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黎將自己的視線變的平一些,然後不要滲透出淚痕。她不經意地想起前陣子雅子對她說的話:你是隻蜘蛛,你想要控制蜘蛛網上的所有事物。下班前被老闆罵了臭頭,讓她此時心裡不甚平衡,恍恍惚惚的,她看著文湖線捷運車窗外的景象,公寓一棟綿延一棟,不喘息而一鼓作氣的築成一絲視線。當車道轉為彎曲,她扭轉身子讓背包不要撞到自己或他人,捷運終於也要告別尚未沉下去還吊著一個喉音的傍晚。岳黎慶幸自己已經進入地下。
雅子說那句話是在她們做愛的時候,雅子的吻又黏又濕,是岳黎最喜歡的那種,岳黎在雅子家捧著對方的臉,托起一整個五官,然後紊亂的親吻,好像那是一塊瑰寶,本來就是,她補充著想。後來的事情發生得很快,每次只要她一進入高潮,私密處就會開始有想哭的衝動,岳黎自己也不曉得想哭的感覺為什麼是發生在除了眼睛以外的器官。但她很快就接受這個事實。散亂的衣服大部分是白色,雅子喜歡白色。岳黎隔天早上想著,她空洞的望著白色的天花板。
「沒有人好奇妳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嗎?」雅子醒來後第一件事情是拿菸起來抽,岳黎沒有抽菸的習慣,最後被雅子折騰的具備了吸二手菸的習慣。如果她們分開(不過在這個圈子裡事實上要互相完全不見幾乎是不可能的)的話,岳黎肯定自己聞到菸味就會想起雅子。
雅子和她一樣是做設計的,雅子公司接了個知名品牌包裝新品的廣告,雅子是總監,所以常常和岳黎講些有的沒的,岳黎總是聽一聽就倒在雅子家中軟軟的沙發上,雅子甚至會故意開著電視到天明,完全不在意電費似的。
「還是一直被退件。」雅子咕噥著,岳黎點了點頭示意她聽到了。「我當初到底為什麼以為設計是可以成天畫畫的工作啊?我根本是被騙來的!」雅子喜歡碎碎念,岳黎自詡為雅子的女朋友中最不會對雅子的叨絮反感的人。
雖然雅子那樣說自己,但對岳黎來講,比較像蜘蛛的應該是雅子,雅子無事不管,無事不雞婆,最後還會說:「那是我關心妳的方法耶!」
岳黎開始不懂自己到底為什麼會沉淪在雅子之中,可能是體香的緣故,她在捷運中胡亂地思考著,快要到她的站了,她覺得有點心慌慌,她將自己掩埋在碩大圍巾裡頭,好像那是雅子的胸口一樣。
她沿著洪流下車,沿著洪流上岸,最後又沒入地平線的胸懷,她踉蹌了幾步,沒喝酒卻像是酒醉了一樣,她甚至覺得自己的臉頰是暈紅的。
「岳黎,妳知道嗎,」雅子坐在軟沙發上,啃著她的右手食指指甲,「最後那個廣告主題居然用蜘蛛耶……」
岳黎還是只點了點頭,繼續沖泡手中的三合一咖啡。
「這實在是太諷刺啦,我還以為XX這麼個大牌子不會選我們用來湊數的作品欸,真是受不了,我覺得沒有人有時尚品味了啦!」
「做廣告要求時尚也太強人所難了吧。」
「但是妳女朋友就做得到啊。」雅子委屈般的高聲呼喊,不知為何聽到女朋友三個字的時候,岳黎身體一顫,讓咖啡溢了一些些出來,她還燙到自己的手。好久沒有被燙到了,她緊緊的呼吸,喉頭被什麼卡住似的轉向「她的女朋友」卻什麼也說不出話。
其實她還是不知道自己夠不夠格把現在的情況當作正常生活。她想自己是拉環上無畏但是卻只能跟著列車擺動的上班族,一個拿著一堆設計稿的女人,雜亂無章法的社會在她眼前流動,她甚至覺得自己是靜止的,她的圈子──這次指的是設計圈──不容許怠慢速度,就連最近流行的復古系列也是被急急的推出來,匆匆的趕下去。她等待自己成為雅子的過時商品。然後被丟棄,前幾次都是這樣來著的。她想。
她為什麼能知道雅子愛她?而不是假裝的?當她這樣想的時候,她已經到了家門口,她嚇了一跳自己的步伐速度以及空虛的走路晃動感,作為一個女人,她甚至感受不到自己胸部的晃動,國中的時候她將自己的胸部壓的平,然後假裝自己是男生那塊,卻憧憬女生那塊。結果到最後,她不是男生,也不是女生。
她一打開門,發現雅子已坐在那邊摳指甲。她家中的布置和雅子相差甚遠,雅子家中雜亂無序,她家卻井然有序,恰好相反,好像所有的事物都沿著牆壁直直站立似的,儘管如此,雅子卻不喜歡。
「唷,妳回來啦?」雅子是蜘蛛,她如此確認的想著。「嘿,來看我今天穿的胸罩長怎麼樣,如何?」
「喔嗯,妳高興就好。」岳黎這樣潦草帶過,她知道自己反應多麼黯淡或是多麼驚訝,雅子的反應都會一模一樣,我行我素的女人,活著的女人,相較於岳黎,活著的。因為岳黎知道自己早就死了,行屍走肉的肉塊,趕忙跟著社會,趕忙跟著現實,當她構思完她的新工作後,她忽然覺得自己的腦袋跟著開明了。
「我要怎麼知道妳真的愛我?」
「妳不需要去想這個問題……嗯我說……的算。」雅子快要睡著沉沉的講著。
「我要怎麼知道妳真的愛我?」岳黎重複說了一遍。
卻沒有了回應,岳黎自己掉在網中,她又不懂了,不懂為什麼會被眼前的女人說是蜘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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