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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從來不知道?」

我搖搖頭。

「他怎麼可以這樣?」妹妹說,「太過份了!」

電視傳來布拉姆斯二號鋼琴協奏曲第一樂章,激動處後,一段充滿巴洛克風味的鋼琴獨奏縈繞整個客廳。

「怎麼了嗎?」我問。

「怎麼了?」妹妹反問我,「妳還問我,妳不覺得生氣嗎?他這樣對妳。」

「嗯,」我回答,「其實也還好,我可以理解他的想法。」

她微微轉過身,似乎餘怒未消。

我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辦。

「那個……」我問,「妳要不要就簽一簽?」

「妳難道不要嗎?」她問我,「再怎麼樣,我是說,在法律上,多少也該分到一些。」

「都白紙黑字寫了。」我回答。

「可是我一直在國外,最後是妳陪在他身邊的。最後幾年都是吧?」

「嗯。」

「這個錢我也不好全部拿,有種不勞而獲的感覺。」妹妹說。

「那妳要怎麼處理?是要我也拿一點?」我問,「陪在身邊是一回事,不過我們一直都不和,幾年來也都沒好話。」

「那不是妳的問題,」妹妹說,「換作是我,也一樣沒好話。他就是這樣。搞到最後,他只會把錢留給那個不在身邊的,看在身邊的有多氣;讓不在身邊的後悔和內疚。」

「所以哩?捐出去嗎?」我提議。

「當然不行!」妹妹說,「我們先去吃一頓好的,再來想辦法。總而言之妳也有份,該是妳的,我一毛也不會多拿。」

餐廳。

不知道為什麼,背景音樂還是布拉姆斯,這年頭布拉姆斯的琴聲竟這麼受歡迎!真是三十年河東,另外三十年河西。

「我已經好幾年沒吃牛肉了,」我說,「他不准我吃 ,就連在外面也不行,頭幾年我在外面偷吃,回到家竟然都被他發現,被大罵一頓。他好像有這種特異功能,知道我偷吃了牛肉。」

「他准我吃,」妹妹回答,「不過不准我吃豬肉。也很奇怪,本來小時候大家一起吃晚餐,那時候我們豬肉牛肉都能吃,可是我二十歲生日那天他突然打電話來,劈頭就說我不准再吃豬肉,從此以後,只要我沾到一點豬肉,甚至是豬油或滷肉飯,他都會神奇的打電話來罵我。不過我也沒有那麼愛吃豬肉就是了。」

「也太詭異。」我說。

妹妹點點頭。

服務生來幫我們點菜,從前菜、湯點到甜品,我們都選擇價位居中的組合,結果,許久不見的兩人,竟然點了一模一樣的套餐。

過了沙拉、上了前菜、喝下餐前酒,終於,我們擺飾得完全相同的牛排被服務生慎重的端到面前。當罩著主餐的不鏽鋼穹形蓋被掀開的那一剎那,我們兩人心裡所感受到的驚喜,大概是分別以來從未有過的吧!

「唉,也不知道他哪裡來這麼多錢,生前過得這樣。」妹妹一邊切著牛排,一邊嘆息著說。

「可能突然中樂透吧。」我把叉在手上的肉塊往嘴裡送,滿不在乎的回答著,「要不然就是有神秘的身世,不過那也沒什麼好調查的,反正我們不知道就算了。」

「是啊,不知道就算了……這樣一想,我們說不定其實是某個偉人的女兒,託他寄養的,」妹妹說,「如果知道了,似乎也不錯。」

「或某個大壞蛋,」我說,「說不定,我們身上其實流著大壞蛋的血液。」

「我可能有,」妹妹說,「不過妳不可能。」

「我哪裡不可能了?妳才不可能,」我回答,「妳長得那麼像他。」

「嗯。」妹妹說。「我的確長得很像他啊,鼻子和眼睛都一模一樣。」

服務生又走過來,小心翼翼的把髒盤子拿掉、換上新的餐盤餐具、再用不鏽鋼片把桌上的食物碎屑刮走、把桌巾皺起的部分刮平。

我們安靜一陣,兩個人都世故的笑著。服務生大概是新來的,或者被我們瞧得有點發慌,雙手明明勤快的刮著桌面,眼睛卻東看看西看看,渾身不自在。

服務生終於離開之後,妹妹開口了:「妳還記不記得那些事情?」

「妳指什麼?」我問。

「關於他啊,」妹妹說,「其實他那時候對我們還算不錯吧!至少會帶我們出去玩。我們還出過國,記得嗎?我們去過香港、還到過日本。」

「我記得,」我歪著頭回想,「那時候我才國小三年級,妳……妳六歲吧!我們去日本,結果還沒下飛機妳就哭了,說沒帶到妳的小兔兔。」

「小兔兔很重要耶!」妹妹說,「那時候什麼都是妳的,只有一次,別人送我一隻小兔兔,只有牠才不會被妳要回去。妳知不知道,為了那隻小兔兔,我甚至硬把尿床給戒掉了。因為有一次我尿床,把小兔兔給尿濕了,結果小兔兔被他送洗,我三天都沒辦法睡。」

「真的啊?真是抱歉,我當初應該把東西跟妳分享的。」我說。

「我是說,」我想了想,又接著解釋,「我當時,那個當下,應該把玩具跟妳分享,畢竟他也不曾明確的說那些都只是『買給我的』。那些的確該是我們共有的東西,我不該這麼自私。不過,我不是在說妳現在應該把錢分給我,希望妳不要誤會。」

「不,」妹妹回答,「我沒有誤會。其實妳當時有跟我分享,看到我拿妳的玩具從來沒有說過難聽話,也很少把東西要回去,只不過我自己想太多了。妳知道,在小兔兔之前,我從來沒有獨自擁有過什麼。反而,我不曾跟妳分享過小兔兔。」

「唉,」我回答,「現在講出來也沒關係了。妳知道嗎?當初我看到妳的那隻小兔兔,實在好羨慕,可是妳從來不讓我碰一下,我好幾次私下求他買一隻給我,他也不答應。可是,那次去日本,他看到妳這麼傷心,竟然馬上又到免稅商店買了一隻更漂亮的小兔兔給妳。我在旁邊看了,心裡真的好難過,只因為我不擅長哭,妳有兩個的東西,我一個都沒有。」

「妳也想太多了吧!」妹妹笑了,「他那個時候只是受不了我一直哭,覺得很煩,就隨便丟一些錢給我,叫我自己去買個什麼東西的。如果我當時買瓶飲料回來,根本也不會有那隻新的小兔兔了。」

「原來是這樣啊!」我釋然的說,「這麼多年,我想到這件事情,總覺得有點傷感。」

「傷感什麼?傷感沒有小兔兔嗎?」妹妹說,「要不要我現在馬上去買一隻更大、更漂亮的給妳?」

「這倒不用,」我回答,「現在我突然有隻小兔兔也不曉得該怎麼處理。而且,妳的第一隻小兔兔還好好的躺在家裡。」

「還留著啊?」妹妹十分訝異,「我還以為早弄丟了!連新的小兔兔我都不知道放到哪裡去了,舊的竟然還在!」

「新的啊……」我深吸一口氣,「妳大概忘了吧,妳高中的時候,有一次跟在客廳他吵架,吵不過他,就衝回房間把新的小兔兔拿出來,當著他的面撕掉了。」

「有這回事嗎?我怎麼都不記得?」

「當然有啊!那時候我站在你們中間,本來還怕你們打起來,結果,妳一扯下小兔兔的前腳,棉絮飛了滿天,把他弄得噴嚏打個不停、鼻水一直流,要罵人都罵不下去,只好跺著腳回房間生悶氣。那天晚上,我還一直聽到他打噴嚏和咳痰的聲音。」

「等等,妳是說……?」

我沒有回答,只是安靜的看著她。

「原來是我……」妹妹緩緩的低下頭來。「可是我當初也不知道啊,誰知道他後來哮喘會這麼嚴重……。」

「妳的確不知道。」我說。

沉默。

說是沉默,其實也不是,隔壁幾桌的人都談笑風生,更遠的地方,還有兩位服務生拿著鈴鼓給小孩子唱歌慶生─「祝妳生日快樂、祝妳生日快樂、祝妳生日快樂……。」

「你們……」妹妹似乎遲疑了一下,想了想才問,「這幾年都過得怎麼樣?」

「沒怎麼樣,」我說,「每天早上起床,我做完早餐把他叫下來吃,然後我去上班、中午我買便當回來給他、下午再回去上班,晚上回家以後做飯給他吃,再把他叫下來。每個禮拜三,我載他去三總看醫生拿藥,星期六日早上我就把東西弄好放在冰箱出門去,時間到他自己會弄來吃。剩下的時間,他總是把電視切得很大聲。他都在看政論節目,一邊看又一邊罵,有時候太生氣還會摔東西,不過摔完了也會自己清,妳知道,二十五年國軍訓練,他不容許有一點髒亂擺在眼前。」

「就這樣?」妹妹問,「一天見三次面?」

「差不多,」我回答,「妳也不用太驚訝,我後來才發現這是常態,妳覺得一般家庭的人和自己的父母一天會見幾次面?再說,樓上什麼都有,我每天趁他吃早餐的時候去幫他清一下垃圾就好了。他根本沒有朋友,又沒什麼嗜好,以前待部隊還有兵可以罵,退伍以後誰還理他啊?而且啊,像他這種人,連狗都受不了他。妳離開的第二年他開始發病,一天到晚說什麼眼睛痛、骨頭痛,沒辦法看東西、沒辦法走之類的,我曾經趁他在三總的時候,偷偷請醫生幫他轉看精神科的,果然沒錯,他那些痛跟本就是心裡有問題。」

我喝了一口水,「醫生建議我們可以養一隻狗,我怕他過敏,還特別挑一隻短毛的黃色小土狗給他,才沒幾天,一隻好好的狗竟然被他從窗戶往下丟!」

「什麼?」妹妹失聲叫道,附近的客人都轉過頭來往我們瞥了一眼,餐廳瞬間安靜了一下,過一陣,才又重新嘈雜起來。

「還好他住的是三樓,下面又有盆栽把小狗接住,」我說,「小狗只有受一點皮肉傷而已,不過,從此以後,那隻狗怕他怕得要命,我沒辦法,只好把狗送給同事了。」

「他真的很誇張!」妹妹說,「那後來呢?」

「後來我就完全不管他啦,」我回答,「反正我多做什麼,也只會幫自己惹來麻煩,還不如大家各過各的,相安無事就算了。」

甜點上了。我們眼前的提拉米蘇層層堆疊,綿密的乳酪和鬆軟的海綿蛋糕在我們嘴裡化開,濃濃的口味,卻不會太膩太甜,配上最底層的燕麥消化餅,兩個人對座無言的吃著,有種奇妙的氛圍油然而生。

「他……他會變成這樣,其實是因為生病吧?」妹妹輕輕的問,「所以,到頭來,都是我的錯。」

「這已經無從考證了,」我回答,「而且,就算他沒有生病,也不見得會一直像一開始那樣。人會變的,不論什麼原因。」

「謝謝妳。」妹妹說。「真的,真的很對不起,我不應該脾氣這麼差、也不應該這樣一聲不響就離開。可是我當時真的太生氣了。」

「嗯。我知道。」

外面下起雨來,過馬路的行人奔跑著,跑到彼岸的騎樓裡,狼狽的抖抖身體,又渾不在乎的繼續前進。

「有一件事情我覺得應該跟妳提,」我說,「他常常趁我不在的時候看著妳的第一隻小兔兔,假裝那是妳,跟妳說話。我會知道,是因為每次叫他吃飯都要叫半天,直到去年除夕夜,我實在受不了了,直接上樓去他的房間罵,才發現,他正對著妳的舊的小兔兔伊伊啊啊的,連我走進房間都沒有發現。」

妹妹抬起頭來,睜大雙眼,一臉不可置信的看著我。

「他還是很想念妳,雖然沒有讓妳知道,但是,他真的很想妳,」我緩緩的說,「我那個時候在旁邊看著,忍不住想:原來是這樣啊!我終於明白了,我以前想的都是對的,跟我比起來,他還是比較愛妳吧!」

「不要再說了……」妹妹緊緊繃著自己,一個字一個字的擠著情緒,好不容易才說完這一句:「我……我不想……不想聽這個。」

晚餐結束之前,我去了一趟廁所,回到座位時,妹妹已經搶先付帳了。

我們站在餐廳外,妹妹先用手機叫了計程車,等車的空檔,她對我說:「錢我們就一人一半吧!零頭都給妳,他留下來的房子也給妳,畢竟,妳付出的比我多太多了。」

我不置可否。

「那就這樣了,」妹妹說,「該結束的都結束了,從此以後,我們就不用再見面了吧。」

「嗯。」

「這就是我們的生活,」妹妹說,「跟家人吃飯都像在談生意一樣,連最後一次見面,說的都是錢。我明天早上飛東京,妳就不用來送了。」

「我知道,我不會去。我要上班。」

「這麼一大筆!」妹妹笑說,「妳也不用工作了吧!好好找個地方養老比較實在,妳這些年也夠了。」

「還不行,」我說,「我還有使命沒有完成。」

「什麼使命?」妹妹問。

「我要追尋麋鹿的蹤跡,」我說,「過兩天我會被派去加拿大,接下來幾年就都待在那裏了。」

「麋鹿有什麼好追尋的?」妹妹說,「不就是吃飯、性交和大便。真搞不懂妳。妳一點都沒變。」

「不,」我說,「我變了。只是妳沒看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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