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很多人一樣,我從山林中走了出來,帶著很甜很甜的美夢,就像教室裡那位新來的老師帶來的水果糖一樣,山下的房子一定也包上了漂亮的糖果紙,閃動著亮麗的色澤,吸引住了我的想像;還記得當時,山下的一切都在我童年的渴望中,不停地閃閃發出光芒。

那曾經是珍貴的,必須用雙手謹慎捧著心中唯一的那個希望,就像某年在祭典上遇到的一位族裡的長輩,在聽完他到國外的冒險故事之後,他發給我們這些還勾不到梨樹枝葉的孩子們,一人一顆穿了好幾層亮晶晶糖果紙的巧克力酒糖。拿到之後就是捨不得吃,直是捧在手上,連放進口袋裡也捨不得,直到那熱呼呼的感動和驚喜,逐漸在冒出驚訝和疑惑汗水的手心中,溶化。真的很可惜,連一口也沒吃到,而其他孩子的巧克力糖也和我的下場一樣,那獨特的味道,只有當我在搜索著那年記憶時,想起也拿到糖果的祖父,一口氣就剝掉了巧克力糖的外衣,很豪邁地一口吞下的情景,才能聞到那短暫卻印象深刻的甘甜味。那真是我見過最美麗的東西了,和課本上族裡長輩的相片一樣,身上都有著美麗的花紋;是用最單一的色彩、最原始的植物,在那小小的美夢中,描繪出像山一樣的稜線,像河水一樣的線條。我彷彿真的聞到香味了,就像湊近在鼻尖附近嗅一樣,那像是聖稜線上飄下來的花香,那和新來的老師身上飄的香味不一樣,那種人造香水的味道,聞起來很無聊,一下子太嗆,一下子又沒了味道;那巧克力糖果真是與眾不同,真的就和那山上的花朵一樣,剛聞到的時候是淡淡的刺激味,然後是濃郁的芳香,接著好幾天後,衣服上都還聞得到那淡淡的甜香。

就是這樣離開了,帶著尋寶的心情,想找到披著糖果紙的美麗樓房,想找到一種薄薄的紙張;那是和祖父一起種果樹的叔叔說的,他說:那是種可以交換得到世界上任何夢想的紙張,只要擁有它,我們不用出去狩獵,也可以吃到美味的佳餚。於是,我便像中了吹笛人的魔法,我跟著他們的話,奔離了部落,一路興奮地跑下去,總以為那裡會有我想學的魔法,一種居住在都市裡才能學會的魔法。

追著往山下的足跡,茫然中的我似乎再也跟不上飛快駕車離開的那些族人,我想:他們是早一步下山的,一定知道有什麼捷徑可以直通往城市的中心。所以我拼命地喊著,向他們喊去,直到他們遠離了我的視線,我才驚覺到,我已經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在城市裡,生活了好幾年。

許多年過後,那是個開墾祭典即將舉行的日子,早已忘記部落事物的我,是在包著鄰居老太太好心給我的便當的日曆紙上,由模模糊糊的油墨中,嗅到那個季節的來臨。還是孤零零的我,再次迷惘地站在街道上,一個沒有人會徘徊在街頭的雨夜裡,我沒有再回過頭去好好地仔細看上一遍,這城市朦朧的身影。回首中,多年來我唯一的收穫,是還呼吸著的生命;我唯一的行李,是鄰居老先生可憐我而塞給我的幾件舊上衣;而我唯一還依稀記得的路,竟然是許久未曾走過的路,一條通往部落的道路。和此刻還能有房屋歇腳的人不一樣,我終究沒能學會城市中的魔法;我雖曾找到那可以交換到很多東西的紙張,但如何操控它們的咒語,我卻始終學不會。儘管我很認真地挑著磚頭、拌著水泥,而因此得到過很多很多像糖果紙一樣繽紛的神奇紙張;但不一會兒的工夫,它們都跟著商人的咒語,從我的口袋中,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我也曾為此感到過沮喪,離開部落那麼久,我卻連一顆當初捨不得嚐一口的巧克力糖也買不起。數不清是待在城市裡的第幾年冬雨,而在這一場不算大的細雨中,走在路上的我,口袋裡的銅板仍舊少得可憐,找不到那紙張了,像糖果紙一樣也會閃閃發亮的紙張,它們總是沒有聲音,似乎是薄得沒有聲音,它們進來我口袋中如此,連出去的時候也如此。僅僅只剩下銅板了,彼此敲出來的聲音都是鬱悶的,連細雨的聲音也蓋不住;都只剩下些圓圓小小的糖果了,含一口就消失,連味道也不曾停留在嘴巴裡。

終於還是從都市中,最寒冷的角落裡走了出來;繞過了一間間鐵皮搭蓋的屋子,遮雨棚上的破洞,讓雨直接從天上淋了下來;繞過像是沒有人居住的半倒紅磚屋,一陣咳嗽的聲音傳出,猜想:或許又是另一個無家可歸的人,和我一樣;繞過了一大段的路,路面上的柏油,年齡似乎快和部落旁的杉樹一樣,也許再過去的那一段,連柏油也不曾鋪上了吧。仍然直視著前方,那是種直覺,還是一種欲望?我正往回家的路上走,眼前突然出現的黑影,真是像極了一座山。我感到無比的興奮,我是不是就快到家了?但附近歪歪斜斜的一塊牌子卻提醒了我,那座小小的山,只是垃圾掩埋場的一部分。還是只能不停地走,那是種本能,唯一能存活下去的地方,便是我心心念念的山林,那裡才是我的家。

仍舊只能尋找著那早已變遷的回鄉道路,迷途中也許是過於飢餓,頭腦一片空白,當所有感官都逐漸失去知覺時,有一群人正從我身旁經過。那一個個登山背包裡,我看見有人揹滿了零食,就像要去野餐一樣,或許他們也和我一樣,想在頂端的小涼亭裡停下腳步,好大快朵頤一頓起來。可惜我沒有背包,有的只是更沉甸甸的東西,是心底吐不出來的話,是埋怨的話,是想懺悔的話,它們都像是在泥土中被樹根緊抓住的石頭,不只是石塊本身的重量,還有樹與泥土的重量;我似乎有些感覺,自己就像一棵樹一樣。我的行動越來越慢了,混亂的思想都化成了絆住我行動的石頭,當看著一個個也許都揹滿食物的背包,都逐漸離我遠去之時;我清楚地感覺到,和他們的距離越來越遠,就像距離本來就在那一樣,儘管我試圖想要改變現狀去拉近那遙不可及的距離。

這山路上,又只剩下我一人了,我的背上也像馱了些東西,只是和他們背包裡不一樣的,那是沉痛的回憶和對過去的傷感;這是我自個兒挑選到的糖果,味道一點都不美味,但我還是只能慢慢地馱著,一步一步往前攀去。因為我知道,每一步最深刻的思緒,會讓我更明白,比極力想要掙脫的更好選擇,就是和這份沉重合而為一。於是,在回家的路上,我只能慢慢地吞嚥著那份痛苦的飢餓,然後逐漸清醒。糖果紙被剝掉之後,全都進了垃圾桶;再怎麼美麗的糖果,一口吞下後就什麼也沒有了。也許祖父早已看清城市裡的魔法,他一笑置之後,便選擇一口吞下那沾了糖的謊言;只有像我一樣貪玩的孩子,才會跟著開著轎車的吹笛人,莽莽撞撞地下了山。

沿著溪水走,我幾乎可以聽見瀑布的聲音。那裡有一條河水從部落旁溫柔地流過,而那部落的後面還有一座雄偉的高山,蒼翠的青山中,還有那只在星星出來的夜晚裡才看得見的藍色杉林;現在的我,只要一閉上眼睛,彷彿就回到了那裡,回到了部落裡,回到了我闊別已久的家園。伸長鼻子仔細聞一聞附近的氣息,就算聽不見、看不見,我仍可以知道,瀑布就在不遠處了。停下腳步歇了歇,望著水面上的自己;對現實的失望早已使我浮腫了雙眼,痛苦的生活更使我的眼睛佈滿了血絲。我該埋怨上蒼還是自己?縱使心裡面也曾有這樣疑惑的念頭閃過,但我已經回到了山林,現在就站在這裡,用我最虔誠的每一步,我又重新回到了山林。就像回到了過去,心中仍是難掩慚愧,關於貪婪的惡靈曾引誘著我下山,遭致了自己這十幾年的噩運;但我相信,祖靈一定會再保佑我的,只要我還站在山上的土地,只要我肯改過。

站在清澈的河邊,我彷彿真的聽見瀑布的聲音,嘩啦嘩啦,我在神聖的山泉中,流下遭遇過苦難的眼淚和決心痛改前非的眼淚;低頭祝禱,我在清洗著過去的罪惡,就在離瀑布的不遠處,在那河川的上游。當清澄的河水流過我曾被矇蔽的雙眼,當太陽的金光再度出現在我眼前,一抬頭,直是望向潔淨河水的源頭,那是個不可能再迷路的路標,翻過眼前的這座山,回家的路不遠了,真的不遠了,這次就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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