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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十五歲左右,我比較能理解阿嬤這些年對我說的,關於父母親離開我的理由。理由其實很簡單,我卻花了十年才懂。

    簡言之,我的母親在我三歲那年跟當時外遇的父親離婚後,在我五歲時認識了一個加拿大男子。對方說會愛她一輩子,但他比較喜歡狗,不喜歡小孩。於是,他們就把狗帶去加拿大,把我留在阿嬤家裡。

   「我只是一個連狗都還不如的小孩!」這是我稚嫩的十五歲心靈,在理解父母離開我的原因後得到的結論。

    在母親離開我後,阿嬤獨力扶養我長大。這段期間,我的父母從未聯繫也未曾關心過我。阿嬤僅靠著打零工及家庭代工來賺取我的學費及生活費。雖說舅舅與姑姑偶爾也會給阿嬤零用錢。但在兩人都成家後,能給的錢就越來越少了。阿嬤雖抱怨兩人,但知道他們能力有限。

   「眼淚是假的,說要帶我走也是假的。」我常在夜裡驚醒時,說同樣的話。每晚我夢見的母親臉龐,是多麼讓我受傷、多麼讓我恨之入骨。十年來,我每日做著相同的噩夢。

    只是在現今二十五歲的我回想著當時十五歲的自己時,可真是有趣。因為這麼一推敲才發現,那時間竟是十年一恨、十年一虛擲。

    我浪費了二十年去恨我的母親。這二十年,我除了經歷三次墮胎及兩次勒戒所外,其他的什麼都沒有。

    十五歲時,我國三,大家正為了高中聯考戮力苦讀時,緊張氣氛絲毫影響不了我們班上。聯考這件事與我們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們是一群被學校放棄的學生。

    不過,那也不關我的事!會不會讀書?要不要讀書?長大之後要做什麼?當時我連想都懶得想。我只想趕緊畢業離開這裡,然後找個愛我的人好好愛我就好了。至於其他的,我什麼都不要。

    國中畢業後,毫無意外我連一間縣立高中都沒考上。阿嬤好難過,她一直希望我可以考上住家附近的縣立高中。一來她可以就近照顧我。二來,若我連所高中也考不上,阿嬤也負擔不起我去讀私校高職的。

    聯考放榜那晚,阿嬤知道我沒考上任何高中那晚,我跟阿嬤又大吵。

   「我可以去工作啊!」我咆哮似地大聲說。

   「妳去工作什麼!妳才十五歲,妳去工作誰要請妳啊!」阿嬤生氣的說。那也是我有記憶以來看到最生氣的阿嬤。

   「……」我無言以對。

   「妳給我好好讀書,不要學妳那個沒用的老母。沒十八歲就生下妳,還跟那個年輕她一歲的小男生吵著說要負責、要結婚。真正讓她們結婚了,沒幾年就又離婚。是在辦家家酒喔。錢的事情妳不用擔心,阿嬤去給別人洗碗、端盤子也會幫妳賺到,妳給我好好讀書就對了。」阿嬤又氣又急的說。當時我不僅不領情,還大怒大斥給她臉色看。

   「妳提我媽幹嘛!她再濫也是妳生。妳連妳女兒都管不好了,就少管我了。」我說。

    說完,我看著阿嬤出現慌張不知所措的錯焦眼神,雙腳坐在椅子上抖了起來,眼淚無法控制的淚滾落下來。她沒再說什麼,彷彿默認了我剛才的話。

    見到阿嬤這樣,當下我是不捨的。只是倔強的我,怎麼也不想對阿嬤低頭。

    「跟白痴一樣!」罵完後,我躲回房間,不想再見到她。

    本以為我會大哭一場的,說了這麼難聽的話,自己應該嚇到才對。但沒有,我心中還洋洋得意地認為自己說了該說的話。接著下來,竟還有更為惡毒的想法。

    「好!妳要讓我讀書,我就去讀!看妳能撐多久?」

    於是,阿嬤請舅舅幫我找了間私立的高職,學費貴到連我都感到誇張。不可能!這樣的學校,阿嬤怎麼可能付得出學費來!

   「妳下周就來這裡讀書。因為這裡離家裡太遠,所以妳必須住校。」舅舅幫我辦完入學手續之後,這話殺得我措手不及。

   「要住校!怎麼都沒跟我討論過。」我不爽的表達心中的憤怒。

   「要跟妳討論什麼!妳若會讀書需要來到這兒嗎?大人幫妳安排好,你就乖乖來讀。這裡一學期要多少錢知道嗎!白目!」舅舅更不爽的回答,還狠狠敲了我的頭。

    當晚,我本想質問阿嬤,是不是想跟我母親一樣,要把我丟棄了呢?是不是想跟我母親一樣,心裡想著總算可以把這麻煩鬼的送走了呢!

    我沒問,因為我已經認定這就是答案。

    隔周,阿嬤幫我把行李打包好後,沒說再見就送我上舅舅的車。果然,有其女必有其母,她們是要徹底放棄我了!無情的連再見都沒說的方式,根本如出一轍。

    進到學校後,我念不到一學期就逃學了。當時我認識了一個學長,是她帶著我逃的。至於與學長逃學後能發生什麼事,此時我一點也不想去回憶。如之前所說,十六歲到二十二歲這幾年間,我墮了三次胎。因為安非他命及大麻進了兩次的勒戒所。當時我是徹底放棄自己了!反正我也是被人放棄的,愛不愛自己已經無所謂了。

    二十三歲那年,我與在勒戒所認識的大姐合開了間指甲彩繪小店。大姊本來就很有生意頭腦,在勒戒所時就常聽她的生意經。當她說要找我合夥開店時,我訝異的不得了。

   「我覺得妳的反應與學習能力比別人好,我想我們一起開間小店,一起重新開始應該會不錯。這是我的直覺。」大姐說。

   「那要開什麼店呢?我先講喔!大姐。我沒錢…目前在超市打工的我,每月扣掉房子租金及花用就所剩無幾了,是不可能有存款的……」我拉拉雜雜說了一堆話。

   「沒關係的!我有錢!別看我這樣,以前也是酒店紅牌。是歲月不饒人又沾上安非他命才會進大廟的。」大姐說。

   「那……妳要我做什麼呢?」我疑惑的問。

   「幾年前,我投資過一家指甲彩繪的小店。真的很小啊!只有一個設計師與我而已。我們在東區有個不到十坪的店面,生意一直都不錯喔。」大姐接著說。只是說到這裡,我還是不清楚她要我做什麼。

   「進勒戒所後,店也跟著關了。花了許多時間與金錢培養的設計師,當然也無法繼續為我工作。本想出來後再找她合作,但沒想到在勒戒的這幾個月,她也開了一家指甲彩繪店。唉……如今想來……真是得不償失。」

   「那麼大姐……我要怎麼幫妳呢!我完全沒有那樣的經驗啊!」我直接把話說清楚。

   「在勒戒所時,我坐在妳正後方,上課時常看妳在本子上塗鴉。很棒啊!畫得相當精緻且功夫。且一些構圖細節上,妳似乎都有思考過。所以,當我知道之前合作的設計師自己開店後,不知為何,我便立刻想到妳了。我想我一定是被妳當時的才能給吸引住了!於是我開始翻找著妳的手機號碼,翻箱倒櫃找了我一整天才找到啊!哈哈!怎麼樣!我可以送妳去日本學習指甲彩繪,以妳的天份一定學得相當快且好。」

    大姐離開後,我想我的腦袋有好一陣子我是處在一片空白,甚至懷疑是不是在做夢!怎麼可能會有這麼好的事情!

    雖然大姐說的「塗鴉」這事說得確實,因為我是真的不是亂畫的。但……不管如何,那還是塗鴉啊!怎麼也不會是她說的,是擁有「天份」的人才畫得出來的東西。

    只是在當時,這或許是我這輩子最為重要且還要連生命的芯都燒盡投入的事。這是第一次有幸運之神降臨在我身上,也是第一次有人肯定我的才能。雖然莫名其妙,但我還是好開心。

    與大姊和合作後,我們一起去了日本,學習日本設計師是怎麼製作指甲彩繪。很多細節,不僅讓我大開眼界,還讓我深切感覺,自己還活著。

    約莫半年,我們的小店生意好到超乎想像。要來我們店裡做指甲彩繪的客人,至少需要在兩周前預約才行。因為我設計的樣式新穎,年輕族群都很喜歡。我一天上班十二個小時,每天需服務超過五十人以上。

    只是當我沉溺在成功的喜悅時,厄運又找上了我。但這次招來的厄運不是別人,是我阿嬤。

    阿嬤是在中午時間出現在店裡的。當時我正忙,遠遠看到一位衣著簡陋的老太婆,還以為是附近撿垃圾的阿婆。

    大姐禮貌的走過去,就見阿嬤不知道對她說了什麼。接著大姐把她帶進櫃台旁的休息室裡,然後走到我身邊貼附在我耳上說:「她說她是妳阿嬤,找妳有事!」

    聽到大姐說時,瞬間像有股電流打進了脊椎。原本彎著的身子立刻直立起來,差點沒從椅子摔下來。

    上次見到阿嬤是她與舅舅送我進勒戒所時。我因為在Pub吸食大麻,被警察臨檢時逮個正著。由於我是重犯,法官二話不說就判我勒戒三個月。

    在勒戒所門口,我們一句話都沒有說。她就站在不遠的位置,心灰意冷的看著我。我心想,算了!妳只是另一個拋下我的人罷了!我怎能渴望妳會給我關愛的眼神呢!

    三個月後,我從勒戒所出來後就沒再與舅舅及阿嬤聯絡。我用著身上僅有的幾萬元存款,在木柵租了間小套房,家徒四壁的過了好一陣子。

   「阿嬤怎麼會知道我的店呢!真是奇怪了?我明明沒跟任何人說過!」我感到疑惑,但也只能去面對。

    進到休息室後,阿嬤看到我就問我過得如何?她這樣問,我也不想臭臉,當然回答過得不錯。

    或許是當下虛榮心作祟,我開始臭屁自己每月薪水有十幾萬,在木柵那邊住的是高級套房,過一陣子可能會買車也不一定!到時候可以載著阿嬤出去走走。

    才說完,阿嬤從她隨身的小包包裡拿出一本像電話簿大小的東西。然後拿出筆,在桌上撕下一小張紙,抄了一組號碼給我。接著說,

   「阿嬤過得很不好,完全沒有收入。請妳每個月匯一萬元到這戶頭。」阿嬤冷冷地說。

    我的天啊!怎麼會有這麼惡毒的人。幾年前,妳女兒與妳還相繼的拋下我,難道妳都忘了嗎?幾個月前,我要進勒戒所時,妳是用多麼冷漠的眼神看著我,這妳也忘了嗎?當下我相當生氣,但剛剛自己話說得太滿,也就壓抑了怒氣。

   「知道了。」收下紙條後,我也冷淡的回答,阿嬤就回去了。

    接下來的第一個月,我當然沒匯錢給阿嬤。我恨死她了,怎麼可能會給她錢花呢!要錢去找舅舅,她才是妳兒子。不然,妳不是還有一個女兒嗎!妳應該伸手去向她們要啊!不應該是跟我要。

    沒想到,在約定好要匯錢的日子過了幾天後,阿嬤竟到店裡堵我。還跟大姐哭訴,說我答應每月匯錢給她,卻沒做到。自己以前是怎麼含辛茹苦拉拔我長大。要是沒有她,我早就被丟到水溝淹死了。

    鬼扯!我差點火山爆發。但大姐也在場,我只好先耐住性子。然後拿著提款卡到附近的ATM領出一萬塊給阿嬤,這才打發她走。

    接下來的幾個月,我都很準時的把錢匯進了她的戶頭。這樣,阿嬤才沒再到店裡堵我,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何時會抓狂。

    這樣平靜了一年多,本以為一切就沒事了。某天晚上快十一點了,我累得要死才剛從店裡下班回到家,我接到了舅舅的電話。

    舅舅說,阿嬤中風了,情況有點危急,要我趕快趕去醫院。中風!中風不會怎麼樣吧,又不是癌症!真是麻煩死了,我都快累死了還來找我麻煩。管她的,先睡再說。

    我這一睡,竟讓自己後悔一輩子。阿嬤在隔天凌晨約四點過世了。

    舅舅凌晨時打了電話來語無論次的先臭罵了我一頓,說我一定是我們家上輩子造孽!才會讓我這個妖魔鬼怪害死阿嬤。我本想掛掉電話,舅舅這時才冷冷地說:「阿嬤走了。」

    「阿嬤走了!」這句話瞬間把我敲醒。

     我從床上跳起來,腦子裡浮現的都是阿嬤的臉。阿嬤走了!什麼意思!我頓時沒了想法,慌張的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原本心中被我無限大擴張的恨意,這一刻全都消失了。

    我隨便穿了褲子與外套,搭著計程車趕往醫院。只是到了醫院後卻找不到舅舅他們。我問了值班的護士,說舅舅他們在二十分鐘前已經與禮儀社的人離開了。

    我轉身跑離護士台想趕緊前往舅舅家,值班的護士卻把我叫住。她先問我名字,說舅舅有留了包東西要交給我。是個A4大小的紙袋,封口用膠水封得緊緊的不知道是什麼?我不疑,拿著紙袋趕往舅舅的家。

    只是,抵達舅舅家後,他們也不在。我打了電話給舅舅,手機卻一直佔線。他們一定正在處理阿嬤的事忙得不可開交,怎麼可能會在家呢?我真笨!於是我決定到對面的咖啡廳等舅舅。就在這裡等,一定可以等到的。

    在等待時,我拆開剛剛護士交給我的紙袋。裡面裝的是一個封口夾鏈袋,夾鏈袋裡放著一本存摺及印章以及一張折得四方的紙張,上頭寫著我的名字。

    看到這時我呆住了!不可能!不可能是我想的那樣。

    我把折得四方的紙張攤開,上頭用著十分潦草的字寫著,

   「丫頭,妳生性不懂得節制與自律,將來一定會非常悽慘。阿嬤跟妳要的錢,都存在這本簿子裡,另外還有之前阿嬤打工存下來的錢,就給妳當嫁妝了。」

    是阿嬤的字。讀完信上的字後,我頓時崩潰,在咖啡廳裡久久不能自己。此刻,我想不出任何字眼可以對阿嬤道歉。我才真正明白,這些年我阿嬤對我的所作所為,就是不希望我重蹈母親的覆撤!我這個自私的人,怎麼還有資格去恨我的母親呢!

    我把存款簿打開來看,從我第一筆領出來給阿嬤的錢,阿嬤竟一毛錢都沒花的存在裡面。金額總數是五十萬,是阿嬤臨終前緊握想交給我的東西。我這不孝的王八,當時竟然還在睡覺。

    幾個月過後,我與舅舅碰了面。因為我想把這五十萬送給舅舅。這些年來我給他添得麻煩夠多了,這錢是他該得的,而不是用在我這不孝的孫女上。

    沒想到,舅舅勃然大怒!豪不領情的把存摺與印章用丟的還了給我就走人。我想,他還在生我的氣,甚至恨我也說不定。

    隔天,我把這五十萬轉成定存。這錢,這深刻且沉重的教訓,是阿嬤留給我,要我永遠記得她的禮物。我發誓,除非必要,誰也不能動這五十萬。

    只是,為什麼我要到現在才懂呢?阿嬤!我好想妳。此時此刻。

    我忍住眼淚,不讓它們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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