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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終於,來到沒有人的地方。

 

「第一次偷東西?」他手上揚著她偷的東西。

 

女孩咬著下唇,賭氣地沈默。

 

「我第一次偷東西的時候,才九歲。」語氣很家常便飯,他試圖對女孩露出和善的微笑。

 

聽到這話,她的神情有了反應,先是詫異,然後慢慢地揚起嘴角,她樣子是聰明的,瞬間就懂了他的意思--他不是來找碴的。

 

只是在店家的時候,他看見老闆已經在注意她,他仔細一瞧她的樣子,她個頭小小的,穿著附近高中的制服,她沒有染髮、穿著很整齊,無辜的背影像是人生第一次犯錯似的,讓他燃起了憐憫之心,於是還來不及思考,時間緊張的來不及思考,便在店員怒氣騰騰走向她之前,便抓著她逃跑了。

 

「不過,妳偷的是什麼東西?」

 

他看著包裝盒上的設計,長的很像福氣袋,還是是日本進口的,可愛的日文字表現出誇張的效用,上頭圖案有一團熱騰騰火焰。實在想不透是什麼東西,他好奇地直接拆開包裝,原來是貼腰酸背痛的貼布,不過材質很像是豬皮,軟軟綿綿的。沒問過那女生的意見,他直接撕了一塊貼在頸子上,一開始冰冰涼涼的,但沒多久火辣了起來,像火蟻在吞噬皮膚,他按奈不住,只好撕了下來。

 

「幹!」不小心罵出口時,他偷偷瞄了一眼她的反應,卻發現女孩暗暗地嘻笑,眼神裡有著一抹嘲弄。

 

「這到底是什麼?」他有點尷尬地問。

 

女孩低下頭,不曉得嘟噥些什麼。

 

「唉,這是減肥用的,可以燃燒脂肪。」

 

好一會,他才聽見她的回話,她的聲音慵慵懶懶的,不像有任何畏懼,也不是彆扭,單純的只是性格奇怪罷了。

 

「妳又不胖。」

 

女孩白了他一眼,不客氣地拿走他手上的貼布,連同地上的包裝盒也一併收走,最後從莊嚴的書包裡,拿出一個小碎花的布織包後,細心地數了數鈔票,最後丟了一百元給他。

 

「給我錢幹嘛?」他看著女孩皮包裡,裝著鼓鼓的錢。

 

「算你偷的啊。」她語氣像在撒嬌。

 

他判定應該不是第一次偷竊,他想明白女孩的性格,想知道女孩有多壞,是真正的壞透,還是只是對人性的絕望呢。

 

「那錢也不夠啊。」包裝上是198塊。

 

「唉!大叔,你都拆了、用了。」

 

女孩一副價格折半還便宜了他的神情,讓他頭疼了起來,現在假如收了她的錢,表示是變成共犯的意思嗎?

 

「大叔,你平常的職業是什麼?」女孩主動找起話題。

 

「我是開計程車的。」

 

「你知道登尋找情人廣告中,有35%是已婚人士嗎?」

 

「不知道。」

 

「大叔,你結婚了嗎?」

 

「剛離婚。」

 

他拿出菸,走到有風的地方,抽了起來。

 

直到風吹不動煙霧,他才察覺女孩的不自在,也看見她真正的表情。她很落寞,那種偷竊得逞後,卻沒有受到懲罰的落寞感。而自己抽菸的行為彷彿拉遠了兩人的距離,劃出一道界線:無比迷茫和無比清醒。只是身在煙霧的自己是想獲得清醒的,可是對女孩來說,清醒的世界中,她卻身陷迷茫中。

 

唉,好不容易他才讓女孩話多了起來,抽菸這件事情顯得多餘了。

 

他不論作任何事情,總是順著預感的,他感覺女孩此時需要他。

 

他捻熄了煙,揮散煙霧。重頭開始。

 

「那現在是上課時間,妳怎麼還沒去上課?」露出腕上的錶,還有五分鐘就十二點了。

 

他靠近女孩,女孩只是瞪大眼睛,沒有敵意。

 

「有人對我說,想死,滾遠一點。」她說的有點任性。

 

看見她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他能保持沈默,因為勸告她也不是,安慰她也不是,家庭失和的問題,根本不是他能處理的。他不是老師、不是牧師,也不是心理醫師,只是路上隨處可見的計程車司機。他能處理的是漫長的路途,他能處理的是客人指定的目的地。

 

「那妳真的想死嗎?」他認為想死的小孩,只是是想獲得別人的關心或表達不甘心,但不表示真的懂得絕望,簡單來說,只是一時衝動。

 

「當然不想。」她回答的很敏捷,隨後卻又嘻嘻地笑說:「不想死給人看,我想孤伶伶的死。」

 

「這樣啊。」他從皮夾裡拿出名片遞給了她。

 

「李、洛、軍。」她念的很用力。

 

「當妳有死的想法超過一百次的時候,就來找我吧。」

 

「那你現在可以送我回家嗎?」

 

「妳現在方便回家嗎?不怕被父母發現?」這女孩是「太傻太天真」嗎?陌生人的車也敢亂坐。

 

「方便。」她神秘地一笑。

 

「好吧。」他不想問得太多。

 

一路上他偷偷用後照鏡觀察著她,她一臉白淨,沒什麼血色,嘴唇裂的尤其厲害,並且微微發黑;比較與眾不同的是她勻稱無肉的脖子,上頭套著一圈圈的細紋,精緻的幾乎發亮。她的手半搭在窗上,仰頭引領望著窗外,那朝天延伸的線條優美的像插在花器上的藝術,靜態而靈透。她的眼神很調皮,看起來純真,細扁的嘴一張一闔哼著好幾年前他在廣播裡聽見的流行歌。她唱得很含糊,他也聽不見什麼詞,聽起來好像在發顛似的。

 

她不直接講自己住在哪,只是一連串的指令,像個蠻橫的小公主,但他一點也不反感。年輕時的自己根本不能縱容這種事情,但是現在呢?一切都是可以等待的。等待搭載客人,等待夜深人靜,等待黎明。

 

「右轉下一個路口,就可以停了。」她下達最後一個指令。

 

她的家靠近光復橋,是台北不被引人注意的地方,有點髒亂,有點破舊,是一個沒有什麼發展的地方。他很難想像,這麼一個乾乾淨淨的女孩會住在這。她上樓時,車子往來的喧囂聲,幾乎蓋住她道別的聲音,但是他依舊聽見在樓梯間裡微小的迴聲:我、叫、楊、靜、彩。

 

稍晚,離開後的兩個小時,他收到一封簡訓:『我叫楊靖采,想死,1。』

 

02.

 

從外頭買回早餐時,春美習慣性的看著電視新聞裡下方的標準時間,是七點十分,對自己的「準時」她感到有點氣悶,她應該回來晚一些的!她例行性的摀住耳朵,果然樓上開始傳來女人淒厲的尖叫聲--「啊!啊!」一聲、兩聲,叫得越來越緊湊,讓人聽了越來越難受。在吶喊什麼勁呢?在掙扎些什麼?在抗議些什麼?不要叫了!STOP!STOP!STOP!在她情緒最激憤時,女人總算停止了。

 

公寓裡的人默默忍受這種事情,約莫半年了。二樓的王太太說,五樓姓陳的女人瘋了,丈夫跟她離婚後,三個女兒跟著她,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歇斯底里,經常一大早就會先對著女兒狂吼。三樓的林大嬸則說,是陳太太的三個女兒其中一個瘋了,管也管不住,每天例行早上發作一次。住在六樓的吳先生看法就很不一樣,他說那是一種聲道訓練,讓女性在緊急情況時可以好好發揮,但顯然地,他說的笑話很冷。

 

她們是一年前搬過來的,跟鄰居幾乎任何互動,行為非常神秘封閉。很奇怪的是,鄰居們包含自己本身,都沒有人有向警察檢舉的衝動。或許這是因為凡是看過她們一家的人,都會覺得她們在正常不過了,即使不小心照到面她們也十分客氣有禮;而且發生尖叫時也沒有其它聲響,只是平靜的,真像是發聲練習般,傳來幾道淒厲悲涼的吶喊。

 

鄰居們都研判這不是家暴,只是有人瘋了。所以對於早上的異常行為,縱使再怎麼不自然,甚至極度令人討厭,也不會有想揭發她們的想法。林大嬸說,咬著牙就過了,就當作是惹人厭的母雞在叫吧;王太太則搖著頭喃喃自語:這是悲劇,悲劇啊!

 

春美對於光怪陸離的事情早見怪不怪了,但想到往後要一直忍受這種痛苦,仍然很悅。可是沒辦法,鄰居們異常的寬容,自己倘若表態,反而顯得自己很不厚道。她向丈夫抱怨過,但他早出晚歸,甚至對於家也愛回不回,這種事情他連遇都沒遇過。

 

對於樓上的女人,春美的怨氣越積越深,甚至開始產生報復的想法。她也很悲慘了,她也要過生活,可是她不會用自己的痛苦去打攪別人的安寧。要叫,可以到沒有人的地方去叫,這裡是城市,四處都有人的,大肆宣揚自己的悲慘,很光榮嗎?

 

她回憶起自己「猝死的初戀」,幾乎要論及婚嫁的戀人,某一天,某一刻,無聲無息的在人間蒸發了。而她根本猜不透為什麼,那幾個月裡,她幾乎痛苦的快死掉,胸口滯悶,常常喘不過氣來。她對愛也因此絕望,再怎麼付出,再怎麼自以為是的「相愛」,都是場空。可是她沒有瘋掉,她心臟依舊強壯。後來她嫁給一個她不愛的男人,那男人對她還不錯,結婚十幾年,每個月都按時給家用(簡單說來是個人零用金,因為他不回家用膳,也無須幫他打點什麼。)

 

這樣的日子,她理當很愜意的,但雖然胸口不悶了,可是生活卻悶的快死掉。她無聊的丈夫,她無聊的家庭(她沒有孩子),她無聊的自我。

 

可是她很有骨氣,即使生活就像是一場悲劇,她也會隱瞞自己的痛苦。

 

這裡是城市啊,四處都是人,四處都是水泥牆,四處都是鄰居,四處都是閒言閒語,所以樓上的女人,要叫可以到沒有人的地方嗎?

 

03.

 

高架橋下,車子往來密切,一圈圈的萬花筒激起地面淌濕的水花。

 

洛軍察覺到有人在看著他,對面穿著裸露的檳榔西施,已經偷偷察看他很久。

 

他跟她買過幾包菸,但沒交談過幾句。

 

這位檳榔西施還是個妙齡小姐,氣質還不錯,她拿著一包菸走了過來。

 

穿過車陣時,幾個沒戴安全帽的年輕台客低級的向她吹口哨,但她反應很鎮定,依舊大剌剌的走到他車邊。

 

「要買菸嗎?」

 

「嗯…好吧。」

 

「其實,我不是一定要你買菸的,只是想跟你說上幾句。」

 

他挑了眉,自己老來俏嗎?以前異性緣也沒這麼好。

 

「上次你來買菸的時候,你載了一個頭髮亂糟糟、臉上有瘤的老頭子,後來過幾天我看到新聞,那人自殺死在一座深山裡,你有注意到那則新聞嗎?」她輕描淡寫,不仔細聽,還以為是再談阿貓阿狗。

 

「真的嗎?我沒注意到。」

 

「也許是我看錯了,可是那人長的很特別,有一顆瘤,跟沈玉琳很像。」她指著自己嫣紅色的臉頰。

 

「或許是,或許不是,但我沒有載客人到那種地方。」他間接否認。

 

「說的也是,太奇怪了,你知道計程車的鬼故事嗎?通常載到要去那種地方的客人,司機收到的錢最後都會變成冥紙喔。」她故作神秘兮兮,裝恐怖的模樣挺可愛的。

 

「我不相信有鬼。」他笑著回答,但語氣很篤定。

 

兩人又閒談了一陣,最後還交換了電話。等到她母親在對面大聲催她,她才依依不捨離開。很顯然的,她似乎一直對他很有好感。

 

那檳榔西施叫作百合,還沒滿十八,高中休學,檳榔攤是母親經營的,她偶爾會出來幫忙。她母親是標準的美人胚子,年紀大仍風韻猶存,但女兒就不是那種會引人側目的長相,臉部五官都很小,而且沒什麼特色,但聲音甜美,聊久了便讓人覺得她很賞心悅目。她說,她很想再去上學,只是還需要在半學期。他沒有問休學的原因,但不認為跟經濟因素有關,因為她家經營的檳榔攤生意都超好的,也常常看見她父親和朋友在旁邊泡茶聊天。

 

也許,她只是寂寞吧。當別人都在求學時,她卻待在一個低俗求生的地方。當別人吐露芬芳時,她卻濃妝豔抹。當別人和同齡孩子擦出火花時,她卻只能接觸滿臉鬍渣、滿嘴紅牙的卡車司機,或是像他這種整天閒晃的計程車司機。花樣年華的少女,青春理應不該消耗在這裡,縱使學校也不是什麼好地方就是了。

 

突然,手機簡訊鈴聲響起,他有預感是靖采傳來的。

 

『發明電燈的愛迪生其實是怕黑的,那你呢?想死,65。』

 

才一個月,她就萌生死意的念頭就高達六十五次,簡訊傳來的時間,通常是一大早,或是放學時間。而伴隨想死的簡訊中,總會摻雜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或新知。諸如:古代的保險套是腸子作的、有一個國王享用過兩萬名女性的處子之身、瑪麗蓮夢露有六隻腳趾頭、豬不能仰頭望天空、有一個丈夫因為討厭妻子而活在樹上二十多年…。

 

洛軍感到好笑的地方是,有時間想這類的問題,怎還能想著死亡呢?

 

他和靖采出去過幾次,她說她想去墾丁的海邊,所以他載她去了;她說她想去高美濕地,他也陪她去了;她說她想去離天邊近一點的地方,他就在陽明山上將她扛在肩頭。他對她出奇意外的好,從沒有一個女人讓他如此善待過。但她呢?對自己卻是一點一滴的報復,每次總是偷他一點東西,鑰匙圈、打火機、還有帳單。

 

原本他是打算幫助她的,可是他從沒有和他想「幫助」的人有過這種親密關係。越是熟絡,越是發現對方的可愛,就越無法真心幫助對方。

 

百合沒有看走眼,那個老頭最後一程確實是他載的,那是他們的約定--「當你有死的想法超過一百次的時候,就來找我吧。」

 

他們是在一間公廁認識的,當時那個老頭尿急,但走進公廁裡卻還是憋不住,尿濕了褲子,老頭當場抱頭痛哭,而跟在後頭的他則大發慈悲買了件褲子給老頭,但老頭並沒有特別感激。老頭是一個心高氣傲的人,就像他臉上難看的瘤,即使醜陋,卻也不想遮掩,因為那是自己的驕傲。可是自從老頭年紀大毛病多了後,每天都生不如死,不是忘東忘西,就是飽受尿失禁的困擾,他是絕不使用紙尿褲那種玩意兒的。而真正令他萌生死意的,就是自己的那話兒出了毛病,每天都必須讓媳婦用嫌惡的眼光幫他更換藥膏。醫生說那種莫名的潰爛,因為老頭的糖尿病關係,就算一年半載也很難好。

 

老頭說他想死,超想死,可是他沒有勇氣,也沒有力氣。他想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靜靜的,有尊嚴的死去。他不要任何人打擾,所以洛軍決定送老頭一程。

 

一個失蹤的人,你可以當他永遠活著,雖然會痛苦不安,卻不會承受極致的傷心。

 

雖然老頭不幸地屍體還是被發現了,但他的家人很難過嗎?他的媳婦呢?會後悔沒和顏悅色善待過老頭私處嗎?但想必彼此都鬆一口氣吧。如果還要承受好幾年沒有自尊的煎熬,那老頭太可憐了。

 

洛軍的父親是個酒鬼,爛酒鬼,醉了便找親人打,打爺爺奶奶、打兄弟姊妹、打妻小。他從不認為父親真的醉了,只是在迷茫中放縱自己罷了。否則怎還識得了人?他父親從沒有打過親人以外的人。警察來勸架,他雖然模樣看起來迷迷糊糊的,但態度也能好生好氣,等到警察前腳一走,他又回復成目露兇光的醉鬼老爸。然後隔天清醒後,他便裝得什麼都不明白,怪罪一切都是酒的錯。

 

直到後來,父親因為肝硬化必須戒酒,他整個人就變得萎靡不振。洛軍明白,他的父親無法在清醒時發洩他的慾望,他沒辦法揍人。父親只能將一切寄託在「醉」中,讓自己處於迷茫中而可以逞凶。就像是成龍打醉拳,喝越醉拳打的越好,還可以藉由喝醉的拙樣戲弄別人。簡單來說,父親以為自己醉了,就可以把別人當笨蛋。

 

後來父親死在水塔裡,因為無法喝醉的人生,都沒有任何意義。可是家人還是傷心、痛苦、激憤,他的家人並不是天生愛討皮肉痛,但凡是生物都有感情,就連他也忍不住哭了,雖然當時的他,只要隨便看到一隻壓的扁皮的老鼠,就可以同情哭個好幾天。

 

「如果要死,就到沒有人的地方吧!」當時的他,還為將來的自己立下這種宏願。

 

他不止載過老頭,至少數十來人了。有幾個人的屍體被發現他並不知道,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們至少擁有死亡的權利跟尊嚴,而不用受到家庭、醫院、社會機構的嚴格監控。

 

在人生最後可以主宰自己的生殺大權,也算是沒有遺憾了,不是嗎?

 

04.

 

十多年後第一次相聚,春美以為自己會說些什麼,但她只是說:「胖了!」

 

其實明輝沒有什麼變,他長的更壯了,也更結實了。反觀自己,皮膚變得又皺又老,還有一些痘疤,肚子也多了好幾圈肥油,雖然她努力化妝遮瑕,但無奈乾燥的皮膚,粉都浮在上頭,她直覺自己倘若笑得太過份,粉底肯定會裂開吧。衣服也選擇特別穿深色一點,並且找有點腰身的寬鬆剪裁企圖製造些錯覺,不過在明輝穿的如此明亮對照下,自己顯得庸俗老氣。也許她符合自己年紀該有的樣子,可是明輝呢?他怎能活得比自己更好,甚至更年輕呢?他怎麼可以!

 

「妳還是一樣,沒什麼變。」他講的到客氣了。

 

覺得自己虧欠我,才這麼有禮?春美不悅地想。

 

「我其實很生氣,我一直當你是死的。」她不客氣的表態,內心的憤怒壓抑幾十年了。

 

「我知道,我很抱歉。」他頭低的彎彎的,模樣看來很有誠意。

 

「你是來道歉的嗎?」

 

「我是來解釋的。」

 

春美屏氣凝神,她等了十多年的解釋終於要來了嗎?她猝死的初戀,她絕望的愛,終於找得到兇手了嗎?

 

「當年我父親被懷疑是共匪,也就是大陸派來的間諜,所以情勢很緊張,我父親怕家人受到牽累,必須帶我們躲到沒有人認識的地方,我們連夜偷渡到大陸,再逃到菲律賓,並且在那裡定居。後來有機會,我才又到美國發展。」他解釋的不疾不徐,態度平靜的像是敘述一件無關緊要的事,喝了口茶,他接著說:「我沒辦法跟妳聯絡,不然妳會受到連累的,這幾年政局改變,我父親也算是沈冤得雪,去年他收到台灣政府善意的回應,只要我們願意回台灣居住,以前在台灣的不動產都願意歸還。」

 

聽完,春美兩眼直發楞,明輝看了有些不安,又補充一句:「我是身不由己的。」

 

啪一聲,她用力打了他一巴掌,巴掌聲響之大,驚動了整個咖啡廳的人。明輝也動怒了,但只要一想到過去美好的回憶,想到自己害她傷心,便又忍了下來。

 

接著,春美肩膀晃了幾下,便嘩啦嘩啦哭了起來。她的淚水之多,多到將綿厚的粉底刷下一半,她老態的樣貌畢露,著實也嚇著了明輝。尤其是哭泣的醜態,那深陷的法令紋勾勒出一道難看的哭臉。

 

「我就討厭這樣,你為何要解釋呢?你失蹤一輩子,我還可以怪你一輩子,我可以理直氣壯的怪你一輩子。」春美邊說邊打著明輝,他的臉、他的肩、他的手,都被打的紅通通的。

 

「妳在我心中一直都是最美好的回憶,我一直想見妳。」雖然事隔多年,春美結婚了,也老了,他承認見到的瞬間確實有些許失望,但是他不後悔,因為他想還自己一個清白,當年他並不是負她離去。

 

「我們都吃同樣的糖,你吃剩的融化了,融在心裡,可是我呢?我吃剩的卻是藏毒,毒了我十多年。我因為你失蹤,我墮落了,我嫁給一個我不愛的人,我過著無聊的人生,我沒辦法愛任何人,甚至也不愛自己。我好生氣,好生氣。可是最後你告訴我,這不是你的錯,你、身、不、由、己。那我呢?」她面目猙獰了,她哭的好悽慘,再也沒什麼比知道真相來的悽慘。更甚的是,她早有預感這一天會來到,事實上,誰都沒有錯,是她不夠堅強,讓自己墮落了去。

 

「我該怎麼作呢?」明輝當真覺得她可憐,過去他自認瀟灑,可以輕易卸下愛情,屬於政治的錯誤讓他十多年來都活得沒有罪惡。可是春美「什麼都不知道」,這種對命運的無知造成她自身的墮落。他不能彌補了,再也無法回到過去了。

 

「算了,算了!」春美擺擺手,裝作一切都無所謂了,她失魂的從濺滿淚水的皮夾中,掏了五百塊出來放在桌上,她哽咽地說:「算我欠你的。」

 

她試圖更瀟灑一點,想轉過身大方離去,可是降臨的悲慘實在太過龐大,她只好邊抽搐著身子,隱忍哭聲離去。

 

春美在心裡暗暗地計畫著,以後他們不要再見面了,她不要讓明輝找到她,這是她最後維持一點自尊的方式。

 

05.

清晨,靖采來了一封簡訊;『想死,100,帶我走,越遠越好。』

 

終於來了嗎?洛軍胸口有點悶。

 

『妳決定怎麼走了嗎?』

 

『農藥吧…』

『去買一件妳平常根本不會穿的衣服,我不能保證,妳一輩子都不會被發現,但是至少當妳家人知道妳死的時候,可以拖一陣子。所有的證件都拿來,妳身上不能有任何東西,只留幾百塊錢。』

 

『我自殺好幾次了,但是都沒有成功。有人後悔過嗎?』

 

『有。』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路程開到一半,他們只是告訴我,他要活下去。』

 

『那我們約在什麼時候呢?』

 

『明天中午12點,老地方。』

 

『好,不見不散。』

 

收到最後一封簡訊後,他將手機關機。

 

其實再度見到她時,他就後悔了和她的約定。

 

她太年輕、太純真,怎麼會想死呢?

 

但他不敢開口問,倘若一旦涉入太深,怕會損毀他對她的承諾。

 

他從抽屜裡的袋子找出一張CD,是前天在跳蚤市場買的,CD裡頭有第一次相遇時,靖采哼的那首歌──是王菲唱的。

 

『我願意翹盼

安然的醉酒微酣

紅鬍子的老人

微笑多恬淡

我的舞鞋旋轉

我唱到瘋癲

我願棄世登仙

旋轉的車輪來為我獻歡

我怎會疲倦

LA.....

 

 

06.

隔天見面時,靖采面色紅潤,而洛軍卻兩雙黑眼圈,像吸毒犯似的。

山上的風景很明媚,可是他的心情很慘澹。

 

「這裡很少人來,不,沒有人會來,這裡是被遺忘的地方。」

 

一路上,他自顧自的解說如何減少痛苦的死法。

 

然而她心情顯然很平靜,幾乎不發一語。

 

為什麼不說些什麼呢?洛軍期盼她一掃死亡的陰霾。

 

「妳真的沒辦法活下去嗎?」開到旅程的一半時,他還是問了。

 

彷彿這句話,她等了很久似的,眼神裡依舊帶著一抹嘲弄。

 

「唉,你愛上我了嗎?」

 

「好像是吧。」

 

「大叔,我是一個要死的人勒,愛上我沒有好處的喔。」

 

洛軍再也忍受不住地煞了車,他沒辦法開上去了。

 

「別這麼認真嘛!」拍拍他的頭,她從依舊莊嚴的書包裡,掏出一張被折的皺皺的紙,她將它攤開遞給他看。

 

上頭字跡很醜,用紅筆寫著:「想死,滾遠一點,去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妳高興怎麼叫,怎麼死,都隨妳高興!」

 

「這是什麼?」他覺得那張紙很熟悉。

 

「第一次跟你見面時,有人貼在我家門口的。」

 

「所以妳說有人叫妳去死嗎?」

 

「那也是應該的,我們家裡每天一大早都會狂叫,瘋狂的叫,我猜附近鄰居應該都想殺了我們。」

 

「為什麼?」這個瘋狂女孩,腦子裡到底都裝些什麼呢?

 

「我們家的人都有躁鬱症,我家三個姐妹的老爸都不一樣,所以我有四個家。小我一歲的妹妹是同性戀,她的女朋友因為她還休學,變成檳榔西施;小我兩歲的妹妹說將來要出家,因為她已經看透七情六欲。後來我看書說,有時候學習大叫,不要壓抑,對身體會好一點,所以我們就輪流叫。」她數著指頭介紹她的妹妹們,樣子看起來很天真。

 

聽完,洛軍才明白,原來瘋狂女孩的背後有個瘋狂家族。

 

「那個檳榔西施我認識,我還以為她喜歡我。」他還以為自己當真老來俏呢。

 

「世界上巧合很多的。」

 

雖然從靖采的敘述中,他沒聽到太悲慘的事情。

 

但作一口深呼吸後,他還是嚴肅地問:「那妳真的想死嗎?」

 

她只是低下頭,露出細白的頸子,手裡敲敲打打的,頭也蠕動的厲害。

 

洛軍一直學不會怎麼愛一個人,他只懂得幫助人解脫。

 

可是,出自生命的第一次,他希望靖采熱衷活著,他想載她到有生命的地方。

 

08.

春美決定不再壓抑了,不管是樓上的瘋癲女人,還是她的無聊丈夫,她都不再壓抑了。想起王太太說的悲劇?她才不理會,什麼是悲劇?忍耐才是悲劇。

 

與明輝見完面後,她就去剪了頭髮、報名了減肥課程,順便還去拿了離婚證書回來。隔天一早,她拿了丈夫廢棄的舊紙,在上頭寫了她連夢裡都會喃喃自語的話,然後偷偷貼在那女人的門上。

 

過沒多久,丈夫難得回來,依舊是那一副不理人的鳥樣。她不再保持沈默,她主動開口說:「我們離婚吧!」

 

她以為丈夫會問:妳有別人嗎?還是妳覺得錢拿的不夠?但丈夫沒有特別的反應,

只是沈默了半晌,他當下就蓋章簽名。

 

春美很高興丈夫不拖泥帶水,雖然他們習慣不相愛,可是他始終是照顧她的。

 

在配偶欄沈寂十多年的名字,今天終於可以消失了。

 

「洛軍,我要到沒有人認識的地方,重新開始。」

 

春美笑了,第一次如釋重負的笑了。

 

突然成為前夫的洛軍,還沒有心理準備,但他還是咧著牙,微微地回應她。

 

 

09.

 

沒多久,洛軍的簡訊鈴聲響了。

 

他緊張的打開它。

 

上頭寫著:

『只有一種食物不會變壞,叫做蜜糖,要餵我吃嗎?我愛你,1。』

 

一抬頭,他看到靖采全身發紅,尤其是脖子滿滿漲紅到臉,好像是在害羞。

 

他沒有會錯意,這次真的是老來俏了。

 

「我們一起到沒有人的地方吧。」他在她耳邊,這麼輕聲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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