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5/14,S在飛機上,想念兒子們。他們在下方,在後方,在S的身體與房間的盡頭以內。臨出門前,在窗戶呼喚貓帝。他應聲從窗簾後鑽出,一雙想來不知曉S將遠行十天的何其美麗的眼珠凝視著S。靜靜的凝視。不發一聲。為了那個凝視S費了多少工夫,不求能進入,不,是為了進入,但進入是那樣奢華的渴求,那樣巨大而邈遠,S不敢。關於徹底進入一個靈魂的內在,這樣的事務太傲慢也太讓S恐懼。比愛情的欲求更近似於愛情。魔兒緊跟著他的哥哥在窗邊擠了出來,黑嚕嚕的身體還有藏在深邃的黑色眼瞳裡、激烈無比的青春。S的第二個兒子。他們在窗邊望S,他們那時有沒有一點覺得哪裡不對了呢?為什麼S那樣不捨又依依?他們是S的形狀,也是S的核心。某部分而言,他們塑造了S之所以為現在的S。S從來都很感激。並且愛。在愛情以外,最能自在而毫不懷疑地愛著他們。S想起朱天文最終仍舊得在失去之中得在無言之間尋獲神聖之書的《巫言》,為了貓咪們而低眉垂目的巫(荒人的進階?)。所以S也會想起那個女子的吧…第一次出國,第一次搭飛機,坐上機械怪鳥,突然以為自己成了《百年孤寂》的老邦迪亞,所有的事物都怪異而奇異地脹大起來。但出奇的並不陌生,S只隱約的意識到關於事物的本體與對事物本體的任何想像其實並不那麼鴻溝深大。S的妹妹說應當去過另一種生活。但何必呢?S的生活每一日每一時一分都在給予S新鮮、S在原來的生活裡每天都過得新鮮、而絕無重複。當然那在外人看來可是枯燥得很。S一直想用身體切實地感受生活是否真的在他方,不僅僅在思維做出辯證而已。不羨慕他人生活的S是否真的從來不曾擁有過想變成別人的念頭?而此時S身旁的走道有一個婦人抱著哭鬧的孩童走動,以安撫著幼小、不耐煩的他,這風景是多麼的生活啊…生活,生活關於生活,唉,S便又想起費爾南多˙珮索亞的《惶然錄》。S在自身裡旅行,S在孤獨裡旅行,而旅行從來不應該在S之外的世界發生。是這樣吧?但如此一來S便建構不了馬康多,S也沒法蓋一座屬於自己的白色房子。因S從不到另一個地方去重建關於生活的種種。S的生活只在當下、此刻。S是朱天文說的當下族嗎?是吧。是嗎?突然一陣擺動。S轉眼覷看窗外那簡直跟一操場賽道沒兩樣的機翼,這麼大的東西還是抵擋不了風。是的,抵擋不了,馬康多跟邦迪亞家族的房子最後不是給一陣大風颳到空中從此斷絕了這個最後產下詭異的神話怪物(豬尾巴小孩)的血緣。S當然也會想起魯西迪,偉大而瘋狂的魯西迪,那部《魔鬼詩篇》的開頭,薩拉丁與吉百列便從三萬英呎(是這個數字吧?而S現在會否也在這個數字之中?)的墜落,他們在高空中翻滾、降落,甚至嘶喊、對話。哦,魔鬼之形的薩拉丁、天使羽翼的吉百列,他們終於還是交換了彼此的形象,但他們的靈魂是否也同時置換了?S思索不了,S在自己的屁股上起落。那身體被懸在屁股之上的陡然性的差異讓S每每驚駭。像是路面有個巨大窟窿而S一無所知的闖將過去,然後大大、大大的一個震盪差點沒讓S飛起來。哦,飛起來。死亡。死亡也許是終歸嚴肅而輕盈的,輕盈如飛。飛機,人類的意志,面對將野蠻的爭奪化為科技與文明的壯舉,你應該沉默。應該在一種安靜而堅硬的姿態,寫下你,第一篇,神聖/黃金遺書。
98/5/16,理論上,舊金山這會兒還是15號,但S的時間還留在島國。S自動把時間切換成S的房間,關於必然在某處與S相關的女子,還有S的兒子們。時間的歧性。橘背白腹的貓帝還有灰眉黑身的魔兒,S的時間停留在兩個兒子與及有所掛念的女子。於是時間以兩種曲徑在S的肉身分岔前進。兩種前進的形式同在。S的意識奇妙地予以統合起來。白晝與夜晚的錯置,並相差3這個數字。三,是三人行,必有我師?S想起不結伴旅行者。旅行,是的,旅行,或許陳綺貞那首旅人的聖歌,在這裡將失去意義,並沒有誰離開誰就是旅行的意義。對於S,只是簡單的出發、到達,從一個地方抵達一個地方,而這個抵達是沒有謎的。謎在原來的生活裡。甚至是沒有伴的。即便S和妹妹一道在這裡,一起走路到舊金山現代博物館,也一塊在Post Street的Usa Hostels(對S而言,Hostels可以翻譯成旅舍或旅社,而總之是與好萊塢的B級恐怖片永恆的背景之一水乳交融在一塊兒)吃睡著,但關於孤獨,卻沒有任何解除抑或釋放。S陷入自己的孤獨更深了。S的孤獨那樣深,如夜的盡頭,如日光無窮。旅人的孤獨。生活的孤獨。孤獨跟孤獨。睡與睡。島國與島國以外仍然以近似的姿態鎔鑄在S的體內。沒有變化和萬物萬有的變化。變動與靜止。張蕙菁說的給冥王星,給所有的變動和不變動。S卻只能說給自己的孤獨。給自己。孤獨移向孤獨。從靜靜的生活到下一個靜靜生活的場景。S在有限的格局並變得極極的低,低到了張愛玲所指的塵埃之下。塵埃,小塵埃,陳綺貞唱著所有人的微小姿態。黃碧雲則寫,她在沉默、喑啞和微小事物的極限,嚷著必必,嚷著要摸索打開黑暗的姿勢。姿勢,關於姿勢,S在行走間忘了形狀和顏色。妹妹提到大學時期老師阿翁(詩人翁文嫻)說如果詩是文字,詩在哪裡?如果詩不是文字,詩又在哪裡?然後她說:藝術呢?藝術如果是形狀和顏色,藝術在哪裡?如果藝術不是形狀和顏色,藝術又在哪裡?S想,有時正在於藝術必須將形狀和顏色予以解除,那是個去除的過程,而藝術從中而生。事物不在原有的位置時就有了詩意。深邃而輕盈的詩意。所以那是去位置式的抵達。從消除而指向了再造。但孤獨的形狀和顏色呢?S在恆止的時間指數之內。S靜止的時間。而S的孤獨是最強大的影子,它吞噬了事物的形狀、顏色,甚至它吞噬了詩意。孤獨的位置。孤獨不離開。孤獨會更堅固。孤獨無從脫離。那麼漢嘉的孤獨那樣喧囂不就正可以無有礙阻的理解?於是S的形狀不被含括在這座城市裡。S胡亂拍了許多照片,刻意以一種隨意而瞬間的形式將印象與實像停置在鏡頭之內。滿地的鴿子還有午後在日光與冷風下的人們。一座城市。卡爾維諾的諸多看不見的城市的其中一個。其中一個。而S確實不在這兒。S走在舊金山的夜路上,剛過晚間九點沒多久,街上就密佈了一凶鬱的黑暗色彩。但S不在這兒。這是為何朱天文說到頭來誰都是不結伴旅行者。終歸是得自己走,自己結束。於是S說:這是你的第二種日子,舊的日子,新的模樣,並且你持續寫下你的神聖/黃金遺書,第二篇。
98/5/17,舊金山的日子是16號。被思慕時,S就靜靜地舞蹈了起來。而。今天的日光倒滿了這個城市,事物都在熾爛之中,火焰以別的形式通行,但同時另一半,關於陰影,便有了深邃的美麗氣味。S和妹妹抵達金融區,感覺自己就要成為這個城市焚燒的一部份。參觀了AQUARIUM OF THE BAY,各式海洋的生物,各種形狀的藍色與光亮,S。到了漁人碼頭,在像是島國攤販的店(但附有刷卡機),和妹妹站立著吃了大隻螃蟹,鮮嫩的,沒有多餘的,只是單純的烹煮,海的食物的味道到哪裡都一樣,只要新鮮就對味。練習搭乘舊金山的交通捷運系統,叫做Muni,又分街車/Street Car、纜車/Cable Car、公車/Metro(他們的捷運叫做BART),這裡的街道是明確的棋盤狀,每個路口就是一百號的重新起跳(但似乎數字沒有一一排完),而且大量的單行道,連交通系統也分成如此,公車總是通到底的,上坡、下坡。S的視野也總是保持著傾斜感。S帶著《尤里西斯》,想著馬盧姆先生和斯蒂芬斯,想著流浪在外的英雄,想著被生活擠壓得那樣微小、無以錯身旋轉的日常者:英雄莫非是最平庸的?是的,如此,是如此。所以你設法演練死亡降臨城市毀滅一切的凝視,然後你將發出如你所見的躺在木板上的成群海獅的慘烈的吼叫。你的神聖/黃金遺書,第三篇。
98/5/18,島國時間。舊金山日子仍是十七日。這是抵達此處的第四日。S繼續和妹妹往漁人碼頭去,吃了IN-N-OUT滋味道地的漢堡與薯條、攤販的龍蝦餐,還有Ben&Jerry’s的攪散到柔軟的冰沙。S在品嚐味道的同時想起家中二子,他們還吃睡得好嗎?S的掛礙除了那個思慕S的女子外,就全在兩隻貓身上了。那是S的決定。S決定讓時間以兩種形狀挺在體內,像是兩條蛇。蛇在蜿蜒。時間也在蜿蜒。S的蛇行。蛇行的靜默如電影讀詩會俞萱所立下的標題。S且和妹妹坐了渡輪,看見懸空、跨海的Golden Gate Bridge,前方的外國女子眺望遠方的姿勢,有著冷冽與哀愁。S想起戀人聲音的複雜與重疊、交錯的面貌。街道充斥著拿杯子的黑人流浪漢,而漁人碼頭則是華人(或亞洲臉孔)的拾荒者。兩種模樣的底層討生活者。生活很大,大到誰都得逐漸破敗與華麗共存。而S那麼寫一個故事,關於城市拾荒之人(是波特萊爾與班雅明吧…)與謀殺者對抗的故事,一種最荒廢的智者形象。這裡S感覺到了壯盛與衰敗。像是海鳥們的覓食,大量的人們所投落的食物,而死亡躲在日光與陰影所不及之處,躲在人們的目光,躲在人們的心上。這是神聖/黃金遺書,你所寫下的,第四篇。
98/5/19,島國時間。舊金山的背包日子第五天,仍然是18號。S依然想念的兒子們與女子依然深刻地烙在日光以外的地方:局部大於整體。指甲也依然在生長,S出發前才剪過的指甲突然就又長了出來,比思念更綿長,那也許是思念的實物,也許是死亡以後屬於S意志外頭的生的執念。把行李搬遷到King George Hotel後,和妹妹沿街走下,買了Lavazza的Caffe’ Late,無咖啡不歡的S終於擺脫原來Usa Hostels帶點聒噪感的咖啡和自己遙遙從島國帶來的咖啡粉與可煮泡的隨行杯。生活的模式仍舊在異地進行著,時間的複製品。S仍舊在自己的認知,很深的孤獨,並不因語言、文化和國家的歧異而在。S在島國就是異鄉人了,所以S很能理解卡謬筆下那個開槍者,在壯盛日光的照射下所採行的殺戮,關於殺戮,關於人,S知道得太少,S只知道自己的慾望與失落。S和妹妹坐漫長的公車到Golden Gate Park,目睹巨大的樹和巨大,綠色而陰鬱的巨大。但在「萬惡的海風」(妹妹那樣說,但S想海那樣大那樣值得投身、沉到海的深處的美麗)之下,沒什麼裝備的情況(S還穿著四季一樣的短袖裝扮),兩人落荒而逃。背海而逃,沒有了夏宇的背著你跳舞,也就無以在滾滾翻湧的浪裡跳舞至死。S和妹妹中午吃了Safeway裡的潛艇堡、晚餐則是Tad’s Steak的燒烤牛排,也乘坐了纜車/Cable Car,還去了Ferrari(為了替父親、弟弟們買點小東西,而S是家中唯一對任何車子都沒興趣、毫無概念的人種),還有應該是科技迷的聖地,Apple的專門店,S得幫小妹買i-pod nano。S在購買的旅程底,還不時想到某個女子的裸與無限美麗。而那之中,S就產生了淺薄的身段,最低的一種身段,光與寂寞的調換。是,寂寞,龐大的日光之間,寂寞如《蒙馬特遺書》的雙性女子。然後,神聖/黃金遺書,你的第五篇,不截止的無愛旅行紀。
98/5/20,島國時間。舊金山日子邁入第六天,19號。S的想念比任何軌道都安靜、沉穩地嵌在S的裡面,裡面的,以構成靈魂的形狀:貓與女子。S新住宿的hotel有扇大窗,往外望,便可以瞧見對面窗口的動靜,S或許應該試著把椅子搬到床邊,把燈光調暗,把窗簾拉起,然後以黑暗的眼睛,靜靜的凝視,凝視每一扇玻璃之後的人們與所能抵達的故事,S想無怪乎希區考克能夠拍出《後窗》,有那個型態才能捉摸出其後人的姿態。離開自己的城市的S,來到這個異地,說話和繼續感覺寂寞,以一種灰色的姿態,偽裝成在這裡生活,那不正是窺視嗎?但誰又是真正的窺視者呢?或者誰從來不在窺視之中?S和妹妹搭上了古老的交通系統Cable Car,老舊的車子置身於現代景物之間,分外有了護送舊時光的氣味,一路上搖搖擺擺,上山、下山,司機們的談笑風生和銳利的眼神,底下的軌道,這是被包裝的,同時也是時間的遺跡。S仍然對城市沒有慾望。S的慾望都在閱讀、書寫和戀人底。S的慾望都指向孤獨與另一個孤獨。生活跟流浪的意義是等同起來的。沒有獨特的形式,那意味著,每一件事都是獨特的。陽光、空氣和水,莫非如是。S和妹妹租借腳踏車,賣力的踩,沿著腳踏車道,騎上Golden Gate Bridge。沒有事物進入S的內心。沒有風景,只有對自身的凝視。踩。每一個當下的踩。風狠狠的灌進體內,像是在挖出孔穴。海一直在右側,海與目光的錯身,S一直意識到自己處於懸空狀態。在虛空之上。這個念頭讓S的驚怖反覆、反覆地衝蕩。高度與懸空從來都是為了讓人粉碎而在,是否那便如海浪只為了讓人暈眩並吞噬成形而在呢?那麼,閱讀海浪的帕諾瑪先生會怎麼說?說這片惡魔的灰的海同時又是藍得像是哲人的憂鬱的海?那雙重性在哪裡被建構起來?而跨越了海的紅色大橋的另一邊,有座灰白的,寂寞的大橋,卻無人凝視。誰決定了S所不知的這座橋的被蔑視與無邊寂寞?S再度搭乘渡輪,著名的惡魔島總是在海上蹲踞著,底下像是會有一頭石中猴子,等待著五百年後的誰來解放。S和妹妹去藍、白色調組成的SCOMA’S吃了四方形義大利麵跟鮮魚料理。整體氣氛很夠。而海面上的波浪,像是無數個幾何圖形組成,看久了,便有了眩亂的感覺,如同歐普藝術。海浪的前仆後繼,為的是什麼呢?S沒有非得前進的哪裡不可,S只是停留在當下的解構。S總是試圖把所見的化作字的形式保存下來。S想要的是縫隙,可以把記憶無限留底,並終於有一天可以作為技藝重現的縫隙。或許那就接近了零雨的〈縫隙〉。於是,你的慾望是零的叫喊,這是神聖/黃金遺書,第六篇。
98/5/21,島國時間。舊金山還停留在20號。S在房間書寫。妹妹則整理著她拍攝的照片。這是個沒有特定行程的日子,像是淡淡的生活的本身。S喜歡這種調性,悠哉而隨意。S開始倒數計算返回島國的日子。對S的兒子們來說,S是不是也變得淡淡的了?會否S已經是一抹淡淡的影子,淡淡的,沒有了份量,變輕、變得零重量?那麼S是村上春樹筆下那種所謂影子很淡,而指向存在感的稀薄的人種?所有事物都仰賴影子的部分作為標示,也作為黑暗的入口,如果有接近救贖的部分,也會在那裡等待著。靜靜的等待著。一如S等待著女子的回音,一如火焰等待著煙。S和妹妹坐了MUNI的Metro N、T線,喝了The Creamery的Latte,吃了Safeway販賣的酪梨壽司以及Jack in the Box的堡,看到Caltrain的列車,經過有著Grant球場的AT&T Park,還有Grace Cathedral/葛瑞絲大教堂,神聖、莊嚴,但潛藏在深深的幽暗以後。然後,S在入口網站發現張惠菁的名字,張惠菁,不正是那個S非常喜歡、喜歡的,一個願意寫給冥王星,寫給變動與不變動的人們,充滿了柔緻與深刻的憂鬱氣質,並且她的〈末日早晨〉被朱天文確實引用在《巫言》的傑出書寫者嗎?她正處於黑暗之中,被攪和進一個弊案裡去。S想這無關於任何S對張惠菁的喜愛。或者說即便這將要染黑了這個曾經剃成光頭的女子,仍舊無關於張惠菁。那只是一個事件,一個S不可能身在其中也就不可能判斷真偽的敘事。所有的新聞都指向了虛構。你想,末日與早晨的組合,不正與你銜接在神聖/黃金遺書的儀式之中,這是第七篇,上帝既不沉睡,也不甦醒。
98/5/22,島國的日子。舊金山時間仍停留在二十一日。S的異國短暫停留即將進入尾聲,S分外想念被魔兒整隻蹲距在胸口的黑色滋味,還有貓帝趴息在手臂、聽著他午後雷聲般的呼嚕。關於兩個兒子,S總是溫柔的,S的冷酷與暴力都在那兩個可愛身影中深深地後退著。但S想起邦迪亞上校,多年以後,S也跟他一樣嗎?一樣會經驗著無與倫比的孤寂感?愛人與被愛,傷害的無限複數。多年以後,S還記得某些日子與某些被傷害的美麗?今天S和妹妹又吃了燒烤牛排,這似乎是這裡的道地口味,像是島國可見的Out Back。關於飲食,S對各種食材都能接受,但口味仍舊有著既有的型態,這裡的食物對S來說,都有濃烈的鹹。S想起家中二子的貓罐頭。回去後應該給他們好好的大吃一頓,S這樣決定了。S和妹妹再度前進Golden Gate Park,漫步林中,並參訪了那兒的科博館。那裡也有個傅科擺,S突然便遇見了安伯托˙艾可的敘事。而在每一個樹的陰影中、在每一個擁有個別顏色與獨立個性的房舍,S感覺到了生活的極極平庸與流浪的極極世俗。流浪者是不唱歌的。唯獨離開了流浪的人才開始歌唱。風景從來只在心中。唯有心,才能裝載美感。而美感製造了目光。目光剽竊了風景。旅行,旅行是忘了生活?還是另外謀奪別的生活?而流浪呢?流浪的人是用不著離開的,需要走向別的地方的人是渴望生活,而不是進入流浪。那麼,在多年以後,多年以後,你將重讀,重新履行你的神聖/黃金遺書,在荒謬感的無限之上。
98/5/23,島國時間。旅人的日子在倒數第二天,22號。S一直想著今天對女子來說是極極重要的一天。S和妹妹,前往中國城/China Town,吃了新亞洲的飲茶。這是S第一次到了戰場似的茶樓(他們說是大酒店),但點心不壞,烤鴨的脆度與味道還有蘿蔔糕跟燒賣,都很對S的口味。在研究小費的給予時,遇見一對友好、良善的香港夫妻Golden跟Jenny,並獲得建議,且意外的讓休假的他們載送,兜遊了舊金山一大圈,近乎生活在此間的私人導覽,過了北灘/North Beach(小義大利,街燈上都是義大利國旗),到九彎十八拐、大斜坡且有大彎道的倫巴德街/Lombard St.(簡直像是在考駕照似的不斷S彎道,有夠鋒利的曲徑),再到壯闊的神殿一般的建築物藝術宮/The Pallace of Fine Arts,從來不及參訪的探索博物館/The Exploratorium經過,旁邊的湖面全都是憩息的鳥看來幽雅非凡,跟著又前往加州榮譽勳位館/California Palace fo the Legion of Honor,恰恰瞅見一對新婚者的拍照,跟著前進到Land End,走下一處山徑,從金門大橋/Golden Gate Bridge另一邊瞥見它的霧中面貌,並以全視角型態飽覽了海灣與海岸線的綿長、崎嶇,還目睹懸崖之屋/Cliff House的危然之姿,回程經過日本城(掛著日本圖騰的旗)、韓國區、越南城等等。S想,這真是個移民者各安其所的國度,每個地點都似乎可以牽扯出複雜的大遷移敘事,駱以軍會怎麼處理呢?他會繼續用殘虐而暴鬱的某個王朝予以結合?或者柯波拉將如何在陰鬱的深度挖掘移民者的身世?這樣的夫妻讓妹妹樂於讚美,而S依然靜默,但心中有個安靜而溫暖的聲響。關於建築跟風景的盛大,這是S一再被充滿的一天。然而此日S的腦中總迴盪著對女子的祈禱。返回城區後,S和妹妹再換了居住地重新安頓後,到Café Mason吃了美味的紐約牛排、跟鮮蝦義大利麵。S認為自己到底是貪圖享受,終歸不是背包客,頂多是自助旅行的層級,即使住在hostel,以步行與搭乘大眾交通系統的方式,只是簡易,但不若背包客的求道姿勢。此時,S想到一個正在西藏執行築夢計畫的朋友。旅行,從逃跑到變成離開島國,她無法忍受島國的什麼呢?S無法理解,不,應該是不想理解,可以不用理解。一地的好與壞都是端視觀看者的目光與心的形狀。所謂的世界性,或者視野的開闊,原來都是一種侷限,你發覺了另外一個地方的新鮮與美好的同時,難道能夠不看見該地的醜惡與敗壞?譬如這是一個滿街的流浪漢,但也是一個繁華而古老輝煌的城市。一個城市總是積極推銷自己美麗的那一面。但陰影呢?陰影的那一面誰敢推介?而生活不正是在陰影的那一邊,感受黑暗與寒冷,而仍舊期盼著光與熱?S的島國生活一直是島國流浪。能夠在生活,每日每夜的重複之中,好好的以一種輕盈而不失新鮮的姿勢活著的人,不正是最好的流浪者?所以你繼續寫下你的神聖/黃金遺書,第九篇。
98/5/24,島國時間。舊金山,最後一天,23號。這一天女子的嚴厲磨練仍在繼續,但很快就會終結了,S這樣指望,同時亦確信著。明日一早便要搭乘飛機,歷經漫長的日夜交換,返回親愛的島國,親愛的北城。所以這是S停留在這個城市的最後時光。最後的。S永不知道是否有明日。明日不是遙遙的,明日是另一種黑暗,另一種霧中。S只能短暫的以為從不間斷而綿長的經過。經過。S只是經過,沒有生活,沒有流浪。S的慾望在這裡歸零。慾望是島國的。S慾望著島國女子、兩隻貓和寬闊無邊的字還有無聲的雨,無聲的,在內心,無人的,雨中風景。S買了一些禮物。S和妹妹到小義大利區在The Stinking Rose餐廳吃了千層義大利麵跟烘烤兔肉(那是一個以紅色帷幕圈起的奇妙餐廳,服務人員在在讓S想起《教父/The Godfather》系列的艾爾˙帕西諾/Al Pacino那樣充滿陰暗深度的暴力身影),在Mara’s買了用Lavazza咖啡豆磨製的精彩Café Latte還有Tiramisu與手工餅乾,晚間則在hostel裡簡單的以泡麵吃完一餐(妹妹試著加入餐房裡有的茴香、胡椒和橄欖油,乃至於隨機生產了非常芬芳的泡麵)。這是S和妹妹告別的一餐。S和妹妹的旅遊記事終結了,此後是她和她的家人的旅程。S的第一任女友將走向美國的另一種路徑,環遊的,走越各州的。S想妹妹會很順利的。她總是可以帶來溫暖美麗的日光,無與倫比,沒有問題的,親愛的妹妹。S的旅程則完結了。S已經開始期待貓帝與魔兒踩行過身體的那種重量感與偶爾的疼痛。朱天文引用福克納想完成一部神聖/黃金之書的想法(但他終究沒有完成),寫出了她的神聖《巫言》。S在這趟旅程中,一路思考著光的那一邊的構成。神聖與黃金是否從來不可免除陰影的隨行?S的第一次旅行,也隱隱約約指向了最後的旅行。你正意識到這個,意識到你正在結束旅行的某種什麼,某種讓人們趨之若鶩的,甚至發動了背包浪潮的行徑,的什麼。是的,你將把旅行此一概念與行為徹底的埋葬、粉碎,你為旅行與旅途寫下遺書,那是真正的神聖/黃金。唯其失落、不可碰觸,方可抵達神聖之境,方可擬造黃金之光。這是一部旅人的詩與遺書的記事。這是你的神聖/黃金遺書,最後一篇,也是無限的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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