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家是小時候美勞課的題目,你用蠟筆拙劣地來回塗出一棟尖頂磚瓦的房子,身形比房子還要大的父母站在房子前面,中間牽著你們這些小孩子。手拉著手的家人像是倒著放的糖葫蘆,臉上都是兩團黑溜溜的眼睛跟一張半圓形的嘴巴。記憶中,父母像是自然課裡提到的天狼星,兩顆星緊密地靠在一起,你是周圍的行星,吸收著他們的熱量,繞著他們運轉。

那時候家就是你的全部。

有一天你玩打火機燙著了自己,爸爸緊張地到陽台切了一片蘆薈,綁在你手上。

「小時候我玩釘書機也曾經不小心釘到自己的手,別擔心,一陣子就好了。」

綁好後爸爸握著你的手,講起了自己小時候的故事。從那手上的溫度你隱約感受到,家不只是你的全部,也是他的全部。

 

家是中學綜藝節目裡綁在藝人身上的彈力繩,每當你想亂跑去哪,這條繩子總是緊緊地拉著你的後領,咻地一聲把你往回扯,你試圖抵抗卻總是徒勞。

「要求這麼高,你怎麼不自己來考!」

聽著他的責難,你氣得把成績單揉成一團摔在地上。你忘了小時候拉著父母褲頭要他們陪你玩的畫面,只覺得眼前這人為什麼怎樣都看自己不順眼,成天要挑毛病。

這時候家是相撲土俵上草繩圍出的邊界,或許不像拳擊場周圍的繩索與欄杆那麼具體,但只要你出了它定下的界線,裁判的扇子便高高舉起。

 

到大學了,家化成鄰居炒菜的一股油煙味。沿著風的軌跡穿過了宿舍的窗戶,淡淡地飄進房間。揭開了用薄紗掩蓋著的對家的思戀。

應該是在煎豆干吧,

你閉上眼睛想起媽媽在廚房的身影,她那嚷嚷著生活辛勞的大嗓門,此刻從回憶中傳出,卻成了一串動人的老歌旋律。這時候家已經不在你的身邊,父母在看不見的地方生活著。

他們不再對你百般要求,只將關心化成一連串的問候:

「吃飽飯了嗎?」

「有沒有太晚睡?」

「錢夠不夠用?」

大多數時間你帶著不耐煩的語氣回答。但在低潮時,這些重覆機械性的對話,卻像鑽木取火一樣,讓你感受到小火花帶來的溫暖,而伴隨的煙,也薰出了你兩行清淚。

 

將來,家是還未成家的你們無法想像的一個負在身上的包裹,它成了你要實現夢想時,綁在腳踝上的鉛塊,讓你飛不高,

卻也不想飛太高。

你或許在工作時會想到晚上家門一打開,立刻蹦蹦跳跳過來迎接你的小孩們臉上的笑容,就像此刻你辦公桌旁貼著的他們美勞課作品。那是只有小孩子才會有的誇張笑容。

 

「去給爺爺奶奶抱抱。」

你從後面輕輕地推他們一把,看著小孩走到父母面前,爸爸拍了拍腿示意要孫子坐上來,再笑吟吟地摟著他們,小孩子則下意識地縮著身子,手侷促地在膝蓋上磨蹭著。

你看見一條被歲月沖得鬆垮垮的手臂,搭在一雙雪白柔軟的肩膀上。那是牽著你來到世間的手,那是你從虛空中招喚出來的肩膀。

「那,我們先回去了。」

道別時你刻意地避開「家」這個詞,因為你知道其實現在有兩個家。雖然你都得負起責任照顧,但是原來的家會像你剛才推小孩子一樣,推著你要你去好好保護另一個家。就算哪一天你頭髮也花白了,但在他們心中,你永遠停留在只到他們肩膀的那個七歲年紀。

忽然,一把掛在門上的深色直傘出現在你眼角的餘光中,

明明已經好一陣子沒下雨了。

木製傘頂的磨損,讓你立即明白這是倆位老人家當拐杖用的。

彷彿同樣也看見了,母親故意拉高音量地笑說──

「我們沒問題啦。」

父母送你出門時臉上的表情依然是笑的,不知道從何時起,他們彷彿再也不生氣了,總是帶著微笑。

但是你心裡很清楚,當門一闔上,孤獨便從沙發底下鑽出來,像他們撥到耳後的幾縷銀絲,而那張讓魚尾紋更明顯的笑臉,或許還能被方才的喜悅漿在臉上幾分鐘,但之後,將會被孤獨纏繞,眼神慢慢地混濁,失去光澤。

那是你看不到,或一閃而過時裝作沒看到,而他們也不願意讓你看到的真面目。

 

中年後,你主持會議訓斥屬下,邊抱怨年輕人不吃苦耐勞,邊想起正在叛逆期的孩子益發地難溝通,每天都把房門關上,只差沒有掛上清潔中或禁止打擾。吃飯時,他的周圍也像是有堵看不見的牆。

「好煩噢,我自己要吃什麼我自己會夾啦。」

擋掉你的筷子,也擋掉你的關懷。

你損耗著珍貴的父子親情,費盡功夫把他們拉回你期許的軌道上。他們不知道你辛苦的用意,不能體會你每天在職場上賣力只為了拿下冰箱上的一張張帳單,不能了解你健康檢查書上一個個怵目心驚數字代表的危機。有時候你失去理智對他們咆嘯,再若無其事地先低頭跟他們說話,你這麼做的原因除了因為你是爸爸你得這樣做,潛意識裡,你也在償還、彌補當年對父母的無禮。

「這個周末去看看爸爸媽媽吧。」

吐掉漱口水,你對著鏡子裡的自己說。

曾聽過宗教上說到會成為一家人,是前世彼此間債務未了,今生才再度聚首還債的。

希望這輩子不要這麼快還光,最好還有循環利率。

你彷彿是在確認什麼似地低語著。

 

終於有一天,當他們搬出去了,你坐在辛苦存錢買來的三房兩廳裡,才發現它原來還蠻大的,但原本期望的寬敞明亮,此刻卻滲出一絲冷清與寂寥。你撥了通電話給他們,毫無準備也毫無目的的對話,只聽到對面鍵盤敲擊聲,與斷斷續續的回答。

二十一世紀了,電話品質竟然比你當年跟爸媽講話時還差。

這也沒關係,只要偶爾他們心血來潮,話不停地跟你分享生活中的趣事,就像他還只有你胸口高時,站在廚房外面,試圖用蓋過抽風機的音量,滔滔不絕地跟你講今天學校同學又怎麼樣了。

    那時候小孩問:

「你聽得見我再說什麼嗎?」

這時候小孩解釋:

「你知道我在講什麼嗎?」

你低頭,嘴角的皺紋微微往上翹了翹,就跟當年在廚房裡一樣。

 

你意識到曾經以為可能是包袱的家庭,曾經繞在你周圍的小行星,如今成了載著你心情飛翔的熱氣球。

然後你想起許久未見面,也無法再見面的父母,原來這是一條入口與出口銜接著的莫比烏斯帶,走過一遭的父母,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悄悄地把接力棒藏在你年輕時誇張的大背包裡,接著,像武俠劇裡飛鴿傳書一樣,伸手用力一放,讓你展翅高飛。

 

「怎麼了啊?忽然不說話了。」

彷彿瞥見你眼眶裡晶瑩的淚珠,話筒那端的小孩問了問。

「沒事,你吃飽了嗎?」

「剛不是問過了嗎?吼,早吃了。」

 

你抬頭看到冰箱上貼著孩子們出國旅行時寄回來的明信片,擠成一團的字裡行間中藏著思念。經過多年後,那甕釀在心裡對家的情感、對你的感恩,似乎已經逐漸發酵熟成。

你盤算著,或許哪一天該是交棒給他們的時候了。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literature200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