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為兩位女人亂了思緒──

   悸動後又能如何。每每觸及心田的感覺都來的莫名其妙,也散的令人無法窺探,如此一股惴慄慌恐竄起,爾後綿延。似乎是把贖罪利刃,欲將我勾勒成它心底那道清楚的模糊。試問殘破不堪的碎瓦,既已破碎,如何塑成階下待饒的那位心犯呢?依舊,莞爾時,你不笑。

   午飯是媽去幫我們買的,現在還沒回來。我走到客廳的佛櫥前坐下,開始要勤行做課;做課前,習慣把木桌上的念珠、電燭、回向鐘和紙張都給收拾好,才會開始唱誦。收拾迄一半,我發現有張照片夾在檯燈上──是位中年,臉頰消瘦可是身材略胖,皮膚暗沉偏黃且帶傷疤,微捲短髮幾分凌亂;照片是上半身,我看出他是個女人。給我感覺,生活過得不是很好。他笑著,上面彩色浮印寫著:親愛的媽媽,母親節快樂。

   他眼神濁濁,卻不乏精神;相片中,他並沒有對向鏡頭,看的是側旁,入神到身旁似乎就是他所要見的人,相較之下,我的眼神顯現幾分空洞,空洞泛起模糊,模糊之下我見不著的深紅,顯現幾許在眼眶周圍,與眼袋都是。

   「匡、匡、匡……」回向鐘敲出綿延頻率,爾後漸弱。罪過是我並無一心面對眼前的神靈,反而撥出心思憶起以前的一段生活;印象模糊不是時間久遠而造成,是我於後來的時間點裡刻意遺忘。原來掙扎也無法逃離記憶漩渦,爆發後,只會被沖散,重新散落在時間洪流裡,湧起的記憶,濃濃回溯。

   「吃飯了──」媽媽在廚房喊了一聲,聲音拌著濃郁香味往每個窗口飄逸。

   家裡人多,總是要一回兒才會完全就座完畢;爺爺是義警退休,時常騎著野狼一二五巡邏起村莊,時間一到便立刻卸下警棍,回家吃飯。奶奶會上山去看果園,斫伐野生牧草餵養圈豬,頭上戴著採茶帽,身上總有一股原始的山林味。他會在腰間掛上夜市攤販常用的腰間包,我老愛將它喬到他肚子正中間,奶奶總配合我,然後又趁我不注意時將它擺回腰間,繼續工作。當他解開腰間包,就是準備走往山腳,回家休息的時候。五個舅舅各自會在開飯後一一出現,老么偶爾會攜上最新的女友,一併過來共渡餐食。哪怕他靦腆的依偎在舅舅身邊,當時的我也不懂得什麼叫做尷尬。

   我們各自都挾上兩三口菜入碗時,身後十餘步的牆腳旁的那塊拼裝木床開始有了動靜,當我想轉身一探究竟時,舅舅老是叫我專心吃飯,半笑說:「不要理他。」久而久之,我也不再有關心的念頭。媽媽總是在大家你說我笑時,默默到碗櫥裡,拿出一個大碗公,應該是說湯鍋子,走到廚房裡,添上滿滿的飯,然後到桌前挾些菜,卻不敢挾太多肉,拿起兩雙筷子,走到木床旁,坐下陪那人吃飯。偶爾在我們無話可聊時,他倆會突然天真大笑,笑聲上感覺他帶有傻里傻氣的氛圍,這時舅舅都會說:「大姐,過來吃飯啦。」可是仍舊沒轉過身,媽媽也沒理應舅舅,而他卻沉默住。

   爸爸不愛待在這,卻又沒有辦法。他嫌這太髒亂,所以時常不在家裡,同時也對他感到反感。爸爸老是整他,我都感到好笑,當然都趁媽媽不在時,不然媽媽一定會狠狠的罵我,然後爸爸就安靜了。舅舅是最常鬧他的人,時常有原因拿起藤條或棍子又或者廁所的水管狠狠鞭笞他,他會哭會叫,然後亦步亦趨的往村裡中心走去,口中唸唸有詞半哭半笑。回來似忘盡一切,憨笑的走入家門口,媽媽問他跑去哪裡,他有時說去公園,有時說去買玩具,就是不提被人戲弄的事,我在旁卻是被舅舅給逗笑。

   媽媽會在忙完家事時,跟他聊天,但在我眼裡感覺他就是有懂沒懂的:知道。媽媽沒有懷疑,他笑著,然後摸一下他的臉,或者親一下他,然後繼續做起家務,好似放心。媽媽對他特別的照料,而他也會跟我搶媽媽。有時家裡太無聊,我想找媽媽聊天或者玩,強拉走媽媽時,會意外被他攻擊,然後嚇哭,這時媽媽安慰他,然後舅舅就會跑來,趁媽媽離開時對他大罵,這時我心裡就會有些許平衡。

   漸漸爸爸在老朋友那邊找到穩定工作,要舉家搬遷到台南,爸爸堅持不會留在這裡,媽媽也不能說什麼,縱然爺爺奶奶多希望我們留下,添家中一點熱鬧。我們行李打點好,一一上車後,媽媽仍舊再和家人做最後聯繫。這時他從屋內跑出來,舅舅想架住他都被甩開,我在車內聽不見車外的言語,只知道媽媽是用很平靜卻帶難過的表情對他講話。

   爸爸等的不耐煩,卻不想說話,按了兩下喇叭,催促著。媽媽這時揮別了眼淚,拍他幾下肩膀,然後開車門,坐上副駕駛座,仍然嗚咽。他巴住車窗,凝視媽媽,因為很近所以我勉強聽到他說的幾句零星的話:「什麼時後會回來看我?」媽媽對他揮了手:有空就會回來。

   爸爸一個倒車,然後左轉,迅速踩落油門。一溜煙我們到了村莊外圍。過程中我看到他,龐大笨重身軀,邊跑邊走,赤腳一跛一跛的跟著我們。媽媽低頭不語,而我仍發牢騷:還跟著啊!

   「吃飯了──」媽媽在餐桌前喊了一聲,這時我回過神。

   我從容不迫的結束做課,收拾好心情,擤一下鼻涕,走往餐桌。餐桌小的很,只給四個人坐,而這頓飯只有三個人吃。

   媽媽兩年前意外成為清潔隊公務員,工作變得較以前繁忙,根本不會再下廚照料我的五臟廟,佳餚美食廚藝再好,都是外邊的師傅炒上功夫了得而已,一直沒有溫馨的家庭味道。這般抱怨,媽媽也只有聽聽,摺完衣服後,開始說:「衣服要幫我摺嗎?碗盤要幫我洗嗎?今天我掃多少公里的路,你知道嗎?」久而久之,我不再提起在家煮飯的話題。或許這是現在我吃飯時常常沉默的原因吧。

   「椅子拿一下。」電腦剛用完的妹妹這樣跟媽媽講話。

   媽媽放下餐食,忿忿不平的講道:「自己沒有手嗎?你們都是正常人,為什麼都要媽媽幫你們,媽媽在你們這年紀時,都在餐廳裡面賺錢養家了。」

   妹妹一臉馬耳東風的樣子,不甚在乎,我卻聽得入迷;我想起媽媽講過他的一段往事。是以前在老家時我們睡不著,媽媽哄我們入睡時講的。講著講著我就睡著了,睡著之後不復印象。現在我有了點記憶。

   十三歲從屏東離鄉背井到桃園生活,和同父異母的姐姐撿瓶罐為生;十六歲北上去餐廳任服務生。荳蔻年華時的媽媽年輕貌美,三吋半的高跟鞋,是他的驕傲。縱然一卡車的愛慕者,也不敵和他論及婚嫁到頭來卻始終無名無分的男友。還未婚生子。

   再強悍,始終都是個涉世未深的女人。他挺一個肚子,和男友在兩方長輩面前周旋;男方家長有錢有勢,青睞的是有頭有臉的名門掌上的嬌貴富千金。他只有一個追不上時代潮流的姐姐,和一棟幾塊水泥磚瓦砌成的房樓,談不上美輪美奐;水管倒是挺新的,記得沒多久才因為老舊破裂而汰新。

   「不行,留不得,打掉吧。」

   再強悍,始終都是個涉世未深的女人。他不忍心殺死尚未出世的孩子。爸爸都很疼他,從小就很疼愛,不曾責罰過,今天忍不住的開口怒斥;他的媽媽難過的支吾起來,腹裡孩子到底是不是累贅──大夥都心事重重,難了斷。

   他回家,手上拿著一筆錢和生活資源;身邊沒有男人攙扶,而微微隆起的肚子,使他吃力的踏入家門。分開有些日子,愈來愈大的負擔,促使姐姐無法悉心照料,只好將他送往桃園火車站;搭上普通車,顛簸一大半個夜,才到枋寮火車站。手上的錢,不能花在計程車上,只能徒步走上幾小時的路,慢慢回家。

   孩子出世後,他很開心的照料。爺爺奶奶始終是疼他的,五個年輕弟弟也很喜歡逗弄稚嫩的娃娃,孩子活似個大家的寶,家中氛圍是微妙的,也沒有人再提起,未婚生子的事。後來數度有些包裹寄來,對於爸媽和弟弟,包裹上所寫的是陌生的台北地址,和企業公司的名稱,沒有熟悉的人署名;有小孩的衣服,進口的奶粉罐,和一些聽說是正流行的玩具。挺夠用了。「是大姐寄的。」媽媽背對大夥說,並拿起奶瓶罐,去餵娃兒。娃兒熟熟的睡著,什麼也不知道。

   孩子愈來愈大,七八歲足了,小學都還沒上。家中沒有多餘的錢,更別說要拿買今晚燒飯的錢給孩子注射什麼疾病預防針;注射進去,什麼飽足的感覺都沒有,真正飽的是醫生館裡的白袍醫生。

   「天啊,」他一人工作回家,爸爸陪媽媽去山上種植果園,弟弟們都不在,孩子哀嚎的天崩地裂,躺在拼裝木床上大哭,「怎麼這麼燙!」他沒有車,無法把孩子載往遠在村莊外圍的醫生館裡診治,他只能陪著孩子哭,直到孩子哭聲頻頻減弱,他也睡著了。

   「燒到四十多度,這是現在最流行的疾病,你孩子沒注射預防針,染上當然更嚴重,拖這麼久,腦子也燒壞,只能如此。」

   兩天後得來醫生的診治說明,好似宣判他的罪刑,和孩子的一生將由絢爛的青春走向毀滅。大哭後他呈現平靜,帶著孩子徒步走回家中,孩子邊走邊自言自語,講的任誰都聽不懂;他或許聽得懂,不過他現在什麼也聽不進,耳裡充斥著是上午醫生的那一席宣判,持續繚繞。

   十多年來逝者如斯,未嘗往也,孩子依舊不斷長大,唯獨智商仍舊停留在低微階段。他結識一位男人,大家想法沒有十年多前那樣天真夢幻,三十多歲的男女合夥把幾張桌子併起,擺上幾樣小菜小酒就組成婚宴,熟識的朋友相互祝福見證,就完成結婚手續。男人知道他家中狀況,幾度回去看過,不是很體諒,但也是這樣走來。就算他與男人的孩子出世,依然始終如一,對那長大的孩子感到虧欠,不曾原諒過自己。

   男人不能接受一個低能兒是他女人的孩子,他不能讓孩子跟他的姓氏,「他不是我孩子。」女人崩潰了。

   春秋仍然不停止遞嬗令符,低能成為事實,成就雙方家庭的矛盾。女人不再因此而決了心房的堤,想盡辦法替這孩子安頓。弟弟不願照顧,促使孩子三十歲後仍然飽受鄉鄰的嘲笑歧視;直至雙親因為疾病雙雙過世,女人認為沒有任何牽掛,便把老家的所有財產原封不動,把雙親過戶給他的一切,轉還五位弟弟,任其鷹食。老家最後留在他名下的是那位三十餘歲的孩子。一朵仍在人世的嚴寒裡玉立的不完花。任天地擺布,隨波逐流。

   女人五十歲左右,在他心靈祈求下,終究於屏東仁愛堂找到可以替他照顧孩子的場所,也辦理到國家對弱勢的補助,所有開銷一律免費。不再為老家事情煩心的女人,又因為這跟著老家姓氏的人落下一珠老淚,哽咽在佛櫥前的祈求聲中。

   「恭喜啊,他在這裡過的很快樂,最近有瘦很多喔,不用擔心。這位大姐,快要母親節了,你是他的誰呢……」

   「你們都是我的孩子。我不會讓你們受到傷害,就算你們跌倒,我都會將你扶起,幫你擦藥。但是繼續走下去,還是你們一人而已。」媽媽說完後,仍舊把椅子擺在妹妹身旁,妹妹面色不變。媽媽沒和我們一同吃飯,到佛櫥前,繼續唱誦。餐桌剩三份便當,兩個傻子。

   最近,我為兩位女人亂了思緒──

   他是我姐姐;他是我媽媽;他們都是女人。他們幾十年來受過的傷,吃過的苦,和一路走來的顛簸坎坷,又能融化誰的鼻心?親愛的媽媽,母親節快樂──只能在遠方又遠眺的看著茫茫人海,每一個活動到場的媽媽,自己的媽媽卻得照顧幾十年來不斷嘲笑他的弟妹,而不能到場跟他一起唱他想唱的歌,想跳的舞,想吃的飯菜和湯,一起共度女人的節日。而過了那晚,他仍然是女人,仍然不變的是,媽媽不能來看他,不能被許多人接納。

   假想十七歲就結婚生子,那他是否在這年紀,也有和我們同年紀的兒女,那他是否會快樂點呢?有孩子是負擔,不能被孩子接受是可憐,不能接受孩子是罪孽。天下會有這麼無情的事情發生嗎,有孩子,但卻不能接受他,卻也同時被孩子反感,兩人交集之點形同陌路,這兩位女人是嗎?我們是嗎?天地悲悲啊。

   飯我吃完,剩下一份便當,妹妹回房睡覺;回向鐘聲又在我耳邊響起,祈禱同時在我們兩人心中默默念出:

     孩子,祝你快樂

   姐姐,祝你快樂

   媽媽,祝你快樂

   做課結束。驀然回首,我愛這兩位女人,他同時在我心裡有下舉足輕重的地位,永遠不會抹滅他對我的大愛,願意捨棄自己來照料我。背負一切罪孽來養育不一定會報答的人,陪他走過嬰兒期、叛逆期、青春期,最後走往無盡頭的成年大道,任其飛翔遨遊,直至你在他眼神的那一剎縹緲恍惚之中消失,才肯孑然一身的卸下包袱,化做草原欣榮,奔放花卉,寂靜的夜晚待你來採,再將他攜在你身,共眺千里山巒。

   現在的我,只能伴你泛泛長流的細水,最後靠在岸邊與你感受那一股冰沁;知道後頭的驚濤駭浪,已不是現在的你所想見著的,所以讓我再陪你慢慢靠上彼岸,因為在彼岸,還有朵彼岸花你尚未去輕撫,我會在那時為你鎮守住這葉扁舟,哪怕你都不再上船,我也不會害怕;害怕是小時後的無知,現在我會用欣賞體諒的心,去嗅這朵彼岸花,告訴他和你:我愛──

   我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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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iterature200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4)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