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你一個人走在路上,應當是不會有人多置一眼的,你想。你既沒有英俊挺拔的外型,甚至你連幽默風趣的能力都沒有。你雙眼下方總掛著兩抹深黑色的圓圈,你微駝著背,以彼款負重的曲度。世界與你,像是兩個不相干的圓圈,或是兩個一模一樣的圖樣。

    你漸漸的會發現,路上的行人都是一個樣子的。不管是拿著半糖少冰的紅茶飲料與朋友有說有笑的高中女生,或是穿著筆挺西裝在路邊攤跟著老闆抱怨公司抱怨主管抱怨家庭抱怨妻孩的上班族,或是帶著被褥還有一個不知道裝著什麼大袋子就在地下道裡營造一個窩的流浪漢,以至於開著名車前後有警備護送周遭有民眾抗議的部會首長。這些人都是一個樣子的:沒安全感。

    你也是一樣吧。你猶記得第一個女朋友與你是怎麼分手的。你總以為自己有什麼樣子的話語都可以告訴她,你以為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依靠的、傾訴的對象。但是之後她卻在茶餘飯後跟朋友聊天時全數透露出去了,你的秘密。你甚至那個最後知道這件事情的人。

    不是你提議分手的,你只是不說話了。她一急,刷刷的兩巴掌就招呼在你臉上。你仍然靜默,跟布偶一樣的任她蹂躪,任她對著你哭泣、跪著求你原諒她的無知(你仍然不知道這是夢還是真實)

    或者是,在火辣辣的兩掌之後,她冷冷的對著你說:「從來沒看過這麼沒路用的男人。」

    你仍舊不發一語,沉默是金雄辯是銀。

 

    父親死了之後,你一個人獨自來到附近的公園。第幾天了,你想。只是你再也想不起來。你點了一根菸,就這樣子一個人抽了起來,你並不那麼擅長抽菸。這從你兩隻手夾著煙的角度以及不時還會被燙到的事實就可以看的出來。父親也不抽菸,但你擅自覺得,如此與父親的距離,似乎可以近些。

    父親……

    忽然,在你小小的鬆了一口氣之後,你再也承受不了,「嘩」的一聲,滂沱的淚水再也抑止不住,哭了出來。

   

    或許這樣敘述你的故事不好,所以我們從你國中時期講起好了。你並不是那些會讀書的份子,但是班上那些被標註壞學生的同學可不這麼想。常常你會跟著一起被欺負,就只是因為你走經過時偷瞄了一眼班上第一名的頭殼被塞進學校蹲式便池的樣子。

    你能做什麼?一個沒有安全感的人如何保護別人?

    老師趕到了,與你無關。她救起了班上第一名的同學。

    你卻被忘記在廁所的最後一個隔間裡頭。

    你的自卑感與自大均是來自於你的不安全感,你許久之前大概就已經發現了吧。你的父親必然是極討厭你的,而你的母親早就在生你的那天為了保住你而死了,你甚至不曾懷疑過,父親平常沉默的時候,都是在謀劃如何殺你。

    你得出了結論:父親應當是要在某一天,你還沒醒來時,粗暴的拎著你的領子拖到廁所,然後把你一頭壓入。嘴裏頭還念著念著念著:

    「都是你殺了她!都是你害的!現在我要你常常她受到的痛苦!」

    你不會反抗的,我知道你不會。因為你從來沒有受過父親的嚴格訓練。父親出身軍人,縱然在你出生之後就已為了照顧你為由退伍,每個月領著微薄的退休金,但是他每一天仍然會到附近的公園裡去跑步鍛鍊身體。你根本抗拒不了那樣子的身材。猶如你抗拒不了你母親的死一樣

    你總在父親的沉默之下發冷,他從不必說些什麼。

    他只要用眼神就可以制住你。

 

    你有一段模糊的記憶,似乎是一座很高很高的塔。你回憶不起來了。父親似乎曾經對你發過脾氣的!不同於你記憶裡其他時段的父親,總是冷冷的注視著你,總是靜靜地觀察著你。

    只是你回憶不起那段記憶了。彷彿一切都是這樣子被塵封起。你試著解讀過那段記憶,關鍵似乎是在那塔,難不成是父親帶他出去玩?雷峰塔?巴比倫塔?你心裡笑自己的蠢,父親沒有這個錢帶你出國玩的。

 

    你高中時考上了外縣市的學校。你大大的鬆了一口氣,世界彷彿由此輕盈起來。當你告知父親這件事情時候,他「喀噔」一聲。好像要說些什麼又好像沒有。

    你暗自竊笑,你早已了知父親的心。知子莫若父嗎?應當是知父莫若子。

    你仍裝作不情願,這事情可急不得。你的安全就掌握在他手中。精確來說,你的危險就掌握在他手中。如果他不願,你也是離不開這城市的。

    父親沒有回應,他獨自步履蹣跚的走回自己房間。你知道他,他也在裝模作樣。你是他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他就是你你就是他。此時此刻他也知道,如果用強,你是會發覺他的詭計的(他不知道的是,你已經發現他的詭計了。)

    他真的老了,如果是你第二個女朋友會這樣子說。

    「你看看他呀!他都已經白髮蒼蒼了,你怎麼還捨得丟下他一個人到外縣市去?他不是從小獨自照顧你長大的嗎?他不是看著你漸漸的走穩了,呵護著你,用最愛你的姿勢護送著你走上你的路嗎?就是連烏鴉都會反哺,你怎麼這麼殘忍?」這是第二個女朋友得知你要去位於台北的廣告公司工作時,留給你的分手信中的一段。

    你從來不瞭解她,猶如她從來不瞭解你。你只是喜歡上她的開朗活潑,而她痛恨你的陰沉與靜默。

    高中時期,少了那些會欺負自己的人,你開始覺得世界有希望了。你甚至在幾個很照顧自己的學長姊的邀請之下,開始試著信奉基督教。

    原本一切都是很美好的,直到你看到了那一篇故事。

    聖經創世紀二十二章,神為了測試亞伯拉罕,要他帶著親愛的兒子以撒,到摩利亞的一座山上,要把他作為燔祭獻給上帝。你閱讀越害怕,當你看到亞伯拉罕真的綁了自己的兒子,拿起柴刀要殺他的兒子之時,你竟也跟著感到嗚咽。

    去你媽的上帝,有人這樣測試一個人的信仰。但是真正令你感到恐懼的,是他的父親。

    如果今天,神對父親說,要將他的獨生子,燔祭給他。如果上帝將賜福於父親,以祂當初奪走的妻子,自己的媽媽還與父親。父親會不會真的將你,他唯一的獨生子,亞伯拉罕的以撒殺死?

    於是,你不再上教堂。聖潔的唯一的主也漸漸的離你而去了。但你仍然讀過聖經,你知道耶穌為何下凡,即是天主上帝將他的唯一的子降下,救苦救難。你打從心底畏懼這個父親,就如同畏懼自己的父親一般。

   

    言歸正傳,你從高中畢業之後,進了某H大的中文系。

    你的外貌其實並不是非常出色,而你慣有的獨特的少言使得真正注意到你的人更少了。但是你不擔心。反正已經習慣一個人獨來獨往的做事了。不管是讀書或者是日常的吃飯買東西,自己來其實也是挺好的。

    你終究還是脫不了那種模式,那種近乎窒息的為人處事,你與世界之間的孤立以及你自己的小小窗口。

    你的第二任女朋友也是在大學時候交到的。開朗活潑,為人熱忱又有責任感。你幾乎不瞭解自己是什麼時候追到她的,或是她到底看上你哪一眼。你自我省視,身高沒比別人高,智商沒比別人好,長相沒有俊男貌。連你自己都厭惡你自己。還有那個創造你的基因群組。

    只是她真的就死心塌地的跟著你,至少大學時期是這樣子的。原本富有正義感的她禁不住你的苦苦哀求在考試時幫助你,原本喜歡到處去跟別人交遊的她答應了你的要求,減少與朋友聯誼的次數。

    你曾經問過她,到底是喜歡你哪裡。

    「你是問我喜歡你什麼喔……我想想」她歪著頭,俏皮地做著思考的樣子。

    你臉上的表情必然是極度蒼白而恐懼的。

    「你的臉好蒼白喔,好啦跟你鬧著玩的。」她的笑聲像是風鈴一樣悅耳

    「我喜歡你的愛心吧,你還記不記得,有一次在學校的角落,你拿著你的便當,一口一口的餵給學校裏頭的流浪狗?」她笑著問

    「嗯……」

    「不知道為什麼,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被你吸引住了。會照顧流浪狗狗的人,一定不會是個壞人。」她做了一個結,開朗的牽住你的手。

    「是這樣子喔……」你忽然有些結巴

    「怎麼了?是這樣子不好嗎?」她摀著嘴偷偷笑

    不是不好,你想。拜託你趕快看清楚我。你害怕的表情不能夠寫出來。

 

    許多年後,當你在醫院照顧父親的時候,你仍然記得這句話。你搞不清楚為什麼喜歡狗跟是好人會有關係。你甚至在網路上新聞上看過一些變態可以裝出喜歡狗的樣子,偷偷把狗帶回家中,然後支解牠或者是凌虐牠。

    而且不知道為什麼,你反而不會討厭那些變態。當你看著病床上的父親時,你也聯想到同樣的畫面。你想到當初好容易勸說父親從屏東北上投靠你的時候,你假惺惺說的那些話語。我很想你你最近身體好不好你是我們家中唯一剩下可靠的支柱了你務必要好好的活下去等等云爾。你聽到父親在電話另一頭哽咽的聲音,你心想,不愧是父親,即使到了這個份上仍然是處心積慮地想要隱藏自己的詭計。

    只是,你想錯了。父親真的上台北來找你。微微駝著背,踩著有點不太穩的步履,蹣跚的來了。當你接到父親打給你的電話時候,你幾乎是不敢相信。你成功了!父親中計了!

    你想起小時父親少數帶你出遊的經驗。他帶著你到了釣蝦場釣魚,但是卻將你獨自留在池畔,去與朋友聊天。你賭氣,一個人釣著魚。你學到了,釣魚不能一把拉上來,否則魚會用盡自己的力量,掙脫。

    釣魚只能慢慢釣,你得將牠一步一步一步的向上拉,只要牠感到不對勁,你得停停,安撫牠。然後再慢慢慢慢的收線,一圈一圈一圈的捲回來,放出去。

    父親當時無知的笑容,看到你時的擁抱。你沒有掙脫。你腦海之中盡是線圈的來回轉動,斯拉斯拉斯拉的聲音。直到父親靦腆地把手中的東西交與你的手上……

   

    只是這些事情,也與大學時的女朋友無關。她早就已經離開你了。你之後再也交不到女朋友,你懷疑是她下的咒詛。

    懷疑歸懷疑,你終究找不到證據。你試著打給她,頭幾次她會接。

    「妳是不是對我下蠱?」你冷靜的問。

    電話那頭傳過來的聲音刺耳到讓你把話筒拿離到一手臂的長度

    「林耀祖!你竟然懷疑我做這種事情!你以為我是這樣子的人嗎?我告訴你,我早就看不慣你的行為很久了。我沒事才不會花時間做這種無聊的事!」電話那頭的她語無倫次的。

    你暗笑兩聲,這下可好,不打自招。這種語氣這種聲調自己可是再熟悉不過了。這是心虛,心虛可是比腎虛還嚴重的。

    「照你這種說法,我現在交不到女朋友都是我自己的問題囉。我得要先提醒你,在你之前我可是還有交過其他女人的,我還跟她們上了床。」你賭氣的加了這一句,有點心虛的證明自己沒有腎虛。

    「林耀祖!你神經病!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她吼著說,你好像聽到她憤怒之外甚至有哭腔的聲音。

    「我只是要跟你說,跟你分手之後,我再也交不到女朋友。但是比照之前的情況,不是我的問題。如果是這樣子的話,那就只有可能是你的……」你忽然愣住了,電話那頭換人了?

    「喂,請問是林先生嗎?我是F的男友。這是我第一次警告,如果你敢再打電話來騷擾我女朋友的話,我絕對會告死你。不要以為你跟F一樣是中文系的我就不敢動你,我是法律系畢業的。」

    一個男生的聲音冷冷的從話筒另一端傳了過來。你又驚又懼!她怎麼可以這樣子做!我都還沒交女朋友的她怎麼敢!

    「嘟……嘟……」

    你退縮了,就跟你絲毫不起眼的性器一樣。你急急忙忙地掛上電話,深怕他真的循著電話來找你。你趕緊拔腿就跑,好像他真的就在你的身後。跑到家之後,你把家中的一些重家具都搬到了門口推放。希望在他來到的時候可以為自己多爭取一點時間。

    你之後幾通電話都不敢接。你看過電影,貞子就是從電視裡頭爬出來的。難保從話筒裡頭可以找到路線闖進你家。

    之後,好不容易打通你家的一通電話,是醫院打來的。

    你的父親送急診,癌症末期,肝癌。

 

   

 

    其實,如果真要好好說起你的童年,那是很令人懷念的。你總是期待著父親帶你出遊,或許是到家裡附近的公園,或許是到文化中心,或者是大賣場。父親總是沉默的在你前面好幾步走著。彷彿三國演義當中提到的銜枚疾走的急行軍,要進行夜襲的那種。

    阿!你想起,小時候總給你念書聽的,也是父親。你聽三國演義的故事早過於虎姑婆、賣火柴的小女孩、仙杜瑞拉等等。父親不曾接觸過安徒生。但是他不放棄唸書給你聽的機會。你腦海中些許的三國故事都是他當初說給你聽的。

    你上大學時,教授曾經提及了三國演義。當初只是上課閒聊,教授提到劉備當初摔過阿斗之後,劉禪再也沒有喜歡過父親。你想想,諸葛亮命殞五丈原之後,曾經有蜀國官員相詢,是否為孔明興建祠廟。劉禪只回答說:「相信相父也不希望看到這種勞民傷財的事而作罷。」劉禪口中不說,其實看到諸葛亮就像看到自己父親一般。尤其是那些老不死的班底,每次開口說話或事上奏章都前一個先帝後一個先帝的。煩呀!那個已經死的老爸到底要掌控我到什麼地步?

    你到醫院時,父親仍然是活著的。

 

    我有沒有說到你的職業?自從中文系畢業之後,你便一步踏進社會。升學進修碩博士那是別想,家裡靠著父親的退休金根本沒有辦法支撐你繼續讀下去。你一直尋找是否有任何中文系相關的行業可以從事,但是常常卻是履歷表投出之後便石沉大海。好不容易偶爾有一兩間公司願意給你面試,你到了現場才發現原來他們沒看你的學歷。當下重新看過,中文系,嗯,再連絡好了。

    工作,女友,這些應該要有的,你一項都沒有。

    你想起父親在你上了高中大學離家之後,也是到處尋找工作以便養家,你就更對眼前的情況感到不滿。你總覺得別人可以從你的目前窘境當中看到你父親,你不曉得,為什麼他總可以鬼魅一般的祟著你。好像自己的成長過程就是一步步的朝他靠近,直到看清他臉上的每一個毛細孔,或者是皮膚細胞。

    等到你好不容易找到一間廣告公司的行校部門時,你幾乎是筋疲力盡了,如同跑完長程馬拉松的選手。

   

    到醫院之後,你在病床前愣住了。好像很久沒有看清父親的容顏。滿頭的黑髮不知道何時物換星移成了白髮,雙眼旁已經佈滿了大大小小的魚尾紋,以往常見的黑眼圈倒是消失殆盡。這並不是父親過得比較好的象徵,你總覺得,父親直接把疲倦從黑眼圈之中移轉到整張臉了。上次看到他時他好像沒有這麼多皺紋阿。你懷疑。

    父親仍舊是沉默的,如同布偶一般的沉默著。

    「爸……」你開口就後悔了。

    「兒啊,抱歉給你添麻煩了。」父親突如其來地說了一句。像是一把利刃切入你的皮膚。添麻煩?你給我添麻煩了?我告訴你什麼是麻煩!就是像你這樣子什麼話都不說什麼事情都不做好像完全不在乎自己唯一的兒子一樣,你以為小時候念過幾句書給我聽就好了嗎?你以為這樣子就可以收買我嗎?大錯特錯!

    「爸……」你喃喃道

    「今天早上,你出門之後,我在附近的公園跑步時,忽然就昏倒了。幸虧是一位送孩子上學回家途中的大媽發現我,趕緊將我送醫。」父親敘述時,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你默默的點點頭

    「幸好沒有怎麼樣。」你裝作沒事的說。

    父親驚異地看你一眼,隨即了解似的點頭:「是阿,還好沒出大亂子。」

   

    父親從來沒有反對過你的職業。你猜想,或許真的是爛到無以復加了吧。你好不容易找到工作的第一個月,你將薪水的一半寄回去給父親。但是左等右等,父親卻沒有任何的回音。就像是之前幾封投出的履歷一般,石沉大海。直到父親北上找你那天,父親將你的薪水謹慎用紅包袋的收好,交與你手中時候,你才知道,父親並不捨得花你的錢。

    你開始猜想,或許父親並不有過害你的念頭。

 

    父親住院的時間,你曾找主治醫師問過。

    「你父親的情況很嚴重。」白袍的傢伙推推眼鏡,很嚴肅地看著你說。

    「超不過兩個月。」他算命師地下了結論。

    你點點頭,彎腰、鞠躬,謝謝了醫生。

   

    你讀過一個故事,希臘神話的伊底帕斯。他出生之時,神諭斷定他將來會殺了自己的父親,娶自己的母親。於是,生父拉伊俄斯刺穿了他的腳踝,命令僕人將其棄之荒野。執行的牧人不忍孩子,因此偷偷將其帶走,之後輾轉經過了科林斯王國的牧人到了國王波呂波斯手上。伊底帕斯以為其為生父。之後伊底帕斯長大之後,得知自己的神諭,便決定遠離王國。永不回首。再道途中,伊底帕斯不巧與一輛馬車起了衝突,一氣之下便殺了車上所有人,其中便包括生父拉伊俄斯。當他到了底比斯城,解開了獅身人面怪斯芬克斯的謎語之後,便與底比斯的城主遺孀伊俄卡斯忒結婚。女人自然是他母親。

    故事結尾你記得,伊底帕斯知道真相之後,刺瞎了自己的雙眼,讓自己受到比死更痛苦的懲罰。

    誤會誤會,一切都是誤會造成的,你開始想。很多時候自己並不真是痛恨父親。只是害怕父親的陰謀詭計,害怕父親即將殺死你。

    回憶的片段如同零碎的紙牌或者是拼圖一樣,你好像可以想起一些事情。或許那一天的塔真的是關鍵。你仔細思索著。

    當時自己似也說了一句:「好累喔……我可不可以先回家?」

 

    嘎然而止,你回過神來。原來父親在叫你。

    「爸,怎麼了?」你問。

    「水……」父親簡潔地說。

    「……」

    「咕嚕咕嚕……」

    「……」

    父親喝了水,看著你,忽然若有所思。要說什麼又沒有說出口。

    「怎麼了?我臉上沾到什麼東西嗎?」你問

    「不……我只是想起你小時候而已。」父親搖搖頭

    你小時候?你想,你小時候有什麼好提的?你都忘光光了。不過就只是一個相對比較可愛比較沒有那麼成熟的孩子,有什麼好說的?

    「你不記得了吧,耀祖……」父親溫吞的,慢慢的說。

    不記得什麼?你納悶。有什麼事情是該記得的嗎?

    「那對我來說,好像是昨天的事情一樣……」父親嘆了口氣

    「前一天,我帶你到附近的公園去玩。你這孩子,就是玩的特開心。就算是跌倒了,也是站起來繼續玩著。有些時候都還要我叫你過來你才肯好好休息。我跟你說,明天我們要去看媽媽……」

    看媽媽……你想著……

    「你點點頭,我又問你,你知道媽媽長什麼樣子嗎?你說你知道,媽媽就是生你的人。」

    媽媽……媽媽……

    「我笑了笑,回答得很好。媽媽就是生你的人。」

    父親的臉……那張沒有魚尾紋沒有皺紋沒有很重的黑眼圈的臉……

    「隔天,我帶你去看媽媽。你應該還記得媽媽在哪裡吧?」父親問你,你搖搖頭。「這也難怪,我之後從來沒有帶你去看過媽媽。你也知道,媽媽生你那天難產過世了。」

    「我是想說,至少讓你感覺一下媽媽仍然是愛著你的。所以帶著你去祭拜媽媽。」

    市立靈骨塔!你大吃一驚。那座塔!

    「可是在門口你就耍彆扭了。你不願進去。現在想想,當初我這麼做或許是錯的吧。只是我真的很想讓你見媽媽一面。於是將你推了進去。你嚷嚷著好恐怖……」父親頓頓,又是嘆口氣。

    「爸……好累喔……我可不可以先回家?你這樣子跟我說。」

    不不不!別再說了。不要再說了!

    「那是我第一次這麼大聲罵你……」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恨你的……

   

    「林耀祖!你給我進去!」

    「我不要!我才不要進去!我要回家」你年幼的臉孔看著父親。你知道他會退讓,他從來不會強迫你。

    「我現在數到三,你馬上給我進去!一……二……」父親的眼睛快要噴出火焰來了。

    你仍然不退讓,父親不會真的對你怎麼樣的。

    「……」父親突然沉默了,這是你第一次看到他沉默的樣子。

    「我再說一次,我數到三,你馬上給我進去!」

    「我!不!要!我說我不要進去!」小小的臉龐裡寫盡了一切關於勇敢的形容詞。

    「一……二……」父親瞪視你的雙眼,像是看著鏡子裏頭的自己一樣。

    你不服輸的臉頰忽而多了兩道深紅的掌痕。

    背景黯淡下來……

 

    父親仍然說著,你早就已經淚流滿面。

    「等到你上國中的時候,我開始覺得你長得越來越像你媽。每個早上醒來的時候,我看到你,都會愣一楞。你媽長的不是很出色,可是她的心很美。我當初會喜歡她,是有一次,軍隊放假的時候,我在軍營附近看到她。你知道她當時在做什麼嗎?」父親柔和的表情,一臉幸福的模樣讓你有些震驚,你是從沒看過他這麼溫和的。

    「我看到她啊,那著她自己不大的飯盒,一口一口的餵給路邊的流浪狗吃。當下我就知道,她一定是個好女孩。」父親驕傲的說,好像娶到母親是件驕傲的事。

    「為什麼會餵流浪狗就是好女孩啊?」你隨口問

    「小地方可以看出一個人的性格,我一直是這麼相信的。」父親簡短的說,忽然又把手放到你的手上。

    「就像我一直知道,你不喜歡我。」父親淡淡的說道

    你登時背脊一涼。糟糕,中計了。三國演義裡頭的名句忽然就此蹦入你的腦袋。這下要慘,敵兵已經圍住麥城了。

    父親如同未知未覺一般,繼續說道:「那一天從媽媽那裏回來之後,我看著你的眼神,卻再也看不到我自己了。你知道嗎?」父親笑笑地說

    「那你看到了誰?」我戒慎恐懼地問。

    「一個不想與我為伍的靈魂。」父親回答。「碰」!關羽被潘璋擒住了

 

    許久之後,你會在父親的葬禮上說這麼一句話:「爸!我愛你。謝謝你,祝你跟媽在天上可以相遇。」

    你會開始回想父親的一切故事,你猜想當初父親在軍中的生活到底是該如何。你不知道的父親與母親,兩個好人之間的故事。

    你或許會想起這一段話,這一段父親在醫院裡頭口述給你聽的話。

    「你媽在最後,意識稍微清醒的時候,告訴我說,要麻煩我一個人把孩子帶大了。她說她從來不會希望孩子比誰都厲害,或是比誰都有錢。她只要你平平安安的長大就好,不會自傲自卑,該哭的時候哭該笑的時候笑,這樣子就夠了。」

    「很像是動漫裡的希望。」你直言道。

    「你媽就是這樣子的一個人,她從來不覺得活著有什麼好可恥的,也不覺得平常生活當中所做的任何一件事情會令人感到自卑。」父親做結。

    「你沒有提到說故事的部分。」你說

    「什麼說故事?」父親問你

    「你總是會在我睡前說故事給我聽,雖然不是迪士尼出品的故事而是三國演義。」

    「你說那個喔!」父親笑笑。「那是你母親要求的,她說希望你可以像個普通孩子長大,於是我便想辦法找些故事念給你聽。可是我們那個年代哪裡有什麼安徒生或者是童話故事呢?還不都父母親自己編的?所以我左思右想,竟被我想到方法,於是便開始念三國演義的故事給你聽。誰知道你一聽竟然也上癮了。天天晚上都吵著要我念給你聽。」

    「所以你就這樣子繼續念?」你問

    「唸到諸葛亮死後就不念啦。你嚷嚷著諸葛亮死後就沒什麼好看的了!」

    精確來說,應該是在整個朝代都歸劉禪管的時候,你想。你不相信他可以擔起這些責任。

    你曾經想過那些事情。那些堪稱是回憶或者是童年的事情就像是空氣當中的分子一樣。你永遠都碰觸不著,可是它們就是存在著。不論你同不同意在不在乎需不需要。

    你直到這一天才知曉,父親在你眼裡,看到了母親,而你在父親的眼中,看見自己。這也就是為什麼父親總是以冰冷的眼神注視著你。那並不是恨意,而你是感受不到溫暖的,因為那是悲傷。

    只是你再也問不出母親葬在哪裡。如同曹操的七十二疑塚,四處都可能是你母親的墳,你父親是這樣告訴你的。當年你拒絕進去靈骨塔看母親時,你父親立即知道,這輩子是不可能再將母親放置於塔之中的了。因此他將母親取出,某日凌晨(這事情不適合正午十二點人潮最盛時做),將母親糝落在你常常玩耍嬉鬧的公園裡頭。

    他希望的,不過只是你可以跟她見上一面。

    父親的病是越來越重了。你第一次開始擔心,擔心父親終究是要離開你的。如同許久之前你的盼望你的許願一樣。父親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沉痾的時間越來越長。你想必已經知曉了,最後的結局。

    只是你不知道的是,父親為何要告訴你這些。他大可以把這些話隱藏在他的心裡面,就跟過去二十三十年所做所為一樣。他仍然可以做他那個冷酷的父親。

    父親聽了你的疑問,只是笑笑。

    「並不是希望你憐憫我,只是想要你知道而已。」父親的笑容你如何也無法忘記。「沒有一個父親會希望自己被孩子討厭。過去是因為你還太小,我總覺得,那件事情對你造成的影響太大,所以不願意再提起。一些話語一些畫面隱藏在心中越悶越久越釀越沉,我才知道,這件事情終究還是要說出來的。並不只是為了你,」父親頓了頓

    「也是為了我自己啊!」

 

    父親真正離去那天,你沒有晚到。但是你到的時候,一切都已經結束了。父親從病房當中移到醫院太平間,短暫停留片刻之後,便由禮儀社的員工將他移置了市立殯儀館。

    你在他的葬禮上說了許多話,多半是感謝他的。之後,你將父親放入罈裡。

    禮儀社的兩位員工穿著黑上西裝外套的上衣,以及近乎全黑的黑褲子。手上還帶著兩只白色手套。你想起剛剛就是他們幫忙主持葬禮的。兩個人十分有架式,一個動作一個動作做起來有點像是閱兵時的憲兵隊一樣。甚至連動作的精準到位程度都不遑多讓。

    「請問,林先生想要請菩薩到哪裡長居?」兩個人畢恭畢敬的口吻近乎一致,你愣了愣,看了父親的骨灰甕一眼。

    我知道,你最後還是捨不得他。你總是如此。雖然自卑,但是卻樂於照顧比你弱小比你沒有力量的人事物。你想起了那一天F告訴你的你的特質。你的愛心你的慈悲心。

    「我來處理就好,相信父親也同意我這樣子做的……」你輕輕的說道,又看了看父親一眼。兩個禮儀社成員點點頭,深深的鞠了鞠躬便走了。

    於是,你跟父親兩個人,便往公園的方向走去。就如同幾十年前,父親總會怕你無聊,帶你出遊一樣。你自信,自己的腳步絕對不輸給當年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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