。
「什麼意思?」我聽不太懂他想表達的意思。
「沒什麼。只是想問問……」
他的語氣平和,但表情卻很哀傷。為甚麼呢?我實在不懂。
「真可憐……」
他摸摸我的頭後就逕自走開了,大概是下雨吧,總覺得有股寒意。
對了,他為甚麼要問媽媽的狀況……
這一切,好像有點怪怪的……
雨還是下個不停。
太晚出門招來的後果就是遲到,而今天的第一節課是體育課,所以當我到了教室後,裡面空無一人。
居然連個通知什麼的都沒寫……
算了——我在心中默默說道,反正這些人,從以前就是這樣……
把書包等等東西放到座位上後,今天是下雨天,體育課應該是在室內體育館內上的。我往體育館的方向跑去。
我敲敲大門,班導則是打開門探出頭來。
「你遲到了,不過剛好趕上。快進來。」
班導是個留著小平頭的男子,名字叫做葉涵一,有著嚴峻冷漠的臉龐和目光——特別是看到我的時候,大概是因為我在班上是異類的關係吧!
其他同學都看向我這裡,我把雨傘收起放到一旁的傘架。我急急忙忙加入到其他同學的陣容內,他們嘰嘰喳喳的耳語傳入我的耳朵內,肯定是在講我的壞話。
「OK,現在,大家都到齊了吧。」老師露出跟面對我時節然不同的微笑,看著班上的同學們,就好像在針對我似的。「今天呢,既然都來體育館裡面了,我們要來玩羽球。」
「好~」大家齊聲回答。
「那麼就請一個人來幫我發球拍吧,張維蘋同學能幫忙嗎?」老師又說。
此時,有個長頭髮,模樣漂亮的女生走出隊伍。
「我很樂意。」維蘋說。
一一分配球拍、作過熱身操後,我被分到跟維蘋一組,這大概只能算我倒楣。
維蘋和我是從一開始進入小學就同班的同學,以前相處的還不錯,但到後來卻是帶頭欺負我的人之一。
「是、是你呀,真是的……」她用像看著穢物的表情看著我。
「那還真不幸。」我低聲說道,令人慶幸的是她似乎沒聽見。
我根本就不會打羽毛球,正確來說,是老師曾經教過,但我實在太笨拙而無法學會。跟維蘋打了一會兒後,我便氣喘吁吁,而且打得亂七八糟,根本接不到球。
「呼、呼、呼……」
我以大字型的難看姿勢,躺在地上喘氣。
「喂!你到底在幹嘛……」
維蘋拿著球拍,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
「你難道連打個球都不會嗎……太扯了吧?」
同時,其他同學也把頭轉向這邊。
「你看看他,真遜……」
「嘻嘻,哈哈哈……」
「看到了嗎?他剛剛的動作……」
同學中有的嘲笑我,有的開始模仿我剛剛不靈活的動作,加上那奇怪的表情,就好像正在跳舞的猴子。看到這景象,我覺得自己真可悲,居然連打羽球這種事都做不好。
也許……我真的是……
沒用的傢伙吧……
「哈哈哈……」
伴隨著同學們的嬉鬧聲,我摸著頭,跟著他們一起傻笑。站在不遠處的老師用一種很怪異的眼光看我,盯的我渾身都不舒服。
「哈哈哈……」
我持續傻笑。
老師走向我這兒,然後跟著笑了,但那並不是單純因愉悅而綻放笑容,而是宛如惡意之刃般刺穿我的心靈。
老師開始說話了,他的嘴唇一開一合的樣子讓我聯想到某種蠕動的昆蟲。
我聽不見老師說話,正確來說,是我不願意聽見那些可怕而邪惡的單詞,眼前的男人正嘗試著以言語使我的心靈崩潰,而我卻只能傻楞楞地盯著他看。
想要反駁,卻沒有勇氣。
這就是我的日常。
因為膽小,因為懦弱,因為不會反抗,所以就成了大家發洩怒氣最好的目標。
我的生活一直都是如此。
充滿污穢和骯髒。
也許,以後也都是這樣。
可是我不要這樣,我討厭過著飽嘗恥辱的生活,活像寄生蟲一樣沒尊嚴。
我討厭這樣。
討厭。
下一堂的數學課我根本沒有心情去上,數學老師也是個自私自利的矮小老頭,對漂亮的女同學或表現優異的人特別好,理所當然的,像我這種人功課差勁的學生只有挨罵的份。
也不知道是從哪生出來的勇氣,我直接蹺掉了,在我的印象中,這好像是我第一次蹺課。就這樣跑到學校的屋頂去發呆,連傘都沒有帶。
下個不停的大雨就這樣打在我身上,渾身上下都被雨水淋濕。
不知道過了多久後,代表下課的鐘聲響起。
雖然下著大雨視線有點模糊,但我還是能從學校屋頂清楚看到從底下的教室撐傘走出來的人影,長髮和漂亮面容的女生——是張維蘋。
「原來是她啊……」
我忍不住喃喃自語。
她正和旁邊兩個同班的女生有說有笑的說著話。
在嘲笑……
她們肯定……是在嘲笑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明明聽不見她們說的話,但奇怪的笑聲卻傳入我的耳中。這些傢伙,乾脆都給我去死吧,心中突然湧出這種想法,眼眶同時變得溼熱。
想哭的心情和自卑感在心中猛烈撞擊著,心中滿是這兩種情緒激盪時產生的餘韻。
我蜷縮著身體,坐在屋頂的一角,試著別讓自己哭出聲音。就在這時——
「——!」
有個人影突然出現在我身旁,毫無預警,好似鬼魅一般。
我不自覺地打了個冷顫,往後退的同時,因為地板太滑了而跌倒。映入眼眶的有烏雲籠罩的灰暗天空,還有張從來沒看過的臉孔。
剛才那人是個女生。
長頭髮,而且穿著附近國中的制服,所以並不是我們學校的學生。
但是不知為何我看不清楚她的臉孔,或許是因為那頭亂髮把一部分的臉遮住,但是,我卻覺得不只是這樣,而且仔細一看,她的嘴的形狀,好像正在對我微笑……
這一切,似乎有哪裡怪怪的……
灰濛濛的天空把這一切襯托的更加怪異,總覺得氣氛有點毛骨悚然。
那女生伸出一隻手,把我拉了起來。她的手沒有溫度,摸起來也沒有什麼實感。
「妳是誰……」
我的語氣清楚表達了我的驚恐,也本能的擺出防禦架式。
「——我是誰不重要——就叫我X吧!對了,你要記好,我是你的……」
稍微停頓後,女子繼續說:
「朋友。」
說完的同時,轟隆轟隆作響的雷聲傳入耳中。
2.正確的是……
X出現以後沒有多久後就不見了,就跟她的出現一樣突然。
我的心情七上八下,對於遇見X的這件事完全沒有頭緒。
我在屋頂待到放學,後來的課都沒有回去上。因為不想惹上麻煩,所以我等到晚上七、八點才回家,我心中慶幸著回家的路上沒遇到任何人。
但這樣的好心情只持續到踏入家門前,一用鑰匙打開門走到廚房前,又能感受到遇到X時也有的不協調感。
走進廚房打開燈後,媽仍坐在裡面,就好像完全沒有移動位置似的。
不,說不定,她一直坐在這裡也說不定,一整天都是……
「我回來了。」
這句話是說給自己聽的,然而,我還是嘗試和媽溝通:
「媽,明天的錢是放在一樣的位置嗎?」這句話其實有問跟沒問一樣。
她點點頭,代表「是」的意思。
輕輕嘆了口氣後,我便慢慢走回房間。
晚上睡覺時,X那模糊不清的臉和身影一直出現在我夢中,揮之不去……
隔天,我到了學校後,馬上就被廣播叫去教官室。在我面前的教官和老師們開始質問了我昨天跑去哪、做了什麼等等,就在我支支吾吾的回答之後,他們問話的方式變得更加粗暴。
「你很難過嗎?」
有個聲音冷不防在耳邊響起,我嚇了一大跳,整個人跳到一旁——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出現的——X就在我旁邊。
面對我的奇怪舉動,師長們也忽然楞了一下。其中一人對我叫罵:
「怎麼回事?別人跟你講話的時候,請你看著別人的眼睛!不要東張西望!」
從他們說的話聽來,他們似乎看不到X。
這又是為什麼?X究竟是誰?
「喂!妳怎麼會又突然跑出來?妳到底是……」
心中的疑問就這樣脫口而出,但轉頭一看,剛剛明明還在的X已經消失了。我第二度的奇異的行徑,似乎也更激怒了師長們。
「你在搞什麼鬼!」
當然,這下子得到的就是更大聲的怒吼。
對我來說,學校生活是相當難熬的。好不容易撐過了今天,我垂頭喪氣的走在路上,黃昏時刻的天空被染成一片金黃色。
我刻意選擇沒有人會走的小路,慢吞吞地一步一步走著。然而,心中卻又不禁想起早上X她出現的事情——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不過,陷入思考的時間並沒有持續很久。
躂、躂、躂、躂、躂、躂——
從不遠處傳來了詭譎的腳步聲,中斷了我的思緒。
又是那種感覺——那種母親也會散發出來的、強烈的感覺,有如寒意和不協調感混合的感覺。
X就在我身後,她伸手搭上我的肩膀。
「你很難過嗎?」
又是一樣的話語。她的嗓音聽來很不真實,我忍不住開始發抖,然後點點頭。
「你想要脫離現狀對吧?做點什麼來證明自己不是個一無是處的窩囊廢吧?還是你想要一輩子都當個懦夫?」
聽到這句話,剛才害怕的情緒頓時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憤怒。
「我才不是懦夫——!」
也許是因為附近一片寂靜,吼出來的聲音之大,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夕陽已經快要消失,不久後天空將會轉成黑夜。
我折回剛剛走過的路,X就跟在我身旁,給我一種帶有點恐怖的安心感。
在她的提議下,我們來到了一家便利商店的門口。
「要、要進去嗎?」我問。
「是啊,就進去吧。」她催促著我。
自動門打開後,一股冷氣的涼風向我吹來。
「要做什麼?」
一邊繞著便利商店走、看著陳列於架上的商品時,我一邊問道。
X的臉仍然朦朧不清,但我卻能感覺到她正若有所思的看著我。X開口問:
「你看到那邊的監視器了吧?」
「嗯。」
「那,你知道監視器的用途嗎?」
「呃……不就是要用來監視的嗎……」
「對啊。」
她的語氣,就好像在說「人一定要睡覺」那般自然。這時有個奇怪的念頭灌入我腦海中,我能理解為甚麼X要說那樣的話了——
「妳……要我偷東西……是嗎……」
「是啊,你真聰明。」
我「咕嘟——」一聲嚥下口水,盯著牆壁上的一張紙條看,上頭寫著:「在本店偷竊者,賠償偷竊物品十倍之價錢,並依法究辦。」
「可是……」
我顧慮著那張紙條,遲遲不敢行動。視線跟X對上,不知為何突然想起之前經在書上看過的內容——這種懲罰,似乎是沒有任何法律上的效力的……
「沒有錯,你這樣想沒有錯。」
X在一旁附和著。我有種感覺,不管我在想什麼,她似乎都知道,就好像我們之間的思維是有連結的。
「放心吧,沒有被發現的話就不算是犯罪了啊!」
「但是,不被發現實在太難了……」
「哎,你在擔心什麼呢?你看。」她伸手指向牆上的監視器。「只要盡量避免被看到不就得了?你有帶書包對吧,偷偷塞進書包裡面吧。」
「……這樣嗎。」
我開始猶豫,既然要偷東西,那該偷些什麼才好……?不……我怎麼會馬上想到那邊去了呢?真要這樣……萬一,真要這樣做,就得不被發現才行。
但是,在那之前,我還是得問個清楚,問清楚這件事。
「為、為甚麼妳要我這麼做?應該說,這樣做對我有什麼好處……」
「啊?當然是因為你被欺負,所以要幫你啊!」
「我不懂……」我看著她,然後搖搖頭。「這兩者之間有什麼關聯嗎?而且這種行為應該是不被允許的,我是說,不是有規定說不能偷竊嗎?」
為了怕被一旁的店員聽到(被聽到的話,說不定會被認為是在跟空氣說話,畢竟除了我以外的人,似乎都看不到X),我邊說邊走到店的內部,並刻意把音量放小。
「當然有關連,你想想,你覺得大家都欺負你,對吧?既然這樣,又何必管什麼規定呢?學校不也有校規嗎?大家還不是都不遵守它!」
沒錯!的確是這樣!說的棒極了!這傢伙說的正是我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想法。
規定是一回事,但是遵不遵守卻又是一回事,只能看個人的操守如何。
違反規定又如何?那又怎樣?
只要不被發現不就好了?
近似於憤怒的情緒佔滿我的腦海,趁著情緒正高昂的時候,我開始檢查架上的東西,看到了幾個中意的遊戲軟體和漫畫書,並抬頭檢查監視器的位置。
我慢慢移動自己的身子,又身體擋住監視器鏡頭會拍到的位置。
然後,偷偷地把那些東西放進包包內。
之後盡量讓自己保持鎮定的走出門口——儘管我的心臟正劇烈跳動著,心跳聲大的似乎連我都能聽見了。當走出門口時,聽到店員說「歡迎再度光臨」的聲音時,我的內心感到一陣狂喜,就好像我剛才達到了偉大的成就。
我做了正確的事。
打破規定的正確的事。
我才是對的,是正確的。
走離便利商店一段距離後,我不顧路人的目光開始大聲狂笑。
3.這一切
從此以後,X經常跟在我的身邊,雖然偶爾會消失,但也是短暫時間後就能看見她。
我不過問她到底是誰,也不問她為甚麼只有我能看見她,但我對她開始變得言聽計從,我覺得她的想法恰好都是我的內心中最深沈的思緒。
在她的建議下,我不再去學校唸書,終日待在家中,如果有從學校打來的電話一律不接。想要什麼東西就用偷的,或許是因為我是個小孩子,通常大人們都不太會注意我,也讓我幾乎每次都成功得手。
我覺得自己跟以前不一樣了。
不再是那個膽小的我。
那個膽小懦弱的我已經消失了。
現在的我煥然一新。
不用再對其它人言聽計從,不用再當別人的出氣筒。
這種想法很棒,讓我全身輕飄飄的。
真是太棒了。
直到有一天,葉涵一老師和張維蘋來我家為止。
叩叩叩——
那一天早上,有人來敲我家的門,正當我準備開門時,那人突然開口喊道:
「——有人在嗎?」
那個低沉的嗓音讓我不由得緊張了起來,是葉涵一老師,雖然隔了一道門,但他那張面對我時便以冷笑諷刺我的臉仍浮現在眼前。
我不禁握緊拳頭。
「老師,我聽說他是一個人住的樣子喔?」
另一個熟悉、但卻令人厭惡的聲音傳入耳中,是張維蘋,那個曾經是朋友,但卻帶頭歧視我的女孩子。X站在我身旁,突然開口說:
「別開門。」
她的語氣中帶有幾分警告的意味。
「為甚麼……」
「你想報復他們吧?那就最好別開門。」
「那該怎麼做?」
叩叩叩叩叩——
說到一半,敲門聲又再度傳來。
「有人在嗎?」
「老師,我看沒有人在家啦!反正他一天不來學校,對我們來說也沒有差啊!」
聽見這句話的我忍不住握緊拳頭。
「沒關係,你先趕快離開,讓他們自己進來。」
X在一旁安慰著。
照著她的指示,我趕緊跑進廚房中。廚房內,就看到仍然坐在椅子上的媽媽。不知道他們進來後會怎麼講,畢竟,我的媽媽並不是什麼正常的……
「快點!」
被X催促著的同時,我趕緊打開拉門,並躲進流理台下的櫃子中,幸虧我身子瘦才有辦法躲進去。
「奇怪,門沒鎖耶……」
「老師,我們進去看看吧。」
然後,我聽到他們打開門,並且逐漸往廚房靠近的聲音。我開始變得緊張,感覺到胃部收縮了一下。他們的腳步聲離我越來越近,然後終於踏進廚房內。
「咦……」
兩人同時發出聽起來有點奇異的疑問聲,想必是看到坐在椅子上的媽媽了。
接著,他們的耳語傳入我耳內:
「老師,為甚麼……?」
「嗯,我知道妳想說什麼……為甚麼那椅子上是**呢?」
老師說的那句話,我沒有辦法聽清楚句子中的某個單詞,聽起來就像是從故障的收音機中所發出的聲音。老師又說:
「去樓上看看吧?」
「好。」
等了一會兒,確認他們的腳步聲已經逐漸遠離了以後,我趕忙從裡面出來,出來的瞬間覺得外面的空氣還真是涼快,櫃子裡面實在太熱了。對了,剛才他們說的是什麼意思……正當我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X的聲音是再度傳入耳中。
「你想報復嗎?」
「當然想。」
我的情緒再度激昂起來。
「那就快點,把刀子拿走。」
「真的……嗎……」
「真的,解決他們,解決那些你討厭的人。解決掉這一切。」
雖然有點遲疑,但是我仍然把位於上方的櫃子打開,把裡面放的水果刀拿出來。
「——你是正確的。」X貼近我的耳邊,用細弱的語氣如此說道。
我是正確的。
我是正確的。
我是正確的。
是你們逼我這麼做的。
不要怪我。
不要怪我結束這一切。
真的。
我設法在他們看不到的情況下跟著他們,我小心翼翼的不讓自己發出腳步聲,上到那個會發出怪聲的樓梯時,也用很輕的力道踏步。
他們來到了我的房間。
我躲在外面,偷偷窺探裡面的情況。
趁著他們的視線都沒有看向我這個方向的空檔,衝進去並且用刀往老師的左胸口刺了下去,一聲低吼後,老師他沒有多餘的掙扎便倒了下去。
我把刀子拔了出來,不管刀上、手上還是地板上都沾上了溫熱的紅色液體。
然後,耳邊傳來女孩子的尖叫聲。
但是,這尖叫聲也隨著刀子進入身體中而漸漸變得微弱。
我殺了他們。
之後,在X的建議之下,我把兩人的屍體都放在房間內的衣櫃,並且把地上的血跡擦乾淨,湮滅所有的痕跡。
事情發生的第一天,我對自己所做的感到洋洋得意,甚至是驕傲。
但是,第二天時,他們的屍體漸漸發出臭味,屍臭味很噁心,跟我過去聞到的任何臭味都不同,一聞到那臭味我就想吐。
日子一天天、一天天、一天天過去。
其中有一次,我跑到廁所去吐,然後在鏡子中看到X的身影。她對我問道:
「你後悔了嗎?」
「是、是啊,我已經搞不懂……」吐過之後,喉嚨就像要燒起來一樣不舒服。稍微停頓後我問:「吶……妳叫我這樣做……這樣真的好嗎……」
「什麼叫『妳叫我這樣做』?你在說什麼?」
鏡子中,X那模糊不清,總是看不清楚的臉漸漸變形扭曲。
「我就是你啊。」
最後變成了我的臉,那個中學女生的頭顱上,印著我的臉,但是我的臉卻顯得相當猙獰且醜陋,彷彿是從地獄來的惡鬼。
「所有我叫你做的一切,都是你心裡最渴望的,都是你想做的,而我只是幫你說出口,好藉此讓你完成你平常不敢做的事情,不是嗎?」
X的聲音,也變成了我的聲音。
我大叫一聲,然後從廁所跑了出去。我急急忙忙跑到自己的房間,外頭的天色是黑的,我打開窗戶,回頭一看,X就站在我身後。我被嚇得大哭大叫,我不想再看到X了,這一切都瘋了,我想離開,離開這一切,我就這樣往窗外跳了出去。
然後我就這樣失去意識。
何者為真?
又何者為假?
4.最後……
當我醒來時,我發現人已經在醫院裡了。四周一片寧靜,白色的牆壁和天花板都給人一種安心的感覺。當我爬起來時感覺到一陣噁心,渾身上下痛到不行,同時還發現我的頭上和背上都纏著繃帶。
暖和的陽光從窗外流洩進入室內,在地上投影出一片金色。
好安靜。
真令人放心。
剛剛那一切到底是什麼。
一定只是場很可怕的惡夢,沒錯,我剛剛做了場惡夢,這個夢逼真的嚇人。
但是,如果只是夢境,那為甚麼我會受傷。
我摸著頭上包著的繃帶,這些到底是……
我能聽到窸窸窣窣的對話聲從病房外傳來,為了聽清楚對話內容,我盡量讓自己不發出任何聲音。首先傳來的,是那位偶而會遇到的舅舅,他的聲音聽來有些焦急。
(醫生,現在那孩子的情況如何?什麼時候才會醒來?)
(嗯……你別這麼擔心,幸好他受的傷很輕微,可是……)
(可是?)
(嗯,你知道我想說什麼……)
(是、是指那兩句屍體嗎?)
(噓!先生,別這麼大聲……)
(抱歉……可是,可是那孩子的精神不正常啊!就算真的……是、是他做出那種事情,那應該也不能怪罪他……)
(我知道,所以這可能要請精神科的同事幫忙鑑定。)
(情況很糟糕……他居然把那個坐在廚房內的人偶當成自己的母親。這太瘋狂了,一切都是我的錯,他的父母死後,我應該就把他接過來和我一起住的,如果我當初有這麼做,那麼他就不會因為悲傷過度而出現妄想……)
(別難過了,我也從沒見過……)
聽完後,我整個人癱軟在床上。
一切都只是我的妄想。
其實媽媽早就死了。那只不過是具人偶。
原來,正確的是這個世界,而不是我。發瘋的人其實是我。
那麼,X又是什麼?她又是誰?
真的如她所說,她也是我妄想出來的人物嗎?她只是我為了讓自己逃避現實——逃避竊盜和殺人的事實,為了讓自己覺得一切不是自己想出來的主意而創造出來的人嗎?
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假的?現實和妄想的界線又在哪裡?又要如何區分?
我隨手拿起放在一旁的小鏡子。
裡頭映照出來的正是X的身影,她仍然留著一頭長黑髮,穿著國中女生的制服,但是她的臉,那張原本模糊不清的臉,如今那張臉卻顯的血肉糢糊,像是被人殘忍地用刀子和槌子亂敲亂砍過,然後那張已經裂開到臉頰的嘴,正對我微笑著。
就好像,正對我唱著聽不見的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