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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入螺旋狀樓梯,扶著兩條交纏的粗麻繩,漫不經心欣賞出土古物,一塊畫像石,伏羲和女媧以蛇身交尾的圖案。

當時天色很暗,有人剛從遠處位在下邊的小房間走出來,隱約,另外一些人竊竊私語後跟我說:「你可以稱他為父親。」

瞬間,我走入千里外的小房間裡,回到半小時之前。

那時,小房間裡面真的很暗,一台永遠亮著白光的電視機,彷彿世界的光源只剩下這一丁點,一台還需要插電的電視機,光源不再是自己反射出來的強光,需要依靠許多能量轉換,才能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去啟動這世界僅剩的微光。

世界末日、2012、黑洞、地球回到最初的蠻荒時代……那小房間裡找不到這種類型的電影,總是得看些電影,看那世界僅剩的白光背後,究竟還有什麼可以期待。

那可以被稱為父親的人,當時正在看目錄挑片,一不小心就讓遙控器從顫抖的手中,一溜煙滑到唯一一張沙發椅底下,他伸手去摸,熱熱的嚇了他好大一跳──是黑色包覆的電線很細很漫長,一直延伸到無法在那小房間就可以知曉的某世界角落。他低頭看看自己黑色西裝褲底下的空虛,忍不住嘆口氣,身子向後一屁股坐在地上,一道他看不見的紅色光束射向了電視機,啟開了某種他平常就很熟悉的頻道,他轉身一看,一個外國女子正向他招手──商紂王暴虐無能,女媧派三妖中的狐妖,下凡媚惑──他猛然起身,甩下一身的冷汗,默默回到了沙發椅上,試圖關掉電視機,卻怎麼也關不掉;一直如同他剛進來時,電視機始終都以被動的方式去拼命維持著那小房間裡的唯一光源。

悵然中,他悠悠想起曾經有另一個時空,也僅能以那樣的微光倖存。

一樣黑暗的房間,伸手去摸摸棉被,只要一觸碰,藏在棉被下那長方形不算太厚的雜誌(第一次期待書本最好可以無止盡的增生出書頁),如果看不完,那該有多好……那可以被稱為父親的人,開始想像從同學那借來的某種圖片雜誌裡的美好……期望日夜都以那雜誌為伍……第一次和朋友有了興趣相投的話題,那是成長過程中,唯一感到最安心的一件事。

豐滿的乳房、鮮紅的嘴唇、如蛇一般扭動的身體……終於,半小時後,他走出來了,那可以被我稱為父親的人,悄悄的,正由青春期後的某個夜晚,一臉像是想掩飾什麼般的走了出來。

(待在一邊迴旋一邊延長的樓梯,我什麼時候才能走到盡頭?)

公蛇和母蛇一經交纏,即猶如鹼基配對般──我只是去氧核糖核酸鹽的結構,一種游離在三十億條氫鏈連結鹼基的帶電原子──有人正在嘻嘻笑,「你起碼得走上三十億階樓梯才能到達想去的地方……」

──走上天堂需要多久的時間?

十二級浮屠外,億百千劫內,天外天不是最終的去處──是終極注定去到那樣時空的命運;宛如靈魂回收場、安養院、極樂世界般,已經努力夠久的靈體,最後會去到那樣的地方,是恆星在衰亡後,進入黑洞以外的力場,超脫宇宙的輪迴直到那個力場再次淪落為我們所熟悉的銀河,再度開始經歷起星球的誕生和衰敗──我是正要成為超新星的人。

有了正確的身分和身體後,我才是真實存在的恆星。

 

 

一再反覆沉潛和探頭,從無止盡的海洋中,走上和游下,那一邊延伸一邊旋繞的樓梯,猶如遠古宮殿僅存的遺跡,用黑色的大理石佈置,內部是花崗岩構造,有人還在我耳邊說著:「是密碼,是古時候的文明試圖告訴大水之後所誕生的世界,那所謂和他們也許無關的後代子孫,關於生命的奧祕。」

──而我又會和誰有關聯?

眼前出現一名戴著小小金耳環的女子,大約二十歲左右,皮膚像是持續在熱帶森林中奔跑,而呈現健康的黝黑。

她看不見我,我忘了自己身在另一維度之中。如果我們彼此能看清楚自己,那女子會如何形容我;透明的泛著白色,不是我本身發出來的光芒,是因為物理現象,是反射,我還在一片汪洋大海中,明明就像不存在般──她會是欣喜還是暗自流淚?

拿著排卵卡,用著不熟悉的語言說著:「這……上面說,就……是今天。」

一個禮拜後,丈夫買回了驗孕棒,很仔細的告訴她:「這原本上面就有一條像這樣的紅線,看見沒,如果之後有出現另一條紅色的直線,跟這個一模一樣,要馬上拿出來給我看……」

她一個勁兒的點頭,分不清究竟是快樂還是哀傷,有沒有其他的感覺?會不會像是一種例行性的工作……該怎麼形容我所遇見的她,有人附耳對我說:「你可以喚她作母親。」

我卻直覺到,她像是青春期剛過沒多久的大女孩,一副很天真可愛的模樣,只是穿著像大學生或是新鮮人一般,有時候她翻翻衣櫃裡的衣服,全都稍嫌太大;她為自己買過衣服嗎?她有沒有自己真正做過什麼重要的決定?一直還像是個孩子,第一次月經來潮時是否嚇壞了她?遠嫁到異鄉的時候,她是否也曾驚慌?一個陌生男子鑽進了她的被窩後,伸手去觸碰連她都覺得不可思議的飽滿乳房……她正屏氣凝神,像是正在思索──暗忖著是自己的心情、驗孕棒的結果、自己想要孩子、僅是一份工作的附加責任……

她的丈夫還在廁所外,盯著電視哈哈大笑;全沒留意到那個身穿老式碎花洋裝的大女孩會不會待在廁所太多鐘頭了,需不需要有人去幫助她。

 

 

RNA正預測著我的生命。

如果人能決定自己的命運,能夠自己挑選父親或是母親,或者透過遺傳工程,為自己檢選最好的基因……這樣一來,會產出百分之百完美的自己嗎?還是需要考量成長過程中,諸多的外在因素──女媧造人,以黃河的水和泥土全和在一起,幾乎可以視為是同一種原料,由同一個捏陶師父製造,最後卻誕生出許多不同種族的人類。

同一對父母親也會產出許多不同個性特質的孩子,全是機率的問題。

──選父母親是機率的問題,接受什麼樣的基因也是機率問題,會在什麼樣的母體環境內成長又是種機率,最後終於到達陸地,成功呱呱墜地,我成為什麼樣的孩子,又會有怎麼樣的命運……無時無刻,選擇本來就是種機率。

「有機率就有冒險。」有人聲在我週遭說著。

一排一排的冷凍機體,裡面一罐一罐儲存著,據說是生命的核心。

究竟,我會對什麼樣的父母有興趣?

走入飄著細雨的街道,如果一直下雨,世界會成為一座海洋嗎?

全連在一起。

我看見了另一個她,她以前買的奶瓶保溫袋,因為炎炎夏日的緣故,全都黏在一塊,包含放在裡面的好幾個奶嘴,她無奈說道:「全都是劣質品……」

一旁,她的丈夫緊盯著窗外的酷熱,「就算是下再大的午後雷陣雨,也無法解這夏季的炎熱。」

的確不能是劣質品,不優的DNA會產生許多問題,這是物競天擇的道理;不好的基因也絕對不能突破重重封鎖,直搗生命壯觀宮殿中的核心。

我還一直攀爬著螺旋狀的樓梯,一邊爬,一邊喘,時而需要攙扶著把手,時而坐在階梯上;直望著像鎖一般,無止盡交相成一體的建築物,無論往上還是往下,我要如何從這個基因體中,破解生命的難題。

她說:「我想要個孩子。」

她丈夫說:「那只是時間的問題。」

「究竟需要多短的時間,就可以粉碎這些石化製品?」她搖搖手中一袋因為天氣太熱而變質的嬰兒用品。

她丈夫答道:「起碼妳知道,妳之前買的這些東西全都是爛貨,下次不要再亂買。」

她該跟誰說話──她遲疑了,也顯得很詫異,她明明就還很想說些什麼,絕對跟那堆破爛嬰兒用品無關,卻再也說不出來……

彷彿又回到童年時光中,她當時只是個不停流鼻涕的女孩,她有遺傳性鼻炎的困擾,衛生紙用個不停,最後只能拿裙子去擦;她還曾用擤過鼻涕的雙手捧起不知被誰摔在路旁的鳥巢,裡面的鳥蛋無一顆完好,可悲的早么生命,她還看不見裡面有任何幼鳥的雛型,全都是濃稠狀的物質,還散出一股噁心的酸腐蛋白味。

廁所裡的衛生紙全都是那種氣味。

(醫生說:她丈夫有些東西太少了……)

她那只顧著看書的丈夫說:「孩子有什麼好,生出來和妳一樣,一天到晚找衛生紙,還得了……」

她還想說什麼吧……一個人在房間裡悲痛著童年那時的破碎鳥巢,一邊哀悼著自己瀕臨如鳥巢和鳥蛋般的命運。

 

 

命運究竟和什麼有直間的關聯性?

我是以什麼樣型態想著這個問題……在女媧造人之前,還是在女媧造人之後──人真只是女媧的模樣再製品,在一代又一代傳承中,如果沒有突變的因素(好比說印表機沒有故障),最後人的模樣只是一團黑灰的污漬,越來越模糊像是緊縮成一團的黑洞。

感謝機器時常故障,就算是機率問題,也會有基因產生和原本不同的變動性,直到兩條蛇成為彼此分不清的螺旋狀之後,我的DNA終於誕生。

他是想到她了,她也想到了他,然後是無數的她和他……

──結婚和不結婚,快樂和不快樂……她在扳著一瓣瓣的花瓣。

我從一邊延伸一邊旋轉的樓梯間,探頭往外一看──我以為可以從縫隙間逃跑,卻驚覺沒有任何繩索和工具可以讓我飄離螺旋狀和不斷延伸的命運──而她,又一個她,莫名吸引住我的目光,在我看得見的螺旋梯外面,在一座時空塔裡,反覆做著相同每每令她感到困擾又生氣的事情。

──吃著一排又一排的藥。

她喃喃說著:「什麼時候該吃,什麼時候不該吃……」

我四周呈現一片寂靜,沒有人說話了……很顯然,在我面前的那座高塔裡的女子,她不會是我母親更不會是任何的關係,我們是無法交集的命運,我卻在此時此刻,得以和她相遇。

她是在直視著窗外。

我看著她。

她看著我的方向,卻看不見我。

我想讓她看見我──

她不會想看到我……光看她床頭櫃旁的那一盒又一盒的藥就知道。

「注定不會有人在她那邊旅行……」有人悄悄在我耳邊說起。

我喃喃,「我以為你們已經放棄了,把我給忘記……」

嘻嘻笑著,「只是讓你自己去決定,要成為什麼樣的人。」

我問道:「如果,是由她那邊成為一個人,這可能性有多高?」

有人答道:「會成為什麼樣的人……第一種有母親沒父親,第二種沒父沒母,第三種被收養,第四種跟著母親找尋母親的男友……太多可能性。」

我說道:「那很好,起碼我是個人了。」

「但那還吃著避孕藥的女子,終究會跟你沒有任何關係。」有人跟我這麼說。

為何在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我會想選擇眼前宛若住在高塔上的女子,還想以奇怪的方式墜落在她的懷裡……

她的男友緊抱住她,她像是不期待卻又無法拒絕,重複著名為愛情的活動,週而復始與一些男人維持短暫的關係,像是主動去尋求這樣的方式過活,卻是住在如高塔般的地方……矛盾持續衝突中。

她會想抱我嗎?她期待過一個新生命嗎?

為何會住在高塔上……

還有很多母親可以選擇吧……那些代號為媽媽的人類,由不安到接受,像所有母親一般歡喜的叫了新生兒名字第一聲後,便開始忙於家計,成天想著要如何賺奶粉錢省尿布錢,一邊變賣結婚時所佩帶的金飾,一邊忙著看股票的起起落落……天天到菜市場哭窮撿便宜,閒暇無事,就想幫孩子添購新衣,最喜歡在夜深人靜,哼著「一眠大一吋」的歌曲,卻又在破曉時分,擔心孩子長大之後的學費、補習費、工作、婚姻……猶如生命中只剩下孩子是唯一,早儼然成為寡婦般的心情。

我低聲說道:「有沒有父親,是不是婚生子女,對我而言,又有什麼影響性?」

 

 

獨有千山萬水百川大海……這世界聽說是因為女媧太無聊了,所以才會以水和土造人,做出一個個小泥人,好讓世界熱鬧一點──就是太吵鬧過了頭,人類佔據了空曠的地球;還試著隔出一道道的牆,是要占地為王,想要有專屬於自己的寧靜,還將自我封閉在水泥鋼筋中,不斷開著冷氣,寧願付出高昂的代價,也不願開窗。

這螺旋狀的樓梯間,也沒有窗,只有縫隙和如大片玻璃由天花板到落地般的風景。

我可以出去……只是得試著付出代價。

命運,迫使基因可以突變;而我也必須要變形,才能從汪洋大海中鑽出,直是游向有陸地的世界。

一個她正在修復著大兒子的玩具,有另一個她滿心期待人生中的第一個孩子,無數的她彎腰拾起童年辦家家酒時的夢想,成為一個媽媽……還有一個她滿心歡喜說出了夢話,「我是這個家的媽媽……」難以忘記童年演過的話劇,課本上的故事,文章中的每一位母親。

打著麻將,盯著自己那正偷吃辣椒的孩子……那個總是穿著黑底滾紅邊旗袍的母親。

一邊唱著山歌,一邊採茶,還得到處打聽哪一間學校比較多好老師的母親,身上的紅花布正在隨風飄。

總在天未亮的時刻挑起青菜上市區裡賣,想盡辦法掙錢,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假裝任由孩子自己堅強茁壯,還偷偷放了些零錢……最後細數著自己的積蓄猶如白髮一樣多的那些母親,始終都會在孩子有困難的時候,義無反顧掏出老本,竭盡所能幫忙到底。

盤據在醫院的門口,有人問我:「你究竟欲去或留?」

我答道:「我能離開哪裡,又能留在哪裡?」

有人說:「你看,那個可以名為父親的人走出來了。」

我問道:「誰又是我的母親?」

有人說:「一個真正需要孩子的家庭。」

突然間,我從一大片海洋中被提取,接著倒入另一座大海──比之前的汪洋小得太多了,我因此稱這座大海為內海……不知道是什麼地方的內海……沒多久之後,據說,我會甦醒過來,從此,我會成為一個可能擁有許多父親和母親的孩子──全都是機率問題。

猶如我那過往的旅行中,那個我曾遇見的外籍新娘,她的小孩和她一樣是個活潑又溫柔的美麗女孩;那個我曾遇過的婦女,也牽著一個和她很相像的男孩,一聲哈啾,她會蹲下來細心幫男孩擤鼻涕;而住在高塔裡的她,是我許多年後的母親;而我這世的父母正在對我招手,直對我說: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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