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梟篇
他就要死了,最無尊嚴的那一種,綁赴菜市場口斬首示眾。
他隸屬皇帝手下的殺手組織,世人簡稱他們為「影子」,專門處理所有污穢、骯髒、見不得光的秘密。
屍體看久了,人也跟著麻木起來,他常常以為自己的血是冷的,忘了自己也是個有血有肉的人。
如果,沒有遇上她,就這麼過一輩子其實也不錯。
可,他偏偏遇上了她,紀婉柔一個教會他愛情和溫暖,卻被他深深辜負的女子。
初見面時,她只有五歲,小小的身子跌跌撞撞地追在囚車後。她的父親,曾紅極一時的太尉大人,狼狽不堪的被綁在刑具上奄奄一息。
「爹爹,我要爹爹。」
她一邊哭一邊跑,漂亮的裙襬染上了灰塵,手腳也因數次摔倒而不滿細小的傷口,但不管幾次她都沒有放棄,重新站起來追上。
那小小的身子,不知為何充滿了力量,讓大人也為之動容。
他看著她的眼睛,感到胸口有種奇異的律動,那雙眼真美,燃燒著不屈服的神采。從來不心軟的他頭一次破了例,刻意讓囚車放滿了步調。
雖然只有短短幾分鐘,但是他從那小女孩綻開的笑容,得到了從來沒有的滿足,原來他還有心!
身邊的伙伴用怪異的眼神看著他,他知道他們心裡在猜想著自己為何這麼做,但他不想解釋,夜梟做事從來不需要解釋。
當時,他以為他們只是偶爾的錯肩,再也不會相遇。
然而,再頂尖的高手,也有失手的時候。
他被人暗算,身受重傷失去記憶躺在暗巷,忘了武功也忘了自己是誰,卻意外地遇上了她,這是他們第二次的見面。
命運真是奇怪,他什麼也不記得,單單記得那雙寒星似的眼眸,忘了一切的他縮在女孩的身邊,將對方當場了唯一的屏障,一步也不肯離開。
女孩是好脾氣的,二話不說就收容了他,雖然更大的可能是對方平時就撿慣了貓狗。
一起生活的日子裡,她把他當成了不懂事的孩子一樣,手把手的教了他許多事,微笑、快樂、溫暖還有愛,那是他漫長歲月中活得最像人的日子。
他也學會了女孩的名字,紀婉柔,婉轉溫柔,一個很適合她的名字。
兩個人相互扶持的生活很快樂,他幾乎以為那就是生命的全部,可命運開了一個玩笑─讓他恢復了記憶。
想起一切的他,不敢再待在女孩身邊,深怕自己屬於黑暗的身分,會給她帶來災難,光與暗終究是無法並存。
所以他選擇逃開,當了懦夫。
不過命運似乎並不打算放過他,皇帝大選秀女,她也在名單之上。
貴妃娘娘,華冠一戴,他們的距離那麼近也那麼遠,他看著自己心愛的女人天天躺在另一個男人的懷裡,心如刀割每一下都鮮血淋漓。
可皇宮中的女人那麼多,每個都是絕色之姿,單純善良的她根本無法生存,快樂從她眼中消失,本就纖細的身子一天比一天瘦弱。
他從她眼裡看見了恨,對這個皇宮,對這個世界,他感到心疼,卻不知能為她做什麼?
「夜梟,你還愛我嗎?」
一日趁著四下無人,她對他發出了疑問。
「我沒有資格愛你。」一聲嘆息從薄唇逸出。
他當然愛她,她是他這輩子唯一愛過的女人,可他也不敢愛她,因為她是皇帝的女人。
「那我求求你抱我,好不好?只要一次就好。」
誰能想到,無法忍受寂寞的她竟會對他提出了超出倫常的要求,他知道自己應該拒絕,可見到她的眼,所有的話都吞了回去,他從來無法抗拒她的要求。
溫軟女體貼了上來,透著淡淡馨香,鬼使神差地,他吻住了那雙溫潤的唇瓣,曖昧的情愫迷了他的眼,再也顧不得其他。
「婉柔、婉柔我愛你呀!」
吸吮著那雪白肌膚,他忘我的發出低喃,早忘了那紅羅圍帳,是屬於皇帝的所有物。
「愛我,有多愛,可以為了我去死嗎?」她媚眼輕挑,狀似不經意的發問,眼底似有波光閃動。
「當然,就算現在死我也願意。」他膜拜著她迷人的胴體,像個最虔誠的朝聖者。
「這是你說的,可不要後悔。」
雙臂陡然一縮,不知所以的話語從她口中吐出,他還沒弄懂話中含意,就見皇帝怒目切齒拔劍從外衝入。
「你們居然敢背著朕行苟且之事,看我殺了你們這對狗男女。」
長劍直指而來,他正想要閃,不料她嫣然一笑主動迎了上去,鮮紅的血飛濺開來,宛如六月桃花。
「你知道嗎?」她拉住他的手道:「我恨我的丈夫,恨這個皇宮,恨這世界上所有的人,但我最恨的人是你!那時候你只要拿出一點勇氣來,我早就是你的人了,是你把我推到今天這個地步。」
他原本可以逃走,但是這次他沒有逃。
她的話像一張網綑住了他,他看出她對所有人的恨,獨獨漏了自己,這是他的報應!
囚車近了菜市場口,人潮早已擠得水洩不通,無數雙眼睛等著午時三刻的到來,這個過程他經歷過無數次,卻不曾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成為主角。
他跪在地上,太強烈的日光模糊了眼,主審官說什麼他一句也聽不見,只希望劊子手的動作可以俐落些,奈何橋上他還有話想說。
一陣冰涼劃過頸項,過往的記憶如潮水般晃過,恍惚間他看見一抹熟悉的粉影瑩瑩而立,伸出手想抓,卻終是撲了個空。
夜凜篇
我答應過,要帶妳看雪,這是我的承諾。
繽紛的瑩白蓋在我身上,很冷。
可那無瑕的顏色和妳一樣,美的沒有一點雜質……
以後這就是我們的家,不會再有其他人來干擾我們,妳喜不喜歡?
夜梟,我的雙胞胎哥哥,死了,就在一刻鐘前。
屍體曝曬菜市場口,毫無尊嚴的那一種,為了一個女人!
我不懂為什麼,甚至也不覺得難過。
從小師傅就說:「殺手是沒有感情的,有感情就是死路一條。」我一直奉行這句話,因為我不想死。
我從小身體就不好,好幾次在鬼門關前徘徊,活著對我來說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每一次的任務,我都非常認真的執行,因為他們死了,我才能活命。
除了夜梟,沒有人願意靠近我,同伴們對我充滿了恐懼,他們說:夜梟是黑夜的王者,而夜凜是最接近死亡的男人。
我笑,對我而言這是最高的讚美。
接近死亡,才能了解死亡。
但我從沒想過,會遇上她,一個和我完全相反的女人─雪無瑕,一個瞎眼的孤女。
她是我在一次任務中意外留下的活口,本來我應該殺死她的,但是當她無助地往四周摸索時,我舉起的刀怎麼都落不下來。
「從今天開始,妳是屬於我的。」
既然殺不了,就禁錮她吧!
我剝奪了她的自由,將她拖入了我暗無天日的世界,雖然她本來就看不見。
但無瑕從沒有埋怨過,或許有只是我不曾聽聞,她總是靜靜的坐著,像一幅寧靜的畫。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閒來無事時我偏愛待在她房裡,外人總以為她是我的禁臠,其實我們只是坐著,連話都沒有說過,她身上有種淡淡的清香,處在她身邊可以讓我忘記終年旋繞在鼻尖的血腥味。
我暗忖:在我府裡,恐怕只有她是乾淨的。
不過所謂清白這種事,不是兩個人說說就算的。
隨著我在她房裡的日子漸漸多了,閒言閒語也蔓延開來。
胭脂,一個我曾經寵愛過的女人,不知打哪兒聽見了這事竟跑到無瑕的住處鬧騰了起來。
我趕到時,只看見胭脂抓著她的頭髮怒罵,而她一雙無神的眼,驚恐的四處張望像隻受驚的小獸。
心不知為何狠狠縮了一下,等我意識過來,胭脂臉上已經挨了我一巴掌,而無瑕正躺在我懷裡,細細的嗚咽。
「別打我,無瑕不是怪物,我不是怪物。」
她抓著我的手,哭的異常傷心。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的眼淚,即使在我殺她家人時,她也不曾哭泣過。
我命人將胭脂拖了出去,而我留在無瑕房裡安慰了她一晚。
我有生以來首次在女人房中夜宿,卻無關風月之事。
冷靜下來後,無瑕告訴了我她的故事。
她母親是我殺死那戶人家的小妾,一個來自西域的舞女。
因為稀罕的緣故,曾經得到過父親盛極一時的寵愛,甚至一度當成了掌上的至寶。
可是從她出生以後,一切都變的,天生的白髮讓她成了眾人眼中的異類,大夫人更是口口聲聲罵她們母女倆是妖物,若非她父親還殘留一點理性,只怕她們早就被人用石頭給活活砸死了。
無瑕,是母親取得名,希望她的心永遠乾淨不染瑕疵。
然而自從半年前父母相繼過世,她的日子就越發的艱難,就連下人也仗著眼盲的缺陷欺負她。
表面上她家中的是三小姐,背地裡身分比院子裡的一條狗還不如。
我去執行任務的那一晚,大夫人正設計要把她嫁給某個年邁的富商當填房,那時候她被灌了迷藥,害怕的連話都說不出來。
正當她在心裡吶喊希望有人可以救她。
我,夜凜就出現了……
「夠了,別說,別再說了。」無瑕的故事讓我的心沒來由地發疼,那是從未有過的經驗,我緊緊摟住那猶在顫抖的人,彷彿發誓的低語,「我會保護妳,從現在開始我就是妳的天。」
「可我是個妖怪,會害死你的。」
她笑的很苦,我知道她把家人的死也算在了自己身上,這種感覺讓我很不高興,我要她開心,這水晶般的人兒也只能是開心的。要不是那些人已經死了,我真恨不得再多補上幾劍。
我扳著她的肩膀嚴肅地道:「妳不是妖怪,那些人不懂是他們太蠢了。白色就像雪一樣是天底下最純潔的顏色,妖怪怎麼會是白色!」
聞言她笑了,倚在我懷裡,唇邊蕩出一抹嫣然,稍縱即逝,卻如初春的融雪那樣融化了我的心。
「我沒有見過雪,那很美嗎?」
「美,那是全天下最美的景色,就和妳一樣。」
那天之後,我和無瑕的關係發生了轉變,總是冰冷的身上也慢慢有了溫度,像是一個真正的人。
可對於一個殺手組織來說,這並不是件好事。
他們要的是最優秀的機器,而有了感情的機器,將不再完美完缺。
「殺了她,或是你死!」
上頭的命令簡單明瞭,但我卻做不了主。我一樣愛惜自己的生命,只是多了同樣珍惜的存在。
在這一刻,我懂了,明白夜梟求死的心情。
所以我逃走了,帶著無瑕拋棄所有的一切。
很小的時候我聽人說過,在北疆有一處罕有人知的世外桃源,那裡終年飄雪,我想是最適合無瑕的。
遺憾的是,我的頂頭上司是那高高在上的天。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逃,能逃到哪去?
才一晚的時間,追兵就趕了上來。
我自認身手不差,可這些人全和我同樣,是暗殺組織一等一的高手。
所謂蟻多咬死象,更何況有了感情的我,再也無法像從前那樣淡看死亡。
日復一日,身上的傷口慢慢多了,手腳也不似先前靈活,若不是憑著一股傲人的意志,我恐怕早已倒下。
面對這樣的我,追捕的殺手都動容了,皇帝卻不願放棄,他無法忍受我們這對不知好歹的兄弟,一再挑戰他的權威。
終於,過重的傷勢模糊了眼,失去力氣的手再也執不起劍來,看著一閃而過的寒光,我閉上眼坦然一笑。
從沒想過我怕「死」一輩子,真正要「死」的時候反而不怕了。
幸虧,無瑕已經離開!
可為什麼不痛?
溫熱的血濺上我的臉龐。
睜開眼,一抹雪白擋在身前,臉上還帶著淺淺的笑。
「還好,你沒事?」顫抖著手撫過我的眉角,心滿意足地垂下。
一劍穿心,無救。
我聽見撕心裂肺的悲嚎響徹天際,好熟悉,那是我的聲音。
一夜,殺死三百死士,打破了我有史以來最高的記錄。
失去理智的我,只知道不停的揮劍再揮劍,鮮血遍撒整個大地,將附近的溪水都染成了紅色。
追兵,再也沒有出現,我的身體也到了極限。
好在,北疆就在眼前,我帶著無瑕的骨灰,一路繼續前進。
只是找不到,怎麼會找不到呢?
「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地方,不過是個傳說罷了。」牧羊的老人好心地安慰我,「年輕人快回去看大夫,你傷得很重呀!」
我搖了搖,無瑕死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尋了一處安靜的山谷,我躺在草地上靜靜地等待死亡。
須臾,一片寒意升起,幾縷晶瑩從天空落下,像是飄揚的柳絮,更像是她。
我忽然懂了,其實桃花源一直都在,只要妳在我身邊,處處都是桃花源。
意識漸漸散去,迷濛間,我看見一襲白衣朝我迎來,臉上帶著絕美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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