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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Ⅰ

       死去多年的女人回來與我們相會

       我們感覺到但看她不到

       聽到她的聲音指示我們

       操作屋子裡的一架放映機(總

       是在那裡)手搖放映機發出輪軸

       滑動的聲音長出一束光(總是

       一束光)圈住屋裡另一個角落

       在那束光下

       於是她出現

 

  你後來會看到被淹沒了一半的島國之南。一半。只剩下一半。偌大的高屏,在衛星高空攝影下,顯示出黃稠稠一片。幾乎所有的綠都消亡了。幾乎所有的綠都已是遙遠的夢的那一方。這麼荒唐的事終於來到眼前。一切都那麼不真實。

  妳住在市區,距離水,還很遠、很遠。但風雨來的時候,不少東西被砸了。樹跌在門前,壓壞一些什物。暴雨迅速攻襲,反覆、反覆敲擊玻璃,猶若一單調、堆疊的低限音樂,沒有中止。而夜晚促使妳貼近從未體驗的深淵。

  你度過無有驚險的假期。事物好像都在它們原來應在的位置。安全無虞。你不曾領會那些恐怖的時光。反倒極其安穩平靜的,你寫下不少與語言共同盤節、編織的謊。你在風雨以外,持續寫你無關於苦難的小說。

  妳凝視著。手機像是沉默的石頭,像是靜止的海浪。而外頭的噪音,雨的噪音,風的噪音卻沒有窮盡的招搖。妳只是渴望男人穿越那些噪音,抵達這裡,妳的心裡,這兒,只是需要一組號碼,一組熟悉已極、深刻如醒的號碼。

  你靜默聆聽。遠方的動靜。稀薄的呼嘯,有個東西被吹落。墜地。你起身,探向窗外。是什麼呢?你以為那個聲響頗大。外頭一片漆黑。你見到的只是依稀的某些形影。最清晰的莫過於你自身的倒影,在雨珠斑斕的玻璃。

  妳不被看見的時候,是不存在的。妳不被傾訴的時候,也是不存在的。而風雨都因為妳而獲得飽滿的存在感,妳的驚懼餵食它們以壯大了聲勢。它們是一排又一排的夢魘倒落,衝鋒陷陣,純粹的顛倒,一種毀滅的信念。

  你想到死亡。在內心最祥和的瞬間,你認為自己已跨過某種界線,薄膜的,帶著微微血管的牆。但那靠近死亡嗎?牆的另一邊是你的經驗所能解讀的嗎?是你的文字所能重現、呈述的嗎?抑或你只是在接觸的頃刻被夢彈回來罷了?

 

  然後,你們會一起聽見帕諾瑪先生的聲音:「你不能混淆死亡與不存在;不存在的形態佔有了出生之前的漫長時間,而且與死亡以後同樣的綿長歲月顯然互為對稱。事實上,在出生以前,我們屬於有可能實現或不實現的無盡可能性的一部份;反之,一旦死去,我們就無法在過去(我們在死後完全屬於過去,但是我們對於過去不再有任何影響)和未來(未來即使受到我們的影響,也還是我們的禁地)實現我們自己。」

 

 

  A

       像一切鬼魂應該出現的樣子

       我們被蠱惑忘了追問那些死後的細節

       她完全褪了顏色

       像一張黑白電影

 

  妳清晨起來時,雨依舊不停歇,猶如偏執狂。或者猶如妳所知的一個侏儒小孩、可以用歌唱切割玻璃。那是鈞特․葛拉斯筆下的奧斯卡。他的鼓聲,反覆、反覆敲擊的鼓。一小點,一小點的鼓音,愈來愈具體,愈來愈足以造成妳的毀壞。

  你想起女孩。意識回到腦中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應該打給女孩。事實上你已經伸出手。但有個東西阻擋你。那是少了一隻的手套,掉了一只的戒指,女孩送給你的項鍊的斷裂。你為之卻步。你不願多想,但徵兆、符號已出現。

  妳恨恨地撇過頭去。手機在妳的背後。只不過耍了一頓脾氣啊。難道這不是妳的權力嗎?難道這不是男人寵壞的?而男人卻大張旗鼓地運用緘默權。妳感到無聲、壓迫。禁絕說話,妳無以適應,彷如被拋擲到一憂傷的黑暗劇場裡。

  你煮好咖啡,搬張椅子,坐在窗邊,小口、小口的啜飲。氣味在口腔濃厚、深情地流轉。你以為舌齒都耽溺於一抵死纏綿的狀態。樹在你的眼瞳邊緣搖蕩,葉片偶爾聒噪,風則是屢屢閃爍而過。你在安逸的屋子,無驚無擾。

  妳對男人的霸道有點喘不過氣,開口閉口都是那些虛構的事物。妳認為是病態、怪異而扭曲的小說。究竟那些跟你們之間有什麼關連呢?多接近走火入魔啊…而妳的愛為何沒法讓男人正常呢?為什麼,為什麼呢?

  你似是沒有慾望,沒有慾望的顏色,在你的生活底,唯一的色調就是白紙黑字。你在黑與白之間,移動、旋轉和跳躍。你總是在這裡的同時,又到了彼岸。你是漫遊者。你是宇宙的一種示現。你是鏡子裡的生物。你總在尋找你的倒影。

  妳比較想做的是,停止這場風雨。停止吧。而後,妳將氣勢洶洶,將捲著妳的怒氣,蒸騰的,扶搖的,衝進男人殿堂般的思維。妳有股衝動要改變,要衝毀橫亙在你們之間的秩序。妳不懂轉眼灰飛的字語怎會重逾生活?妳不懂。

 

  你們會再度聽聞帕諾瑪先生的聲音:「死亡就意味著放棄自己,停留在一個確切不移的狀態裡,而且不再有改變的希望。……並沒有低估活著的狀態相對於死亡的優勢:這種優勢並非針對未來而論,因為未來的風險總是很大,而且利益也不長久:優勢在於活著就有可能改變自己過去的樣態。……而是一旦事件被容納進入一段人生,事件的排列並非依照時間先後的順序,而是對應於一種內在的結構。」

 

 

  Ⅱ:

       我們這些

       在黑暗中的人因為意識到自己的彩色

       而侷促焦慮

       而自言自語

 

  你耳中還有間歇的浪。雨的撲打。但很淺了。世界狂暴的表面已欲平息。水荒不知解除沒有。這是對誰來說都難熬無比的酷暑。在熱氣的肆虐,事物的邊界都顯得稀糊。水應該夠了,夠了吧。後來你會知道已太多,一如你的孤獨。

  妳不敢相信男人真能捨得,捨得如此長久的時間不跟妳聯繫。難道你們真的就要這樣結束?只因為妳撒嬌不成最後便耍賴?太荒謬了。妳用力的搖頭。這不是妳本來的意圖。妳只是希望男人專注地看妳,看妳綻放的色彩。

  你躺在床上。天花板是一面失眠的牆,漂浮在上方。你在安靜的漩渦底。外頭的夜是不叫喊的,是不野獸的。而你彷若背著一道羞恥的印記,被摒除在夢境之外,被遺棄在醒的這一端。你醒,你醒著,如同意識惡。

  妳在雨的綿密之中,現在,妳被不祥感所圍裹。這樣的雨,幾時會休止?風已不再暴躁。現在只有雨,無限、無限的水,比厭煩更厭煩,也比不厭其煩更不厭其煩。再這麼滂沱下去,如淒厲的電吉他彈奏,的雨,將粉碎妳的吧…

  你想起火焰,火焰跟睡的關係。又如何呢?它們作為什麼元素來到你的腦中?更直接的連結是,女孩的臉孔。一張白淨柔軟的臉龐,突然擠滿繁亂的線條,變得紅而豔麗,變得不可方物。而你就在焚燒之中。然後,驀地熄滅。

  妳將手機關機。關上妳的等待。妳不願意卑微、可憐。妳是小女人沒錯。但這並不意味著妳得沒日沒夜的掛念。畢竟對方是死海,在妳的關注力不及處,遂行輕盈漂流的技法哪…讓雨落下吧,都落在男人的頭顱裡最好。

  你繼續思考死亡,沒來由的,你不安了起來。並非自身的。而是更大的,更強烈的,一個群體的什麼。是嗎?你在入口網站偶然瞥到南方惡雨不絕的消息。但你並沒有追究或打開死寂已久的電視機。女孩應該無恙吧。應該吧。

 

  帕諾瑪先生的聲音將在你們的記憶邊際說:「要學習死亡,最困難的一個步驟就是:確信自己的生命是一個封閉的整體,完全屬於過去,你再也不能添加些什麼,也無法改變其中各種成份之間的關係了。」

 

 

  B:

       而恍然失憶

       對此刻的醒來說

       下了一點雨就很

       害怕分離

       會中斷這雨

       雨中溫暖的屋子裡

       溫暖的溫暖的溫暖

       的屋子裡

       總是感到猶豫

 

  妳的靈魂是否被拘提在男人的深處呢?妳一夜輾轉,牽掛,牽掛,妳即使在夢中,都還不住意識到妳沒開機。妳跟男人的聯繫,破損、斷裂,還能修復嗎?不,那不是把現代扮演聯絡本事的行動電話打開就能修復的。不是。

  你啃著早餐。乾脆放棄似的,你在天地最黝黑的那時離開你的無眠。你搜出吐司,作了簡單三明治,搭配你每日必行製煮的espresso,愉快吞嚥。然後,你發覺前日剛發生一個前所未有崩壞的父親節。

  妳便要懇求,停止吧,雨,雨啊。再下,水都要灌進屋子裡。雨會中斷的吧,就像語彙,所有的語彙都有中斷的時刻。都會有。那麼,妳是否也注意到了男人和妳之間的,即將中斷?抑或,妳說,已經中斷了?

  你想到勞倫斯․卜洛克的一部小說,從美國911世貿中心被撞毀以後開始說起,到最後結尾在消防呼救專線911:紐約再也不是以前的紐約。是的,再也不是了。你看著島國的南方,它再也不會是原來的樣子了:父親節到88水災。

  妳幫忙把東西抬到高處。各個管道的訊息都在湧進來,到處都發生災害。尤其是妳所在的附近。絕大多數的橋都已斷。洪流滾滾。妳看到播報畫面時,簡直不敢相信妳的眼睛:妳居然身在末日場景中。並且還有另一種末日在心中。

  你還能冷靜下來嗎?或許可以吧。但咬了幾口的三明治被擱在桌上,沒有被消滅。你目睹地基淘空的房子,斜斜地倒進凶猛的河面,轉瞬湮滅。你目睹長長的大橋消失了大半。而女孩就生活在其中。你捉起手機,撥出。

  妳還是沒有接到男人的電話。還是沒有。妳忙著憂慮,忙著和家人一起關切接下來的颱風動向與水氣。妳所接受到的訊息是每個瞬間都會是一個終點的展開。於是妳錯過了命定的呼叫。你和男人之間從此也有座不可跨越的斷橋。

 

  帕諾瑪先生的聲音最後說道:「『如果時間要有終點,它就可以被一個瞬間、一個瞬間地描述,但每個瞬間在描述時都會延展,因而再也無法看到它的終點。』他決定著手開始描述自己一生的每一個瞬間,而在他能夠完全描述完之前,他將不再想到死亡。就在那個時刻,他死了。」

 

 

  0:

  在命運般的雨勢,在命運般的受難者之間,你們能夠把夏宇的詩,以及卡爾維諾筆下人物的話語,裝填進去嗎?或者說我能嗎?在兩個文本,這一端,那一端,之間,存有的是可銜接、可聯繫,還是終將不得轉譯的斷層?而為什麼我又勢必非得把它們連結起來,非把對你們的想像召喚出來呢?這之中是偶然,或者存有一必然性質?而我又在對島的兩端的一對戀人們的探問裡獲得什麼呢?

  這只是想像嗎?這只是我多餘的描述嗎?這只是我可悲的躑躅嗎?

  在夏宇的〈Soul〉裡,我匪夷所思地看見你們,那麼清晰,幾乎是伸手可觸的真實,或者幾乎是一種夢見與被夢見的迴旋迷宮,像是波赫士的原型,究竟是我夢見你們,還是你們夢見了我呢?而這樣的夢見,是指向連結,抑或斷裂?

  然後我聽見閱讀海浪的帕諾瑪先生正在對你們說話。但你們沒有聽見。無論是你,或者是妳,都沒聽見。你們唯一聽到的只有內在的聲音,作為人的基本姿勢,就是遺忘。你們被遺忘的聲音深深地撈住了。你們是墜落的鳥,窒息的魚。

  而我寫下你們。我讀到你們。成千上萬的你們。就在電視螢幕與鏡頭以外的地方,就在島國,就在歷史。就在語詞和雨。語詞。那場綿亙幾天幾夜的雨,語詞無窮無盡的傾倒,將南方淹沒。高空攝影下一大片滾濁黃浪。黃而凶猛的語詞。

  在兩個文本,在詩與小說之間,隔著長長的鴻溝。它們無法統一,無論是形式或者主題,它們都個別表現了最獨特的模樣,如同我所想像的你們一樣。它們是兩個橋端,這一邊,跟那一邊。而下面是惡水,長長的,渾濁而巨大的,殘暴如野獸的水。而這樣的隔絕,在兩個戀人之間,或者在政府與人民之間,亦是同樣的情境,都是溝通不良,那不僅僅是象徵上的斷橋,更為實際性的災難。而我,妳還有你,我們能夠為彼此做些什麼?

  我想起波赫士說過的一件事。目盲的圖書館管理員和他深愛的妻子到遠方沙漠去旅行。在那裡,波赫士彎下腰,拾起一手的沙,又任由它們傾洩,然後,他說:他正在改變這個沙漠。波赫士想著,自己經歷過多少歲月,多少的人生經驗,才能抵達說出這樣一句話的瞬間啊。他的妻子說這是他的語詞的帝國。這真是讓我動容,讓我無比思慕的神秘場景啊,有關時間,有關一個在夢與迷宮彷若看穿時間與夢的本質與原型的寫字人的遙遠的召喚。

  而妳和你,兩個在我靈魂裡對話的人物,是否就是我改變世界的一把沙?

  我已經可以抵達在沙漠的那一瞬間嗎?

  於是我想,這是最嚴厲的時光。我們在無以知曉的脈絡裡連接著。我們必須堆疊。道德並不是去除壞的那一面。而是我們寧可選擇美麗、溫柔的這一面。我們需要都走過來。走近彼此的傷口,留下嘆息與眼淚。

  還有最溫暖的,生命的手。

  當我們失去作為人的基本哀憐以後,那將是真正的斷橋──

  而一切便無可挽回。

  而作為一個人,低微的人,在現代裡,在無限降低的機件裡,我如何能夠把握悲憫的姿勢?我難道不需要練習嗎?我難道可以輕鬆變幻冷漠的臉孔,忘了凝視他人?難道我可以蔑視自己人形裡那顆為別人苦難而深深愁苦的心?

  即便那是地獄,是自己無能為力的龐大崩壞,亦必須堅硬如水,不閃躲。

  故而,你們是我的斷橋,是我正要嘗試作為一個人,擁有悲憫。

  故而,你們是我的練習,是我寫下一如祈禱的手勢,的字。

  透過你們我將抵達那個沙漠,並且試著改變。

  而悲憫就是我的一把沙。而在悲憫之中,死亡與生都將變得可親、柔和。

  我如此深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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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iterature200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