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物、蛋糕。都準備齊了。想要回頭看看牆上的掛鐘,布谷鳥也就剛好從它的小木窗裡鑽出頭來,叫了幾聲。

下午三點,整好。

究竟是從什麼時候,我能夠這麼精確地掌握每天二十四小時的時間?在關上門以前,我的手臂順滑地在半空劃了一個微微的拋物線,把玄關櫃上的新挽包勾進手肘向內凹陷的地方。

到底也是名牌吧,可明明就沒放什麼東西,拎起來還是沉得要命。

汽車發動了引擎,不消一會兒就開上了去市中心的大路。這是我每天必經的地方,同樣的時間、同樣的路線,其實從家裡出發去目的地,也不過才二十分鐘,想起不久前張程還說要雇一個會開車的保姆給我,真的是太誇張了。

下意識地,我伸頸探視了一下車外,這個鐘數並不繁忙,偶然也只有零星幾輛車子或前或後地開過,真正很難得的是,在這個城市裡已經幾乎找不到這樣一道綠樹林蔭的馬路了。我的汽車算不上很豪華,就是那種小小的像甲殼蟲一樣的紅色車子,張程原本說要買一輛奔馳給我,他總愛挑選那些灰灰黑黑、看起來很大派頭的款式,可我不喜歡,「是我要開的車子,就應該挑我喜歡的」。所以張程嘮嘮叨叨了半天,最終還是付了錢,我們家的車房裡也就住進了一隻又胖又小的紅色甲蟲,和張程那輛灰黑色的名貴房車靠在一起,好不相配的感覺。

 

我習慣把車停在離校門口最遠的一個車位等小綠。小綠很乖巧也很活潑,不管大太陽還是下小雨,總是放學了就顛顛地就衝我跑來,兩隻小腳穿著橡皮玩具一樣的童鞋跑過校門口的小路,然後一口氣衝到停車場最裡面的牆角邊。

「媽媽!」他小小白白的牙齒在太陽下閃光,小傻瓜似地在我的高跟鞋邊上咧著嘴叫。

我蹲下用手一抹他的額頭,都是汗,頭髮一下就都粘膩起來,順著指尖的去向抹到腦門的一邊。小綠的眼睛瞇著,睫毛顫顫地笑。

他總是特別的粘我,特別地;還是說所有這個年齡的孩子都這樣?我不確定。

「小綠媽媽啊?」

一個尖亮又磨蝕過的女人聲音,我的眉頭一皺,佯裝整理小綠的衣角低了低頭,才又一把將他抱了起來。說話的是個中年女人,濃妝艷抹、蓋不住眼角年齡的痕跡,我慣性地露出笑容:「你好。」

我想我在那些家長們眼中絕對不是一個熱情的人。這也難怪,因為我到現在還是沒辦法清楚地記得小綠班上其它小孩子的臉,那些嬰兒肥的圓潤下巴和巴巴地等著大人伸手來抱的眼睛,說實話、有的時候,我甚至不敢斷定自己能在一群的孩子中輕易地認出小綠來。

「來接兒子放學?」

「是啊。」我點頭,盡量用最爽朗的聲音。

這些媽媽們已有默契我並不能認出他們是誰,所以我們的對話永遠只是重複相同的對答,即便是換作另一個人,也是以同樣的模式重複著,我大多數的時候只要微笑,或者笑得再燦爛一點,點頭或搖頭地搭配我的話音,對一些根本無須要問的問題作出響應。

「回家了嗎?還是先帶小綠去哪裡的百貨公司逛逛?」女人的視線越過肩頭,隔著我的身體掃瞄了一遍紅色的甲蟲,「那麼漂亮的小汽車,到處走走才好。」她露出一個風韻猶存的笑,「年輕嘛,就是不一樣」。

很少人像我這般不喜歡聽到自己被認為「年輕」的話,也許這就是我和這些媽媽們格格不入的地方,我不能輕鬆地加入他們放學後彼此你長我短的寒暄,更不懂得要如何應付他們眼中那個與眾不同的自己。只是,小綠軟軟的身體在我一側的胸部輕晃,我才從發呆中回過神來,「媽媽,」他伸手摳我的脖子,「我們要去逛街嗎?」他期待某件事的時候,聲音會比平常聽來高一些。

「小綠想去嗎?」我問。

他露出小小的虎牙。

「那走吧。」

小綠興奮得掙扎出我的臂膀直接撲進了車,他甚至已經自己把安全帶繫好,只顧興奮地叫喊:「走呀,媽媽!出發!出發!」

多可愛的孩子,就像天使一樣地坐在我的身後,這樣的我在那群媽媽中看起來又是怎樣的呢。「年輕的媽媽,又來接小綠放學了,開著紅色的小轎車,不是要回家,準備要去哪裡玩的吧」。我把油門加大,車窗外的景色飛快變換,小綠似乎也感覺到了異樣的加速度,可是他並不害怕,反而更加興奮的叫了起來。

「出發!出發!」

我和小綠,會比我這火紅色的甲蟲依偎在張程的黑色房車旁邊那景象,看起來更不相配嗎?

 

到家的時間比約定晚了半個多小時,所以進門時第一眼看到張程的臉,就像是我們遲到了大半個世紀。

小綠這小子,看到張程就衝過去抱,學會系安全帶了,卻還沒學會看大人的臉色,「爸爸!」他不識趣地,又搖了搖張程灰黑色的褲管。

張程終於彎下腰來,抓起小綠的肩膀把他小小的身軀擺在視線的中央,他的聲線本來就很平淡,被小綠遮住了臉我更聽不出是忍耐還是原諒:「爺爺奶奶來了,先進去吧。知道嗎?」

小綠一貫的點頭,背挺得很直直的,有點太直了,像是一整個小小的背脊都在演示他的慌張。可是張程把小綠的襯衣拉直再統統塞進短褲,都不曾把他好好地放在懷裡抱過一下,就拍著小綠的小屁股催促他到飯廳去了。

那笑容很隨意,說實在的,我到現在還不習慣張程這樣的表情,對於小綠總是敷衍一般的笑著。

等到小綠消失在玄關的視線,我才走到張程的跟前:「對不起,晚了。」

「傻瓜。」張程站起身來,眼睛看我時已然沒有一點怒氣了,可他一向是討厭別人遲到的。

我不作聲。

「半小時而已,」張程歎了口氣,像是真心的這麼認為,「小孩子,哪會聽話。」

順著他撫在我頭頂上的手掌,我沉默地點了點頭。

今天,是小綠的生日。若不是我開車回來的時候自顧自地想事情走錯了路,他今天也會像往常一樣,是個完美的小孩。

 

 

我和張程是在我20歲那年結婚的,在我這一輩的女孩子中,這顯然的不是一個普遍的適婚年齡。可是對我來說,遇見了張程,事情也就這樣了。

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是在大學舉辦的校際活動上,張程是以贊助商的身份出現的,穿得西裝筆挺,和其它賓客一起坐在會場最前排的觀眾席上,一整排有著啤酒肚和禿頭的老男人中,只有張程的袖口和衣領剪裁乾脆地裹住他粗實的手踝和頸項,他是台下唯一一個始終微笑著欣賞學生表演的生意人。根本就看不出來,他比我足足大了一個輩份。

那時我就想,真是一個很棒的男人啊。

 

    電話響了,是張程的手機。他的手掌還壓在我的頭頂上,電話裡傳來了女孩子的聲音,聽來年輕又有活力,應該是年紀和我差不多大的女生吧。

「怎麼了嗎?」我問。

張程並不在意地搖了搖頭,只誇張地作出一份無奈的樣子,拿著手機,也抱著我的肩一路往屋裡走。電話那頭好像是公司的女孩,負責打理下個月員工旅行的事情,打電話是為了繞著彎子要張程這個當老闆的鬆鬆口,好放寬預算。

他答應了,果然。

比一般的男人都更體諒和包容女性好像是張程的習慣,他也從不忌諱在我面前和女人聊電話甚至單獨出去好幾個小時,那種光明磊落的態度乾脆得叫人覺得慪氣。沒有吃醋的理由,也沒有猜忌的餘地,張程作為丈夫,總是用心地給予我最好的經濟享受,而且永遠呈現最高透明度的異性交往,我的婚姻沉浸在一個意想不到的理想世界裡,然而這些,並不是我最初料想會這麼輕易就得到的。就像當初我篤定失敗的念頭跟張程告白的時候,他雖然吃驚,還是一臉饒有興味似的點了點頭。

「想什麼呢?」搭在我肩上的手提起了兩三根纖細的指尖,張程搔搔我的臉,就像小綠摸寵物店的小貓時下手一樣的輕盈。

我支吾著,把所有的思緒都集中到他的手指方才滑過的地方。

房間裡,蠟燭已經染上了火光,小綠紅彤彤的臉頰前傾在一桌的禮物之上,

「媽媽!」他張開粉紅色的小嘴叫我快點坐下,因為家庭宴會就要開始了。

 

 

回想結婚以後,我和公婆一直都相處得很好,從開始就是這樣了。年齡上的差距,還有我大學輟學的決定,張程的父母都欣然地接受。這讓我百思不得其解他第一段婚姻失敗的原因,何況對方還是張程父母一手挑選撮合的女人。

可是張程輕描淡寫地概括著:「家庭環境的因素吧,相處不來,就不能一起生活下去了。」

他是這麼解釋的。

交往的那些時間裡,我一直忍不住的猜想,到底是什麼樣的生活能讓一個女人從這段可以預見的、將接近完美的婚姻關係中離開。可是張程給我的訊息就那麼一點,沒有情婦或情人的攪和,沒有婆媳間的糾紛,張程必定也曾像他如今滿足我一般,甚至更千依百順地滿足過他過去妻子的一切渴望,可是對於那個擁有驕傲的學歷和美貌的妻子,在張程的口中說來,就好像一段感情的破碎,就是這麼莫名其妙的會在一瞬間崩盤瓦解的事情,再也沒有其它了。

於是,就連我披上白紗的那天,看著鏡子裡平凡稚氣的自己,這個解不開的謎題依然像夢魘一樣糾纏著我,鏡中這個除了年輕幾乎一無可取的女孩,比起過去那聰慧秀麗的女人,不過是用自己的青春和運氣在打賭一段執拗的愛情,那時我怎麼就沒有發現,這是多麼盲目和魯莽的冒險。

 

 

「媽媽,奶奶買給我的!」小綠的手在眼前晃動,他的聲音在我容易出神的腦腔裡常常都以一種讓人不舒服的狀態,打了我一記似的才叫我回過神來。

一架裝甲炫目的遙控汽車,順著小綠興奮的眼神,在不足兩厘米高的遊戲桿控制下,貼著直立的牆面向天花板奔馳。

現在的科技是怎麼了,非得要讓小孩子們一開始就從最詭異的方式開始學習駕駛。我不確定自己的臉上有露出高興的神情。

「小綠,爸爸媽媽送你什麼呢?」婆婆溫柔地接過小綠的玩具,用手指朝我和張程指了指,她還是一如既往溺愛著這個唯一的孫子。

我和張程的禮物是一起送的。所謂的一起,自然是我挑選的水彩畫顏料和工具,張程付的錢。他沒有興趣為小孩子的禮物逛街,他認為那些最後都只是落得被忘記和丟棄的玩意兒,然而更重要的是,我挑選我喜愛的,然後他想辦法滿足,這才是我們對彼此間最熟悉的相處。

「喜歡嗎?」我把禮物拆開,放到小綠桌前。

他的眼睛滴溜溜地轉著,把全新的畫筆從精緻的畫具套裡抽出來,然後用他小小的手指輕觸筆頭的軟毛,小綠有點疑惑,這畢竟不是一份能立即讓他感到有趣的禮物。

「這是用來畫畫的。」張程忽然伸手一把掐進小綠的腋下把他抱到了腿上,「看吧。」他一手圈著小綠微微鼓起的肚子,一手滑開了裝滿水彩顏料的紙盒,「漂亮吧?這些……」張程握著小綠,和他一起擺動小手裡握著的畫筆,「還有這個,加在一起,會變成那樣哦。」

小綠的視線順著張程的聲音停在牆上掛著的水彩畫上,「和我們家的花園一樣吧?」張程微笑著說。

「好棒哦!」小綠的眼睛閃出光來,好像手上的畫筆變成了哈利波特的魔杖。

 

對了,張程離婚的原因,是因為和前妻一直都沒有孩子嗎。我記得我曾經是這樣想過的。

他是個生意人,從祖父輩開始繼承下來的事業,張程有生下來就可以發揮的平台,也有讓人心悅誠服的才幹。我算不上瞭解他的工作,只知道他的公司跟一些跨境的進出口貿易有關,茶餘飯後的手機談話裡,聽到像是「美國」、「台灣」、「馬來西亞」這些字眼,還有他常常提到「關口稅」和「質檢」,大概就是這樣。張程具體有多少財產,我不知道,也懶得去弄明白,可是他很喜歡買房子,以前和前妻一起買的房子就有三四間,離婚以後就全部賣了彼此對分了房款。

記得張程曾經這麼說過,「其實原本買了就是要送給她的,可是她說不好,既然結婚了就應該要兩個人一起、寫兩個人的名字,最後還是離了,才把房子賣了對分」。

當時,我只覺得張程的慷慨得有點好笑,就順著他的話講:「那我們結婚以後再多買幾間房子,全都只寫我的名字,我一定沒有異議的。」

可是張程想都不想就直接答應,口氣像是早就打算過一切的樣子,「如果我們結婚的話」他這樣說道。

坐在他黑色房車的副駕座裡的那一刻,我看著擋風玻璃上的雨點,隔著空氣打在張程的臉上,話音停下的時候,我開始為自己拙劣的幽默深深的感到後悔。

 

「爸爸!爸爸!」小綠的聲音打斷我胡思亂想,難得被張程這樣親暱地抱著,他的聲調比平常還要來得興奮,「可以畫花園嗎?那也可以畫小鳥,也可以畫魚魚嗎?」

「對,小綠學會畫畫以後,都可以的。」張程慈祥地應著,他回頭看了看我,露出一個「真拿他沒辦法」的笑容。

往往只有在這種時候,我才會覺得張程和我是一樣的。我們都不是優秀的父母,對於這世界上唯一一個同時聯繫著我們彼此的生命,一樣心疼的束手無策。
    小綠想要畫的花園,是我們一家三口所在的這棟洋房前門口的花院子,當初會買進這裡,就是因為結婚以後不必工作的我,仰仗這個偌大的花園,才可以多出足夠我忙一整天的園藝生活。生下小綠以後,我拒絕了張程聘請保姆和傭人的提議,空閒的世間已經夠多,我不需要更多的人做去我所剩無幾的工作,好讓我的腦袋不停的胡亂運轉,所以我常常都會抱著小綠,或是把他放在花園的搖籃裡,一邊哼歌給他聽一邊修剪圍欄邊上岔起的那些突兀的叢枝。

是因為這樣小綠才特別喜歡花園吧。就連吃飯的時候他都不願在飯廳裡,總是嚷嚷著要我把飯菜都放到大廳矮矮的茶几上,一家人在蹲坐般的高度進食,對於身高都不算矮的我和張程來說真的算不上是很舒服的體驗,可是小綠卻是剛好的高度,而且透過大廳的玻璃窗,他可以一直看見外面的小花園。

小綠很少像別的孩子一樣在飯桌邊跑來跑去,他原本就比同年齡的小孩規矩得多,我曾經還以為是過度內向的表現,可是他真的就是這樣完美,聰明、靈巧,不挑食,喚一聲就在飯桌邊乖乖地坐好,總是可愛又體貼地笑著,我的擔憂最後都變成多餘的操心。後來婆婆說,張程小時候也是這樣,像是完全不用大人關照的樣子,叫身邊的人都寂寞了。那時候,我回頭看了看小綠那雙來自張程的眼睛,心裡「啊啊,真寂寞呢」這樣的想著。

 

 

 「我說,今晚小綠就到我們家睡吧。」飯桌下婆婆偷偷握住我的手,小聲地說,「天也晚了,明天是週末,你們夫妻好好休息。」

結婚到底是誰提出來的呢?張程沒有開口,三年前我也才二十,如果那時候我沒有輟學,張程沒有把我帶回家,我們也許永遠都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了。

 

「這種人,看對方有點錢就粘過去,也不想想人家年紀都能當你爸了。」

「還不明白嗎?她就是從小沒有爸爸,看到老男人還不兩眼發光嘛!」

「算了吧,別在那裡說酸話了。我們可沒人家的段數,又清純又可憐的,找人包養自然好過唸書工作了。」

我到現在也不知道我和張程的交往是怎麼被傳開和扭曲的,只知道當流言以能讓我聽清每字每句的音效傳進我的耳膜時,我在學校的食堂裡發了人生最大的瘋,掀翻了一整桌的飯菜,掌摑了一些自以為高貴的塗脂抹粉的臉蛋,然後大喊:「老娘我就是從小沒爹沒娘看到年紀大的就上,你們都聽清楚了嗎!」

那一年,我原本是個靠好成績得以免除學費和獲得資助的大學優等生。

「實在是很抱歉啊!」張程這麼說著。

我沒有監護人,也沒有其它可以聯絡的親戚,從沒想過在這樣的軒然大波後,由張程來接我離校這件事看來可以那麼理所當然,就連他道歉時身體微彎的弧度,那把沉重而帶著歉意的嗓音,還有回頭看那些哭哭啼啼的長舌婦時的眼神,都好像他真的就是我的父親一樣合適。

而且,在我被趕出了學校以後,他毫不猶豫地把我和我的行李統統都打好包,一起接回了家。

說真的,我心裡一點都不希望和張程父母的第一次相識是在這樣狼狽落泊的境況下,雖然我也從沒想過可以被介紹給他的父母,但從他兩老第一眼看我時的表情我幾乎可以確定,他們吃驚、但也看來欣慰。雖然我一度以為那是我的錯覺,可是那時候我真的覺得,在他們見到優秀的兒子牽回了我這個打架輟學的壞女孩時,他們彼此交換了一個「總算放心了」的眼神。

就在那天以後過了不到三個月,我成了張程的新娘。

整個婚禮都是在他父母的精心打點下完成的。張程從頭到尾沒有說過一句話,但他安份地陪我去挑選婚紗,看著自己的母親把我裝扮成純白色的芭比娃娃;他也安份地選辦了酒席,在婚宴上把我介紹給當晚出席的大家;而且他安份地在神父面前宣誓,撩起白紗輕輕親吻了我的臉頰。

我是他年輕的妻子,他是我賴以生存的丈夫,似乎一切都很完滿了。

 

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注定好的,注定了這樣的他,也就注定了這樣的我。遇到張程以前,我不曾眷慕過其它任何的男人,遇到了張程以後,我就成為了他的新娘。那個像父親一樣渾厚的肩膀和溫慈深沉的臉龐,也許從我第一次看到張程的時候起,我就知道他會成為我的信仰。                                                                                                                                                                                                                                                                                                                                      

旁人永遠想像不到,我是以一種怎樣的虔誠活在張程的身邊。這樣的完美,幾乎沒有一點參差的地方。他一絲不苟的分類排列著書櫃上的雜誌和讀物,張國榮的CD永遠不會錯放在劉德華的盒子裡,衣服每天放進洗衣籃裡換洗,空餘的時間他會安靜地在客廳裡彈那架黑色的鋼琴。即使是在夏天洗完澡的時候,他還是穿著合身的運動長褲,加一件黑色或白色的男裝背心,裸露的肌膚上還有沒擦乾的水滴,微微起伏的一些肌肉的曲線爬在他的背肩和手臂,我才明白,男人的身體有著女人所沒有的更自然、更原始的風情,幾乎要滲出溫熱而誘惑的迷香。

 

「我說,你們這兩年打算生孩子嗎?」婆婆有一天在張程出門以後忽然這樣問我,她看來非常的認真和緊張。

「我們……」緩慢地思考著,「還沒有討論過。」我這樣回答。

婆婆僵硬地笑著,她維持不變的笑容反而顯得虛假,長滿皺紋的手重重地在我的手背上壓了一下,「還年輕,慢慢來吧。」她就像安慰自己一樣地對我說著。

我能怎樣呢?

我是活在這樣一個像大衛雕塑一樣的男人身邊啊,只要當我每夜躺在他另一側的床邊,看見他始終背對著我的後背,還有他脖子後面嶙嶙彎曲的骨節,總是隨著呼吸在深夜裡上下波動著,我能怎麼樣呢?像個耐不住寂寞的浪婦一樣換上絲織透明的衣衫伸手去撩撥那個熟睡的男人嗎?如果真的這麼做了,他會如何看我呢?還能接受我在他的身邊嗎?如果真的任由自己的慾望去做,那麼不要說是以女人的身份妄想什麼,即便是再像現在這樣有名無實的在他的呼吸聲中睡去,也不可能了吧。

「沒關係的,媽,」我撒嬌地搖著婆婆的身體,「張程待我很好啊。」我微笑。

可是婆婆憐惜的眼神裡,淡淡加深了一絲抱歉的陰霾,像是聽見了一句再熟悉不過的借口,她歎了一聲,生怕我會跑掉似的抓緊了我的手腕。

「嫁給張程,真是委屈你了。」婆婆的聲音就要滴出淚來。

 

在我冗長無趣的、為了無所謂喜好的前途只知道循規蹈矩的日子裡,張程就好像一根纖細的仙女棒,耀眼、帶著灼人的火光。我從沒想過我灰暗無聊的人生會出現這樣燦爛奪目的人,受寵若驚的我,都不敢想像得到他一點青睞的可能,所以對於他給予我的,哪怕只是單純的照顧和關懷,我都只偏執地認定那就是我的愛情。其實,明明就有那麼多不合理的地方,在我和他交往的整個過程中,多得數都數不清的蛛絲馬跡,幾乎就連每個張程看向我的瞬間、疼惜我的口吻,都在輕輕地問著:「你確定,這是你要的?」

事到如今,我難道還能說我後悔了嗎。不管真相是什麼,不管我了不解真相,我要的,一直都是能夠以最安全的方式待在某個可以依靠的人身邊,一種包含了關愛和保護的依賴而已。至少我很慶幸,我遇見的不是別人,是張程。

他是真心的,也在為我的幸福苦惱著。

「如果會寂寞的話……」張程輕聲地,他深邃的眼光落在我輕薄的睡衣上。如果說有一種可能,是他從來沒有發現那個從新婚之夜就躺在他身邊的是個寂寞的女人,也不比那一刻他包容了我所有的空虛而說出口的歉意要來得傷人。張程就這樣任憑牆壁在他赤裸的上半身上留下深灰色的投影,暗淡的色澤遮蓋住我剛剛用力抱緊他時留下的一些指痕,「沒關係,你可以去找你需要的人。」

他終於還是開了口。

我忽然想起,剛買進這棟房子的時候,前門的小花園裡曾經飛進過一隻黑色的鳥兒。中等大小的身軀,純深色的羽毛覆蓋住一身的冷凜和優雅,柔滑的後尾翹起一抹鮮黃色的靚麗,像身體裡嵌進一朵撩人的花。

可是張程卻說:「這種鳥是很危險的,你準備要好好佈置這個花園的吧?他會吃剛出生的幼魚,還會咬斷那些細弱的花枝。」

我擦去開始朦朧的視線,胸中的哽咽開始翻騰。張程娶了我,卻不要我,唯一不變的,是我依然要他。對於我來說,張程就是那只黑色的鳥兒。

「我要一個孩子。」字字句句地,我必須讓自己也能聽清楚自己說過的話,「逢場作戲也好,履行義務也罷,我不需要別的男人,我要一個你的孩子。」

張程的臉第一次在我看來有了滄桑的荒涼。

「這是你欠我的。」我終於流下淚來。

 

初夜在結婚後的兩年才終於發生,我已經沒有餘力去記得當中任何的細節,只感到疼痛和快感一併發生,張程很小心、溫柔地佔有了我,可是對我來說,其實是我強迫地佔有了他。

我要張程,我要那只黑色的鳥兒,我要他飛進我的花園裡駐紮,我不在乎他是不是會啃咬我養育的生命,是不是會折斷我用心栽培的花。

從那天起的每一夜,只要張程回家,我都必定穿上我早就為他準備了的最美的、屬於晚上的衣裳,坐在床頭等他。那些叫人窒息的夜晚,我看到了張程最叫人迷戀的模樣,能聽見他粗亂的鼻息,還能感受到他廝磨在我耳邊微微咆哮著的頸腔,儘管我知道他撫觸的只是我作為女性生育的本能,儘管我知道緊貼著我的,都只是為了和我的子宮調情的體溫。即便是在這樣的激情裡,我對於張程依然不是一個女人,但至少我能感到他在我體內跳動的脈搏,還有這些動物般醜陋的糾纏中,我將孕育著他和我永遠聯繫在一起的可能。

終於在三個月後,我懷上了張程的分身。能夠感覺他的一部分在我的體內,混合著我的血液一起成長,我終於安穩的長吁一口氣,幽幽地微笑起來。

 

 

「媽媽,要吃蛋糕了!」我不記得小綠什麼時候已經長大到可以憑自己的力量爬到我的腿上,可是這一刻「你為什麼不吃蛋糕啊?」他快樂地嚷嚷著。

「別想東想西的了,」張程溫柔地看我,伸手指指桌面,「你看。」

有一塊切口整齊的蛋糕,盛在雪白的蛋糕紙碟上,三顆紅色的草莓,圓鼓鼓地靠在蛋糕海綿柔軟的地方。小綠潔白小巧的牙齒在兩片粉紅色的嘴唇間星星般地一閃一閃,「媽媽喜歡吃草莓,對吧?」

他得意地笑了。

我抱緊了小綠,親吻他光潤的完美的臉頰,那雙像極了張程的眼睛,我忽然有種要哭出來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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