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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有沒有想過那些不見的老人都去哪了?我說的是那些貼在電線杆上、佈告欄上的老人都去哪了?只註明眼角下有顆痣、神智不清、大約在哪不見(居然是大約)、臉上有塊斑…。真以為這樣可以找到人嗎?在我看來每個老人都長得差不多,哪個不是臉上有痣或斑的?只是那些老人似乎沒有傳單說著已尋獲的消息,就連部落格轉貼也沒看過。似乎老人就像家裡的舊東西不見一樣,過幾天需要再買就好了,如果能找到似乎還多添了丟掉的麻煩。不過我要說的不是那煩人的老東西,只是他們真的是一些再也找不回的東西,一但不見了還真的找不到了。奇妙的是,像老人阿,狗阿,貓倒是很少,這些東西似乎在冬天會忽然的都不見了,有些東西是會在夏天又突然出現啦,例如老是待在站牌要錢的老人,或是從未開啟的鐵門也會打開。不過那些再也回不來的老人,若是在夏天又突然出現似乎會帶來困擾,不見這樣的事,或許是某些不滿的人操控的吧,不過我可不討厭老人,是偶而帶點討人厭的氣味啦,不過那不要緊。

 我會這麼想著那些不見的老人,大概是因為他吧,那天他接到了一通關於老人的電話。我看著他無奈的聽著電話,真的只是聽著,因為電話那頭的人似乎不給他應答的時間,他無奈的坐下又站起,不時的將腳搬動到沙發上,又無目的的摸著電話線或是周圍的東西,想必是哪個嘮叨的聲音在作祟。他掛上電話後不發一語,只顧按電視遙控器,那是他等待說話時機的表情。我等到空氣中他在等待的那種氛圍緩和時,假裝不經意的說,誰阿。眼神還是盯著他轉到的無聊購物台,一群女人晃著胸部的在賣律動機。

 沒事啦,他說。那是他開頭的慣用語。只是爸爸那邊的親戚打的電話,找爸爸的。

「是麼,我看你和他談了很久。」

「談?我一句話都沒說吧。」他無謂的又開始轉台。「像這樣根本就不見面的人,總是在問些無謂的問題,碰到了就問在哪唸書,畢業了就問在哪工作。他們那些老人根本就沒在記著你,只是不斷的在問些問題,再就由那些問題來點破你現在的現實層面之類的。好像說的你碰到的狀況他都遇過,但你不可能走得比他好,也不可能比他辛苦,一群自私的老人。」他順勢的把電視關掉。

「他說了什麼嗎?我覺得沒什麼不妥阿,我是說現在的生活。」我滿意的不用再看一堆抖動的肉球。

「沒事,只是又再提到工作的事,該死的老人記性,每次碰面都要談到學費阿,生活費阿之類的事情。等到一談到這事,就會開始說像你爸現在沒工作阿,你之前唸的學費那麼貴,不要忘了要還你爸媽,你看,你現在又住外面,阿對了,你外面房租多少阿,對阿,加起來一個月又要有一萬多的開銷,要記得阿,之前爸媽付的錢,要記得還阿,你應該不是那種不孝的小孩吧…。她總是這樣唸,一直唸,好像我的生活都是她在負責的,該死的老人。」他又再說的一遍該死的老人,便生氣的走向大門,只說了像是買包煙之類的話就走了。

 老人真的該死嗎?該死是老人的特權,還是該死是老人的特質,或是說該死是老人的最終目的。我想他應該從未這樣想過。

 他推開了一樓的鐵門,用力的把門關上,有細細欄杆的舊式鐵門震動,讓上面生鏽鐵屑微微剝落,像是在告訴他,他住的正是這樣悲淒的大樓,如同一個老人的身軀,會住在這樣沒有電梯只有一條樓梯通道,又充滿霉味的大廈,不就是她之前想像的被丟棄的老人會住的地方。真是該死的老人,他把地上的罐子踢走,這樣想。

 他看了手錶,十一點零八分,正是店家都打烊的時候,麵攤會開始打掃店裡,混雜著菜渣和麵條的洗碗精水,會無情的潑濺到馬路上,被油垢染黑的路面也會在入夜後閃著曖昧的光,食物的氣味會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下水道的氣味,還混雜著餿水的味道,他從不吃夜市裡的東西,因為他知道那食物的香氣,是為了掩蓋夜晚濃厚的下水道味道。他繞過商圈的路面,前往較少人的販賣機買香菸。

 就在他到販賣機前,他發現了個該死的生物,是個老人在公用電話旁,不斷的在翻閱著某本厚重的書籍。他對這老舊的電話感到驚訝,他從未注意過這有個電話亭,怎麼說呢,投幣式的公用電話,他的顏色實在是太隱晦了,他們像是某種植物依附在斑駁骯髒的牆面上,像是大雨過後長出的菌類,像這樣未被拆除的老式電話,在城市中到底有多少呢?他並不想深思這樣的問題,這太哲學了,並不是他會想到的問題,他間接想到的是,像這樣未被消滅的老人到底還有多少?

 他彆扭的走向販賣機,沒有理由的想裝作他並不在意身邊有這樣的生物,但也不想投幣的聲響會讓身邊的生物對他開口說話。在只有他們的轉角,他佯裝著要挑選商品,而老人則快速的在翻閱已沒有書皮的厚紙。他餘光瞄向老人,那老人似乎專心的不知道他的存在,他悄聲的移動他的目標,他走到了老人的身後,撿起一塊剛好可發揮適當力道的石頭,走向老人斜後方的公車亭作掩飾,他出現了個可洩恨的念頭,他想讓這些該死的生物受點傷,但又適當的讓他們覺得沒必要計較。他算準了距離,打算發揮力道時,老人卻停下了手,像是發現了東西。他嚇的放下手,動也不動。只見那老人手指游移在右頁上找尋著東西,突然往旁邊的販賣機猛踢了下,只在安靜的轉角聽見硬幣的撞擊聲,他拿了硬幣,回到了公共電話前,手指停留在右頁的某處,便播了電話。他處的位置聽不見老人說話的聲音,只是那老人說話的態度並不像他看過的老人,那麼的激動,像是罵著看不見的人。那老人微微的彎著腰在說話,像是在推銷或說服某個人那樣輕聲細語,卻又帶著非這麼做不可的語氣。那老人說了段簡短的話便掛上話筒,還將剩餘的退幣歸還到販賣機便走了。他見老人離開,便跟了過去,望了一眼那本厚書,是幾年前就沒看過的電話簿。

 那老人走的快,似乎是帶著愉悅的腳步前進。他跟在後,又沒有熱鬧的人潮作他的掩護,跟著老人的行動顯得相當遲緩。他摸了摸口袋,該死,剛才一包煙也沒買到。那老人彎進了個更深的轉角,他猶豫的在入口徘徊,那裡面黑的看不見身影。他感到急得發昏,看遠處有幾個走得東倒西歪的身影往這來,他撿起地上的煙蒂裝作抽菸的樣子,他對他這樣的舉動感到難堪卻又無法回頭。那幾個身影到了他跟前,看也不看他便也彎進了巷子裡。他丟了菸蒂,到轉角入口的不遠處觀看,似乎忘了只是買個東西就該回家。陸陸續續有越來越多這樣的生物消失在黑暗裡。我從來沒跟他說過關於老人的事,那些貼在電線杆上的傳單,卻從未找到過的老人,關於那個會一直在公車站跟你要車錢的老人,還有在冬天便會從地下道消失的老人,這些事我從未跟他提過。所以我也並不認為待在角落觀看的他,是有多偉大的理由想知道那些老人都去了哪裡,我猜想,他只是想知道那些該死的東西到底去了哪裡,就如同躲進細縫中的蟑螂,他們哪有資格進到一個你我都不知道的秘處。

「那些該死的東西」他細聲講了一句便朝入口走去,他的確是害怕的發抖,畢竟那裡一點燈光也沒有,好像電線被偷的事件已被習以為常。這種暗只是還沒習慣光的強度改變,他摸著右邊的圍牆在小巷中前進,感到燈光似乎並不單純,帶著閃爍的晃動。連帶著光的閃爍,還有細微的吵雜聲慢慢隨著前進而在空氣中散播出來,那帶著音樂的聲音,和說話聲,光線的改變,在小巷子裡的無疑是場派對。他停在閃爍的燈光前,離他還有點距離。藏在巷子裡的是廢棄的鐵工廠,雖是工廠卻不大,能看出是工廠是來自他鐵皮的材質,和遺留在內的機器,只是這棟大約一個半住家大的地方,似乎在幾年前曾被大火燒過,上面的鐵皮和機器都已殘破不堪,他默默的觀察它,像是忘記進來的目的,他默默的聽著裡面播放的歌,一首很老的歌,是Johnny Kidd & The PiratesShakin' All Over

 在搖頭晃腦的音樂中他聽見了不一樣的節拍傳來,還沒意會過來時有人拍了他肩膀。他嚇得忘了呼吸的節拍,一大團空氣竄進了肺部,發出大聲的咳嗽聲。力量大得自己腳部都站不穩。

是個有一片不整齊鬍渣的老人臉直盯著他,接著他說:「你是新來的講書人吧。」他沒有回應,那老人嘴巴發出吱的一聲便往燈光處走去。老人似乎誤會了什麼,但他不跟著過去會是更可疑的一件事,所以他跟老人保持著距離跟在後走,表示他倆心中有著默契。他走進了有著燈光的工廠,在燈光下全都是老人,他們依著室內的擺設,像是以團體的方式分布在桌旁,或是機器旁。只是那些老人對他的闖入一點意見也沒有,自顧自的在聊天。廢棄的工廠被老人佈置成聚樂部一樣,被書堆滿的老牆,微弱的燈光,小型的自助吧都有,這裡的聚會從來沒有人發現嗎?在他面前也有著幾個老人,他們坐在椅上圍成個圈,裡面也有他剛才碰到的老人,而有張空椅在他前方,那幾個老人看著他示意要他坐下。等他坐下後,有人就開始說話了,「應該沒有人是沒吃飽就過來的吧?」其中一個胖老人這樣說。

「別說些閒話,吃飽的人從不看書不是嗎。」

「這樣的話也太尖酸了吧,如果是蝸牛我也拒絕吃阿。」

「他拒絕吃的應該不是蝸牛吧,老頭,柯西謨拒絕的是世俗的東西,那不過是種反說,懂不懂阿。」那幾個老人在說著他不懂的話,而且目光都不對著對方,他看了剛才拍他肩膀的老人,一句話也沒說,但手上卻抱著書,他偏頭一看,是卡爾維諾的〈樹上的男爵〉。這群老人在談的是書嗎?他從沒聽過老人之間會談論書,而且他們似乎以為他是要帶領他們談話的人,但他們緊湊的接話卻又根本不把他當一回事,像是在神明面前自說自話的鄉民。他那極差的個性,即使是在被錯當的情況下,也要保持自己的優越感。

 他插著話說,「蝸牛什麼的根本不是重點吧,各位,一個只待在樹上的人,跟只走在圍牆上的人並無差別阿,故事的形式是不重要的。重點是,為何他要一直待在樹上呢?」他的話停在這,他根本不想這些老人回答他,不管他們說什麼,只要不斷拋出問題的人,必能掌控這整個局面。但那些老人根本不管他說的,他是丟出了問題,但那不代表要和他一起討論問題。

「真是的,想必每天都吃得很飽吧,只要沒東西吃,蝸牛也行吧。所以不該問的都說出了吧。」那胖老人竊笑的說。

「唉呦,怎麼這麼說,誰願意回到年輕的時候阿,想要清楚看見地面的人,就應該和地面保持必要的距離。不是嗎?」

「妳看看,妳看看,多貧嘴阿。」那幾個老人又自顧自的笑了起來。

 一群無知又無恥的老人開的讀書會,也只能停留在蝸牛的部分。他生氣的站了起來,那些老人卻不理會他,他們把話題帶到柯西謨與薇奧拉之間的愛情,而無關哲學、空間、形式的討論。他們把一本書當作閒話家常的在說,他氣得這麼想。

 而有一種熟悉的翻書聲吸引了他,是剛才待在電話停旁翻著電話簿的老頭。他離開了座位要去將剛才的憤怒發洩在那老頭上,在一群只有老人的空間裡,沒有什麼事不能作的,他感到將這些無用的人,把書當作笑話說的人沒有回手的資格。

 他想讓這群只會用嘴巴折磨別人的人得到教訓,讓他們看清楚年老之後只是任憑別人處置的廢物。他走到了那老頭的身後,舉起了拳頭,那老人卻又突然停下翻動的手,像是知道他的心思。他也跟著停下手。想起了關於夜晚的重複性這樣的事。關於夜晚的時間從不像白天一樣是間隔相當的走,夜晚的時間總是以不同的事件相疊或重複在進行,而事件本身又如同夢般有著相近的元素,只是以不同樣貌出現,所以夢才會被視為生活的投影,因為他相似得讓你無法分清事件本身的樣貌。而他真能體會他現在的狀況是在夢中,或是他真的遇見這樣老人的讀書聚會嗎?我想,像他這樣總是吃得很飽的人,還不時有菸抽的人,是不會太注意一時想到的東西,他不過是跟著眼前的人動作而動作罷了。

 那老人像是突然想到些什麼,將書留在原處就離開了,他跟著他走,也離開了老人的聚會。他離開時,聽到了剛才讀書會的成員,又開始重複剛才的對話。

「真是的,想必每天都吃得很飽吧,只要沒東西吃,蝸牛也行吧。所以不該問的都說出了吧。」

「唉呦,怎麼這麼說,誰願意回到年輕的時候阿,想要清楚看見地面的人,就應該和地面保持必要的距離。不是嗎?」一群無知的人又開始大笑起來。

 他跟隨著老頭走出了工廠,那老頭隨著之前來的路往回走。一直走到了電話亭,像是發現了什麼,翻閱他之前在看的電話簿。而他停在剛才躲藏的公車亭,似乎忘了攻擊老人的念頭。只見那老人又拿起了話筒,只是他這次不踢販賣機來拿錢,而是從兩旁的退幣孔摸摸。他指著電話簿播了電話,這次不輕聲細語的說話,而是大聲的說話,不至於到罵人的程度,但是說了些,你這樣作是不符合規定的,或是我們保有權力這樣的話。接著他嚴肅的說:請您下次務必考慮後再訂貨,便直接掛上電話了。他好奇的想知道接下來,那老頭又會往哪走。而老人卻突然轉身往公車亭走來。他慌張的坐在候車長椅,裝作已等待許久。老人走了過來,收起剛才生氣的神色,將一隻手放胸前微微的顫抖著,另一手則像是洗臉樣,搓揉著臉上的油脂,眼神瞄向他旁邊的廣告欄,說了:「十塊、十塊」,他看老人眼神並不對著他,手卻一直往他面前伸。他摸了摸口袋,是剛才要拿來買煙的零錢,放了十元在他手上。那老人拿走了零錢也不看他一眼便向後方揮了手,一台閃著燈的公車停下,老頭上了車,車便開了。

 他繼續坐在長椅上,看了手錶,是半夜三點,開走的是整點的區間車。想著剛才老人的讀書會,工廠的派對。那車開走了一會,他還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黑暗的空氣又亮起了光,發出轟隆的震動,像極了地震前發出的聲音。是一台路面清掃的工程車,工程車上是個老人,經過時望了一眼待在長椅上的他,便繼續磨著地板前進。等到空氣中一點噪音也沒有時,他露出了像是領悟了些什麼的表情說:「的確,這該死的老人。」

 不過,就像我說的,像他這樣吃得很飽的人,是不會思考老人們說過的話。他從長椅上離開回到了破舊的大樓,他打開了房間,卻意外的看見我在接著電話。我看著他的臉,我知道他已把剛才所有的事忘去了,無關乎空間、距離、或是聲音。他看著我默默的聽著話筒,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對著話筒的人不時發出嗯嗯嗯,或是的這樣的話。我知道他早忘了關於夜晚重複性這樣的事,關於發生在他周圍那些哲學性的事,他從不聽聞。

 他打開了燈坐在沙發,拿起擺在他面前的一個宅配箱子,打開了電視隨意轉到了購物台,依舊是一堆晃動的肉球,他看了兩眼那箱子,對我示意的指著電視和那箱子。我掛上了電話,不等他開始說話,便拆了箱子,我拿出的並不是裡面的律動機,而是一塊剛好可發揮力道的石塊。

「的確,該死並不是老人的特權,而是本質。」在我狠狠的砸了他的頭之後,我這樣說。

 非常恰當的一顆石頭,砸出的力道的確剛好。而我想到那本書中說的,想要清楚看見地面的人,就應該和地面保持必要的距離。的確,該死的保持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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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iterature200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4)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