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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最後一口麵包吞下肚後,他拍去手中的碎屑,打了個大大的飽嗝。

  對RJ而言,今天是個倒楣的日子。一個上午的街邊走唱,攢得的錢連一頓像樣的餐點都買不起,午餐時他只能勉強吞下幾塊不知道放了幾天的硬麵包,配上味道稀薄到令人感到反胃的咖啡來裹腹。(店家兌水兌太兇了)

  他原以為晚上能找間店駐唱──嗯,就是那種掛羊頭賣狗肉的咖啡館──但顯然這座城市對外地來的陌生黑人異常冷漠,RJ甚至連向店主人展現自己技藝的機會都沒有,門板便直接狠狠撞向門框;他指尖都還沒來得及按上吉他琴弦。

  今晚旅費肯定是沒著落。現在是盛夏,睡在路邊不至於會感到寒冷,難受點倒是真的,但比起住宿,沒錢吃飯這點似乎比較急迫。

  沒地方住死不了人,但沒食物……那還真是不好受。

  他走過好幾道幽暗的小巷,翻找那些餐館後頭的垃圾桶,好不容易才得到些可以填肚子的東西。那是他正準備打開第五個垃圾桶蓋的時候,正好來到後頭處理廚餘的餐館女侍瞧他可憐,便將手中的剩餘餐食遞給了他。

  那是兩塊吃到一半的麵包,一碗將牛肉湯、蕃茄湯、馬鈴薯白湯倒在一起的冷湯(原本應該是熱的),還有一杯咖啡牛奶──不例外的,這同樣是別人桌上剩下的餐食組成的──半杯咖啡加半杯牛奶。

  RJ坐在餐館後門的台階上,一口氣喝乾了那碗湯(他無法形容那是什麼味道),然後拿麵包沾起杯裡的飲料吃著。他的吉他斜倚一旁,默默陪著他。

  原來不是所有白人都是狗娘養的雜碎;他心想,這天可能還沒這麼糟糕,也許睡一個晚上醒來,明天這座城市就會給他更多機會。

  芝加哥;眾人如此稱呼這座溫暖的城市。

  這般樂觀積極的想法沒有持續太久。就在他將餐具安放在台階上(女侍交代的),拉緊吉他背帶,正要步離暗巷,邁向燈火通明的大街時,後腦杓一陣莫名的痛楚讓他不自主地停下了腳步。

  他離大街不過幾十步的距離,現在看上去卻是如此遙遠。幾個身影掩過了彼端的燈火,朝他這方靠近。

  一道黑影掠過眼前,痛楚在RJ左顏炸開,令他忍不住哀嚎。疼痛似乎串在了一起,他感到了左臉與後腦的腫脹,而對方也沒放過他右臉的打算。

  上帝說,人若打你左邊臉,右邊臉也要給他打;人若偷了你老婆,接下來難道要讓他上你娘嗎?

  祂說這句話時明顯有欠周詳。

  恍惚間,他感到一股強大的外力揣著自己身軀,後來RJ才意識到那是對方在搶奪他的吉他。搶就搶吧。他無力抵抗,亦無法抵抗。

  肩帶滑落手臂,突然的失重感令RJ腳步踉蹌,搶在他跌倒之前,對方先一把攙住了他。當然,他們不是要扶正他,反而粗暴地把他按在牆上。

  一拳、兩拳、三拳……在那之後他根本懶得去數,痛楚在無法防備的胸膛與腹部不斷蔓延。穢物湧上喉頭,先是剛才才吞下的食物,然後是酸水、混雜鮮血的苦澀膽汁。

  他腿軟,屈著的身軀低著腦袋,視線正好對上了自己的褲腰頭,那個生鏽的金屬釦環。RJ感到很納悶,他居然無法看見腹部後的景色,那裡不是應該被人給開個洞了嗎?

  他嘔出一口帶鐵銹味的膽汁,抬頭望了幾眼──收回前言,白人全是豬生、狗養、貓帶大的雜碎──抓他的、揍他的全都是白人。

  RJ不確定對方有多少人,可能只有三、四個,也可能有近十人。他們多半用一種RJ不理解的語言交談,即便難得說英文,口音也重到難以辨認。那是哪裡的口音?希臘?義大利?

  他們其中一人支開了打手,站到RJ面前,似乎是領頭的。那人身材算不上高,但體態看上去相當魁梧,與自己一身的寒酸不同,對方身上的是名貴的套裝西裝,可能還是量身訂做的。

  他帶著一頂與西裝成套的軟呢帽,帽簷下的眼神蘊藏著冷峻的狠戾;從他們的對話中,RJ得知此人名喚『雪茄』──肯定是綽號。

  「哦、哦、哦──」雪茄把臉湊到他面前,語帶戲謔的說道:「看看我們找到誰啦?一個揹著吉他的黑鬼。」他嘴裡滿是洋蔥、蒜頭的味道,可能還有羅勒與……番茄?晚飯時間剛過沒多久。

  「我親愛的黑鬼兄弟,你有什麼想說的嗎?」

  「我……?說?說、說什麼?」RJ喘著大氣,對方嘴中的氣味卻令他頭痛越發強烈。

  「裝蒜啊!」雪茄一把掐住他的下頷,粗嘎地吼道:「一週前搶了老喬的店的傢伙就是你們吧?這把吉他就是從他店裡搶來的對吧?」

  「沒、沒有,這把吉他是……是我自己的……」RJ吃力的回應道:「而且、一週前……我人根本還沒進城,要、要怎麼去搶那個、那個,什麼老喬的店?」他感到自己下顎骨快被對方捏碎了。

  下體一陣突如其來的劇痛,讓RJ暫時忘了呼吸,然後像是要提醒他似的,雪茄收起腳後,另一拳便直接砸在他鼻樑上。

  在RJ忙著緩過氣的同時,雪茄給自己點了根菸。火柴閃瞬即逝的火光映出了他的側顏,與左臉上醒目的傷疤。

  「嗚哦!你們看──」雪茄對同伴說道:「會彈吉他的黑鬼喔!」他笑著,旁邊出現了更多附和的笑聲;有些是毫無情緒的乾笑。

  「我說的……是真的……」RJ掙扎的吼道,痛楚在體內攪和成一團,他快理不清自己身體到底有哪裡還是完整的。

  雪茄罵了一句RJ不懂的話,將手探向懷裡。那是一柄折刀,鋒利的刀刃像是剛磨好一樣,刀身反映著寒光。

  「你就是不肯說,對吧?」雪茄一把拉起RJ腦袋,後者感到金屬的冰冷觸感貼上了臉頰。「看看我的臉,」他把側臉亮在黑人眼前說道:「你想知道要怎麼樣才能形成這樣的一道疤嗎?」

  「我不是不肯說……」RJ能感覺到抵著他的刀身似乎陷進了面頰裡,但分不出是刀鋒還是刀背:「那真的不是我幹的!我只是個走唱人而已!」

  雪茄皺眉,舌尖稍稍探出嘴唇舔了下乾燥的唇沿,然後又迅速的收回。他轉過身收起折刀,對著RJ的臉又是一拳。

  「好,我有辦法了。」他將手伸向一旁的同伴,示意要對方把吉他遞過來,然後吩咐左右兩邊的人放開RJ。

  「你說自己是個走唱人,對吧?」他把吉他遞到RJ面前說道:「既然如此,就一定會彈囉?」RJ吃力地點頭回應,現在的他只要一動,腹部就是一陣撕裂般的痛楚。

  「彈。」雪茄粗魯的把吉他塞進RJ懷裡:「要是你會彈、會唱,就證明這把吉他真不是你偷的,如果不會……」他咬著牙繼續說:「我就砍下你全部的手指,再一根根的塞進你屁眼裡。不會彈吉他的黑鬼,留著手指也沒用吧?然後,如果你是小偷,還是個敢騙我的小偷……朗恩,我們是怎麼對付小偷跟騙子的?」

  「小偷砍手,騙子割舌。」朗恩答道;他就是於右側按住RJ的傢伙。

  「明白了嗎,黑鬼?到時候我會把這些東西一併塞進你屁眼裡,而且還是在你活著的時候。」RJ沒有說話,只是默默點頭。「你他媽最好給我唱得好聽點,為了自己著想。」雪茄指著RJ恫嚇道,然後插起雙手,等待對方的回應。眾人臉上都掛著不以為然的笑容,他們才不信眼前這黑鬼能變出什麼把戲。

  RJ將背帶斜揹上肩,每一個動作都令他感到痛苦萬分。他感覺自己像是條剛被擰乾的抹布,全身都扭曲在一塊兒──這樣的狀況下要怎麼演奏?──他忍不住自問自答,當然,是在心底。

  「那個……」RJ嚥下了喉頭湧出的液體──無論那是什麼──好不容易才擠出幾個字:「刀……借我。」旁邊的嘍囉們聽了上前作勢要揍他,但雪茄卻舉起手來調停。

  他一手掏出懷裡的折刀丟給RJ,另一手則探向腰間已上膛的手槍。「看他能搞什麼花樣。」雪茄打開保險,食指抵在扳機上。

  RJ拉開折刀的那瞬間,朗恩與另一個不知名的打手明顯提高了警戒,不過沒有動作。RJ按著琴頸的左手拿著折刀,另一手開始規律的拍著音箱。

  在一聲像是開場白的悲鳴之後,他開始了。

  『噢哦 倒楣的白日 悽慘的白日 神啊 你是否忘了我的幸福』

  和弦震顫著,與抑揚頓挫的歌聲,一同勾引著眾人的耳朵。

  『耕耘的人們 沒得溫飽 魔鬼 躲在影裡偷笑』

  刀刃劃過琴頸,演奏出懾人的滑音,騷動著聽者的心靈。

  『噢哦 悽慘的夜晚 倒楣的夜晚 魔鬼 他們的膚色像雪般白』

  發自心底的悲鳴,宛如深不見底的黑淵,吸引好奇的人們躍入那濃稠、化不開的黑。

  『無辜的人們 受盡苦痛 他們 因此嶄露笑顏』

  RJ嘶啞著唱道,好似身上的痛苦能就此揮發的一乾二淨;此刻的他感覺不到痛楚、飢餓、疲勞,整個世界就只剩下了自己與手中的吉他。

  『噢哦 悽慘的一天 倒楣的一天 我啊 被神遺棄給魔鬼逮著』

  抽著菸的雪茄(真是怪異的一句話),靜靜聆聽著,食指默默點去菸頭上的燃灰。帶著血腥味的低吟攫住了他。

  『白色的魔鬼 折磨著我 地上積淌著的是鮮血還是哀鳴 他們折磨著我 噢 折磨著我 淒嚎在魔鬼耳裡 便是聖曲 我 倒臥血泊 沒有明日 沒有幸福 沒有苦痛』

  RJ闔上嘴唇,痛楚再次爬滿身軀,手中吉他已然沉默,只剩餘音在昏暗的小巷內徘徊。面前的白人──雪茄,緩緩抬起手來;RJ反射性的縮了下身子,但情況卻跟他所預料的不同。

  「喲,你這黑鬼挺帶種的嘛!」他的掌心停在黑人的側臉上,輕輕地拍了兩下。這舉動仍讓RJ感覺到疼(他臉上滿是腫包),不過遠比他原先所想的情況要好多了;至少他沒再吃拳頭。

  「你們聽到了嗎?這小子說我們是魔鬼!」雪茄說道,眾人以笑聲附和回應;這回的聲音裡沒有勉強的乾笑。

  「唱得不賴嘛,黑鬼。」雪茄笑道,伸手討回折刀的同時,遞了根菸給黑人。RJ有點不想接過這支菸。當嘴裡滿是穢物的酸臭、膽汁的苦澀以及鮮血那揮之不去的鐵鏽氣味時,誰還想讓菸草進來一塊兒攪和?

  黑人最後還是將煙嘴對上唇沿。在場十幾隻眼睛都只透露相同的訊息──你他媽的抽就對了。

  硫磺燃燒的刺鼻氣味,竄進了他早以難受到無法言喻的鼻頭中。RJ硬是把到嘴邊的哀嚎壓回肚裡,然後將那團於眼前裊繞的白煙吸入肺中。

  「顯然,嗯……我們之間有點誤會。」雪茄伸出手,親自為RJ整理衣領,同時拿出手帕擦去他臉上的血漬:「平常我不是這樣的人,真的。」他吐掉嘴角那節已燃燒殆盡的菸屁股,然後將沾滿鮮血的手帕交給在一旁待命的朗恩。

  「你還挺得住嗎?」

  「還活著……」RJ低聲回應。

  「哈!看來咱們的黑鬼老弟也是條硬漢!」眾人的笑聲迴盪著,這讓RJ感覺到些許頭疼。

  雪茄說:「等等你走出這巷口,右轉走到底,會看見一個十字路。看向右手邊,從路口數來第三間,有間咖啡館,進去裡面,報上我的名字,他們會照顧你的。」他指著巷子的彼端說:「吃過飯了嗎?」

  「……原本吃過。」RJ意有所指的瞥了眼腳邊穢物;雪茄嘴角微微抬起,因傷痕之故,左嘴角的紋路堆疊的彼右邊多。

  「那麼,如果你餓了,也可以在那好好吃一頓。」他打量著眼前的黑人,補問了一句:「看你這德性,今晚肯定沒地方住吧?」RJ點頭,菸味弄得他頭昏腦脹,他已經不想再出聲了。

  「咖啡館的倉庫還有不少空間,你可以在那兒住到滿意為止。當然,吃的、喝的也一樣,就當是我對你的賠罪。」他再度將手探入懷中,拿出皮夾,掏出幾張大鈔塞到RJ口袋裡:「而這個,是打賞你的。」RJ腫脹的雙眼看得不太清楚,但粗略估計至少也有兩百多塊;他走唱一整個禮拜掙得的錢有沒有一半都不知道。

  「如果可以的話,還真想請你表演給我兒子看看,不過……」雪茄嘆了口氣,擺擺手笑道:「算了、算了,你沒必要聽一個陌生人掏心掏肺的。剛剛那些就當我沒說過好了。」

  「嗯……那個……」RJ支支吾吾開口:「那個咖啡館有缺駐唱嗎?」

  「若你肯在那兒唱上兩首,那可真是榮幸!」雪茄激動的拍著他的肩膀,好像忘了眼前人才剛遭過一頓毒打般,直到RJ終於忍不住低嚎這才停手:「抱歉、抱歉,你等會兒趕緊過去吧,他們會照顧你的,再會啦!黑鬼老弟!」

  有別於RJ在故鄉見過地痞頭子,雪茄沒有任何動作,只是信步向前,走入更深、更暗的巷弄內,黑影吞沒了他的身形,連同身後的跟班們一同消失在黑暗之中。

  他們是頭黑色的巨獸,雪茄是最鋒利的獠牙,領導著其後的銳爪,撕扯獵物的咽喉。

  「名字……」RJ低喃著,緊跟著大聲喊道:「先生,您還沒告訴我您的名字!」

  「哎呀!瞧瞧我,多健忘啊!」彼方的黑暗中再度傳來笑語,RJ彷彿能看見雪茄上揚的嘴角。

  「有人叫我疤臉,也有人叫我刀疤,這座城市沒人不知道我的名號。我叫做阿爾馮斯.加布里埃爾.卡彭,嫌難記的話,還有個短名……

  

***

 

『艾爾.卡彭。』

 

***


註:疤臉Scarface,其中scar的英文諧音與雪茄cigar類似,加上濃重的義大利腔,RJ才會以為他們稱呼卡彭為"雪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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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iterature200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