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M 09:23
桌上的電子鐘這樣顯示著,.今天是她二十九歲生日,再過不到兩個小時就是她出生的時刻,然而她沒有過生日的心情,更別談慶祝或者犒賞自己。安頓女兒上床睡覺後,她撲上廉價脂粉與粗糙的香水,畫上眼線,戴上假睫毛。沒有多少時間了,或者是下意識的對目前的行為感到厭倦,所以妝沒有補得很仔細,口紅還塗出了一點。留下一張紙條,匆匆拿起一件夾克,在剛下過雨的寒冷夜裏前去附近工作,那裏是這城市著名的紅燈區。
鎖門時無意瞥見門口一天下來塞滿信箱的廣告郵件夾藏水電費催繳單,眉頭皺了一下,腦海浮現昨天房東討不到房租惡狠狠咒罵的嘴臉、還有孩子未繳的學費、還有孩子的鞋快要容不下她的大腳,需要買新鞋了、還有還有,聽說下周起許多日用品都要漲價。天啊!去他媽的狗世界,什麼東西都要錢,偏偏人命不值錢!
走下樓梯,冷風從半掩的鐵門灌入燈光昏暗的梯間,大概是哪位住戶忘了關,心裡暗罵缺德。關上沉甸甸的鐵門,夜晚天空一片壓得低低的暗橘,街上到處都積著水窪,她小心翼翼地避開,遠遠看去就像獨自玩跳房子的小女孩。走過幾個街區到喧鬧街道旁尿騷味兒、嘔吐物酸臭味瀰漫的暗巷等候顧客上門。老顧客幾乎都被年輕許多的援交妹搶走,有些甚至放學連制服都沒換,拎著書包大剌剌地在街上拉客,拿著三流演技哄騙客人,…不過,如果以後女兒也這樣怎麼辦?想到這裡她不禁打了個寒顫。
她,十七歲離家出走,二十出頭生下女兒,為了生活投身這一行,帶著孩子這行剛開始也很難做,即使如此她還是熬過了,每月寄一紙沒有寄件地址的信回家報平安。
回頭想想,年輕真好!青春歲月就在男人們的花言巧語、來來去去間蹉跎而逝。現在每早起床,看著梳妝鏡裡的婦人,總使她不禁懷疑自己是否得了某種讓人迅速衰老的病。青春是場縹緲的夢,裏頭也有悲歡離合,當作是睡醒前的夢便足夠了。在鏡前自怨自艾結束,收斂愁容畫上淡妝,對鏡子展露惠風般可掬的笑容,走到孩子的房門前敲敲門,確認女兒仍在熟睡便安心地轉開門,輕聲地喚醒女兒,提醒她該上學囉,太陽曬屁股了!並不是每次都這麼順利,有時早起的女兒會趁她開門的時後嚇她,她邊笑罵調皮的小鬼,一邊為嚇到的瞬間感到溫馨。
送女兒上學,順路為女兒和自己買早餐,回家處理日常雜務,營造整齊舒適的環境,就算經濟再怎麼拮据,也不能放著家裡髒亂不管而出去工作。剩下的時間就拿來補眠。下午在超商站四小時的班,接孩子放學,看見女兒背小無尾熊書包從校門口奔向她,眼窩裏閃閃發亮的雙眼,迫不及待報告今天學校裡的大小事,女兒連珠炮似的報告一直持續到為她洗完澡後,聽孩子報告是一天中最幸福的時段。
女兒終於安靜下來看最喜歡的卡通節目,她走進浴室,脫下衣服一絲不掛地站在盥洗台的鏡前,看著鏡裡有點下垂的乳房,又不免小聲怨尤一番,方纔從女兒那兒汲取的幸福感,一旦孤獨便消逸無蹤,她用指尖從下巴頦滑經鎖骨、胸前、小腹、肚臍,再往下滑到鏡子所能映照的範圍外,明明身高、體重、三圍和報紙上最受歡迎女星差不了多少,納悶為什麼還是對自己身材不滿。快速穿回衣服,離開令人難受的浴室,陪女兒一起看卡通,陪她刷牙,陪她念故事書,看女兒酣睡的臉龐,然後隻身前往那條熟悉的巷子。就這樣日復一日的幸福與苦悶。
一個多月前因為女兒重感冒,向超商請幾天假也沒去巷口站崗,自那之後到今天,連續幾個禮拜都沒客人上門,應該是警方近期放出將大力掃黃的消息,以致嫖客不敢出門尋歡,男人真是沒用!沒有收入的夜晚,冷颼颼的街頭真讓她想回家多陪陪女兒,即使女兒已墜入夢鄉,仍想在床畔守護著她。然而,眼前錢的問題還是必須先解決。
有一次在郊區辦完事,回到家已是將近日出,開門看見女兒蜷縮在客廳哭泣,正感到驚訝的當下,女兒的小手抱緊她的腰仰著紅腫的雙眼,抽抽噎噎地問她到哪裏去了?是不是不要她了?愣了半分鐘,還沒有準備讓女兒知道她賤賣身體的一面,冷靜編一套謊言,說她到便利商店值大夜班,因為有同事突然請假,她去代班,所以才會這麼晚回來。女兒對這支唔結巴的辯詞和花枝招展的裝扮似乎沒有懷疑,祇管埋在她懷裏嚶嚶啜泣,而後沉沉睡去。
那天是湛藍晴朗的周末,她哪都沒去,就陪孩子一起度過那天。從那之後她都會在出門前留張寫著去值夜班的字條,以防萬一女兒起來找不到她。回家就會盡快處理掉字條,也不再陪客人過夜,總是完事後就走人,不管客人出價多高。還能再瞞多久?她輕撫女兒睡顏的和藹視線瞬即暗沉了下來。
「要多少?」一名男子站在面前問道,不是熟客,一張完全陌生的面孔。時間正是她二十九年前呱呱墜地的時刻。原本喧囂的街道已陷沒寂靜,祇剩皮條客與一些流鶯還在街上活動,沒有往常熱鬧。
遊闖風化街町多年,多次挫敗使她情竇初開時所展露豐沛活潑的情感化作死灰槁木。起先她認為外在除了女兒一切都是假的,不值依戀。後來她覺得自己本身就是假的,所以看不見真。祇要是假的,儘管再美,受人踐踏也不會覺得惋惜;因為是假的,作為肉慾肆虐的對象作賤自己,承受許多變態無理的要求。她在黑夜中渴求光明,透過小小的孔眼窺伺唯一的真,她的女兒。她想守護,也必須守護,這是無庸置疑的。
她比了個手勢,足以繳清孩子的學費。抱持警覺的眼光打量眼前這名男子,男子大慨比她小五歲,個頭高她一些,帶著常見的粗框眼鏡,面貌先天的斯文帶點後天的粗獷,衣著休閒短衫和牛仔褲,由於巷口光線不足,祇能得到輪廓,不能辨別顏色。男子冷冽的目光冷不防掃進她眼裡,寒意從背脊直竄腦門。
「怎麼比學生貴?」男子抱怨說,手指向空無一人的街道,學生妹常在那裏拉客。
「我想您應該是知道的,那些女孩躺上床就跟死魚乾沒兩樣,有的還要嗑藥才能做事兒,根本就沒勁。我呢…」她邊說邊把手放在男子腿上摩娑並緩緩往鼠蹊部爬移,牛仔褲上的沙沙聲格外刺耳,每次這樣蕩婦般的姿態總是教自己感到無奈。說著,嘴湊近男子的耳朵壓低聲音「…技巧可貴著呢」
男子表示同意地點點頭,拇指抹一下伸出來的舌頭,從褲袋裡掏出一捆鈔票點數。
「不用那麼急著付,等玩完再付就好啦」確定男子有充裕的現金,她推回男子的手,男子會意將鈔票塞回褲袋。「地點呢?可以…」
「這裡!」男子打斷她的話,撇下簡短的命令字詞,迅速伸手撕扯她的衣物,把頭埋入她的酥胸,她腦袋空白了幾秒才意識到抵抗。
雖然聽說過,但這還是第一次遇到這麼性急的客人,一般都會帶到旅館、車子、隱密的矮樹叢或至少這巷道的深處等不太會有人打擾的地方,不會是這緊湊街道,從街上就可以輕易看見的巷口。使盡全力反抗,一心想將男子推開,捍衛最後的自尊。哈,自尊有過嗎?反正是假的,她想道,當明瞭男子的蠻力遠超過她嬌弱的抵抗,想到今晚的收入以及接踵而至更棘手的現實問題…
「不要急,我自己脫」她平和而絕望的口吻,放棄抵抗,溫柔地抱住男子的頭顱,將臉頰貼上。
男子停止撕扯,雙手無力垂下,掙脫懷抱狼狽地後退幾步,彷似無助的幼獸,眼神卻顯露掌控情勢的驕滿。夾克和上衣顯然不能再穿了,她面向男子背對街道,若無其事將衣服脫去,從容安置一旁,有如步入浴室洗澡般輕鬆。倘若從街上看到這皎白苗條的背影,油畫般的景象一定會讓路人停下腳步搓揉眼睛,重新界定美的標準。
男子眼神的驕滿在脫衣的過程漸漸被哀傷呆滯取代,神遊至不知何方,徒留空殼盯著曼妙的胴體。冷風從幽僻的巷裡竄出,她顫抖不已,同時將男子從神遊中驚醒。男子猛地躍起,將她撲倒在和著一灘嘔吐物的水窪,跨坐在她腹上。
她沒感覺後背壓著濕軟的穢物,沒感覺男子的重量,甚至沒感覺正活在這世上,心底一再強調是假的,一切都無所謂。木然看著男子從沒塞鈔票的褲袋掏出摺疊刀高舉,毫不遲疑地刺進她的脖子,拔出,起身離去。她終於感覺到溫熱的液體與鋒銳的痛楚湧出,汩汩流過冰冷的脖子,但察覺不到生命流失。她緊緊抓住男子的褲腳。
「錢……」似貓呼吸的音量對男子乞求,還在想應該可以用這筆錢繳學費,買女兒的鞋子。男子啐了一口唾沫,輕而易舉甩開她的手,消失在巷道裏。
意識逐漸模糊,血液像黑緞帶流到街上。嘴裏瀰漫鮮紅的甜腥,看不到脖子上的傷口,望著暗橘色的天空,才又想起今天是她的生日,伴著回憶裡每一場慶生會笑著,女兒從巷道深處踩著優雅的芭蕾舞步跳過她身軀。
The end
附註:雖說有點畫蛇添足,但還是稍微講一下。性工作者除了面對社會歧視以及偏見外,往往暴露在高危險工作環境,沒有任何法令保障。希望社會大眾能正視性工作者之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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