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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奔跑。

 

  現在正下著雨,雨滴不大,但卻毫無預警,路邊的人們紛紛停下腳步,到騎樓下躲避這場突如其來的雨。

 

  這樣正好,沒什麼人擋路。

  她甚至沒有用手擋雨,反倒加快了腳步,雨水濕了她的長髮,一滴滴的雨珠自她的背包上不斷流下。

 

  與他會面的時刻,剩半小時。

 

  *

 

  無言歌。

  琴房裡的女孩正彈著這首曲子,孟德爾頌的無言歌。雖然孟德爾頌創作過許多首無言歌,但這首是少數由他親自附上標題的送葬進行曲,先是由充滿哀傷氣息的小三和弦開始,娓娓的道出一句句的愁苦。

 

  無言歌,沒有任何語言,僅用鋼琴就想表達出歌唱氣息。

 

  她總是彈這首曲子,每當遇到難過的事。

  她穿著一襲白色的長裙,梳著一頭長直髮,用髮圈隨性的套了起來。窗戶沒關,微風走了進來,順著吹起了臉頰邊落下的髮絲,她微微皺眉。

 

  右手的主旋律像是在傾訴,一遍又一遍的加重這深沉的哀傷,左手的低音更是附和著主和弦,響起了一聲聲的哀鳴。

 

  她閉上眼,緊抿著嘴。

  結尾,琴聲以相差四個八度的MI結束,一切逝去於這份孤寂。她的手指停在空中,空氣中迴響著仍未逝去的餘音,她反覆的回想起演奏時的一切,好像,樂曲結束後有點遺憾,有些地方沒有彈好,有些情感沒能確實表達。

 

  再美好的樂章總是會有結束的時候,這份遺憾是她打從開始演奏前就知道的,但卻還是選擇了一開始就注定知道的哀愁。

 

  是的,這是她的選擇。

  於是她跑出了琴房,奔向屋外的世界。

 

  *

 

  「所以說妳叫夏實啊,妳會彈鋼琴?」

  少女點點頭。

 

  「那很好啊。」男孩上上下下打量著她,夏實被瞧的有些不自在,只好拉著裙襬,把頭垂下來,男孩瞧見,連忙道歉。

 

  他在少女身旁坐了下來,「你就叫我小孟吧,反正大家都這樣叫我。妳以後就那裡彈琴,看到沒,就是台上那臺平台鋼琴,不錯吧,是新買的。」他指著夏實的身後說道。

 

  那是木製的舞台,用的是老舊的紅木,雖然室內的場地不大,但舞台可就佔了五分之一。鋼琴則是少見的全白鋼琴,搭配的座椅也是純白色,一切看起來都是這麼潔淨無瑕。

  「晚上開店的時候表演,彈什麼都可以。」小孟拍了拍夏實的頭,像是想替她加油打氣:「加油囉!」

 

  夏實只是點了點頭,但又把頭垂的更低了。

 

  窗外的世界總是令人憧憬,但離開了家的生活卻比想像中的難熬。離開時她並沒有想太多,只是帶著一時的憧憬而離開,甚至連錢都沒帶多少。幸好她遇上了眼前的這名男子,不僅提供他生活所需,更帶她來這間小酒吧工作。

 

  「妳是不是……不會說話?」小孟側著頭,問著。

 

  夏實沒有回答。

 

  說話?她好像會,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自從碰了琴,她就不太說話,甚至連喜怒哀樂的反應也少了些。一心一意,她只是想把琴學好。往後她都只用眼神,或是寫張紙條來表達自己的需求。

 

  她坐上了鋼琴椅,打開琴蓋,將手輕輕的撫摸在黑白相間的琴鍵上。

  一股暖意從心底開始向四周擴散出去,身體暖了起來。

 

  她看向小孟。「啊,可以的,妳可以彈,我也正想聽呢!」小孟跑到了鋼琴旁,手裡拿著毛巾,一邊擦著等會營業就要用到的玻璃杯。

 

  「──。」

 

  這是李斯特的第一號遺忘圓舞曲,先是跳音,像是嬉戲般的左右手相互輪唱緊接在後,互相追逐著,接著高音開始了一連串的迴旋音,反覆的將樂曲推至最高點,整首曲子既詼諧又輕快。

 

  『好開心。』彈完後,夏實露出遺忘以久的真心微笑。

  「我也是。」

  像是聽到了夏實隱藏在心裡的喜悅一樣,小孟這樣回答。

 

  *

 

  每天晚上八點,小酒吧準時營業,夏實也準時開始她的演奏。

  不管台下的客人是誰,她照慣例都會先彈孟德爾頌的無言歌,這是她第一首自己練的曲子,沒有老師特別教過,樂曲的詮釋是依照自己的感覺想的,對她來說有特別的意義。

 

  小時候就在父母的要求下學了鋼琴,因著她的苦練與天份,在不少比賽中都留下了不錯的成績,唯讀這樣耀眼的日子,在她眼裡卻只是一日復一日的苦痛。

 

  她喜歡鋼琴,她喜歡音樂,但討厭以音樂作為勝負。每首曲子都有它獨特的性格,每次的演奏也都會有所不同,如果要求自己每次都要彈出一樣的感覺,那怎麼能算是音樂呢?

  那僅僅是將自己束縛住的牢籠。

 

  在酒吧的演奏沒有評審,沒有表演舞台的灼熱燈光,更不用擔心勝負。

 

  她在舞台上演奏,但與其說在表演,不如說像在與鋼琴對話。兩手在琴鍵上飛舞著,身體隨著擺動,眼神時而愉悅,時而生氣。

 

  雖然客人沒有因為夏實的到來而有所增減,但卻有了不少固定顧客。夏實練過許多曲子,她將這些旋律記在腦海裡,不時拿出來吟唱,一再的回味每首曲子背後的感動,在酒吧,每天的演奏中,她都試圖與觀眾分享著這些感動。

 

  這天,是夏實來到酒吧的第七天,她穿著前幾天和小孟一塊逛街時買的白色長裙,頭髮梳了個公主頭。

  「欸,為什麼不彈個老歌來聽聽?」有人從背後推了夏實一下,她被突如其來的打斷嚇到,停止了演奏。

  音樂聲停止,大家朝著舞台上看去。

 

  那是一個高大魁武的男子。夏實愣著,後退了幾步,小孟跑了過來。

 

  「對不起,可不可以請你不要打擾她的演奏?」他擋在客人的前面,示意夏實站到她身後。

  明明小孟沒比自己高多少,但此刻的小孟看起來卻是如此的高大。

 

  「哦哦?你是老闆嗎?我才想問這女的為什麼成天彈那些古典音樂,嘖,偶爾來點別的嘛?」

  「不好意思,這是本店的規矩……可否請你回座位呢?」

  「所以就說你們很老土嘛!難怪客人總是不多,彈個流行曲啊,把這裡改建一下,說不定還能招來不少客人呢!」男子嘲諷般的揚起嘴角一笑。

 

  小孟好像很生氣,他一言不發的盯著男子,一手護著夏實,另一手握著拳。

 

  夏實雖是害怕的盯著男子,但卻用餘光瞄到小孟握緊的拳頭。小孟的右手臂上有一道長長的疤,從小拇指和無名指中間延伸到手腕,她伸手貼上了小孟右手臂上的傷痕,試圖緩和他的心情。

  一旁的客人們連忙將男子駕走,將他送出店外。

  一切平息,小孟扶著驚魂未定的夏實回到鋼琴前面,拍了拍她的肩,安撫著她:「別擔心,已經沒事了。」

 

  我不想彈流行歌曲。

  「我不會要你彈其他曲子的,妳只要姿意的在舞台上展現自己就好。」

  像是聽見夏實的擔心一樣,小孟如此回答。

 

  對不起,那個人好像是店裡的常客。

  「不用覺得愧疚啦。」小孟調皮的捏了捏夏實的臉頰,露出了平常的微笑。第一次被人捏臉頰,夏實顯得有些不自在,她的身體下意識的後退了一下。

 

  小孟見狀,連忙縮回手:「抱歉抱歉,我先回去了……」他向夏實點頭表示歉意,接著急忙跑回吧檯。

 

  『沒關係,是我的錯。』

  望著小孟的背影,一種莫名的失望滲入夏實的心裡。

 

  *

 

  這就像是個新的世界,離開了琴房的每天對夏實來說都是新奇的,縱使昔日舞台再遼闊,燈光再炫目奪人,也比不上這新世界帶來的美好。夏實十分確信這份新奇來自於小孟,他總是能帶給她全新的體驗。

 

  小孟常常知道夏實在想些什麼,縱使夏實一句話都不說,他還是能夠從眼神和舉止知道夏實今天的狀況。

 

  她不太懂自己看到小孟的那種糾結感是什麼,好幾次,她都只能遠遠的望著小孟和其他客人聊天,自己卻是在舞台上表演,初起,她會有些生氣小孟對女客人微笑,但隨著次數的增加,這股氣憤漸漸轉為失落。

 

  不同以往,夏實練琴前不再彈奏無言歌,反到像是引起他人注意一樣,練起了需要高超技巧性李斯特曲目。

 

  「最近琴聲變了嗎?」小孟問。現在是下午,還沒開始營業,他在鋼琴旁拉了張椅子隨意的坐下。

 

  沒有這回事。

  「呵呵……應該不是我多心吧?每次妳一緊張琴聲就會變哦。最近的琴聲好像變的……有點惆悵。」

  夏實沉默,連看都不看小孟一眼,她自顧自的彈起琴來。

 

  「……鐘嗎?」聽著夏實的琴聲,小孟緩緩的說出這首曲名

  高音部細緻的短音代表的正是時間的點滴流逝,旋律在高低聲部來回跳動,一遍又一遍的,輕巧跳躍,就像時間快速的行進中,這首正是李斯特的鐘。

  琴聲停止,夏實有些訝異,愣愣的望著小孟,沒想到小孟對古典樂也有研究。

 

  小孟瞳孔中清楚的倒映出自己的雙眼,夏實察覺之後又迅速將頭轉了回來,神色有些彆扭。

  為什麼呢……這份想讓小孟知道自己此刻正在不滿他與客人的互動,卻又不懇坦白說明白的心情……究竟是什麼?

 

  見著夏實的有趣反應,小孟輕輕一笑 :「我把站吧檯的工作交給工讀生了,以後我就不用應付那些客人啦。」

  不等夏實自己講明,小孟似乎早已查覺夏實的彆扭心情緣自自己。

 

  他總是能用言語之外的語言解讀夏實的心。

 

 *

 

  夏日午後,微薄的雨絲落下,雲後躲藏著陽光,若即若離的讓人難以捉摸。

  即使小孟不說,夏實也能隱約察覺到最近店裡的狀況不如以往。以古典音樂為主的酒吧愈來愈少了,同業紛紛轉派專人駐唱。

 

  滴答、滴答。空氣中響起了雨滴點滴的舞蹈。

 

  雨滴前奏曲,寧靜的樂音在空氣中無聲的響起,音樂始終活在夏實的腦海裡,無論她是否在彈琴,她心裡總會響起一種旋律,一種足以代表此刻心情的旋律。

 

  最近經常響起的是孟德爾頌的另一首無言歌──春之頌,歌謠式的曲風,輕柔的節奏,如夢般的旋律,恰好正代表她最近愉悅的心情。雖然店裡的生意不好,但這也正多了不少和小孟相處的時間。

 

  反正客人也不多,小孟索性放了酒吧一天假,帶夏實去附近的音樂廳聽了場音樂會。令夏實意外的是,他們遇到了那天在酒吧嚷著要夏實彈流行曲的男子。

 

  「這真是巧遇,妳現在還在彈琴嗎?」

 

  夏實點了點頭,小孟略帶警覺的盯著他。不同於先前的粗魯,今天眼前的這名男子不太一樣,打扮的相當整齊。

 

  似乎是看見了小孟的警覺心,男子向小孟點頭:「不好意思,那天壞了你們店的場。我是……」

 

  他報出了他的來頭。他出過國,是個小有名氣的鋼琴演奏家。他一直都是小酒吧的常客,但實在是對夏實的演出過於感動,又想試探一下夏實對古典樂的想法,才出此下策。

  「那天真的失態了。」他遞給小孟名片。

 

 *

 

  從那之後,夏實就再沒見到小孟的笑容了。

 

  夏實試著彈些快樂的曲子,因為她知道小孟能夠聽到她音樂裡的傾訴,但小孟只是一天比一天,更加地沉默,甚至連店裡的生意都不做了,整天只是靜靜的凝視窗外的雨滴。

 

  其實夏實可以察覺到小孟的變化來自何處,但她並不是真的清楚。她希望聽到小孟親自對她說明。

 

  她知道那天男子遞給小孟名片後,他便經常來店裡找小孟攀談,雖然她坐在台上彈琴,但她仍然知道小孟在做些什麼,就像小孟能從自己的琴聲聽到自己的聲音一樣。

 

  就快結束了,這首曲子。

 

  天空落下絲絲的雨花,從地上向天空望去,一根根的細針就這樣的刺入夏實的心。此時響起的琴聲,並不是寧靜舒適的雨滴前奏曲。

 

  無言歌,送葬進行曲。

 

  「妳應該去的,那是妳應得的未來。」

  桌上擺放著音樂大賽的簡章,小孟神色凝重的說。

 

  我不想。

  「夏實,妳不該只是在這,這裡不是妳的牢籠。」

 

  如果非得演奏孟德爾頌的無言歌的話,她寧願選擇春之頌,而不是代表離別的送葬進行曲。

 

  我在你這裡看到自由。

  「那不是自由,那是奢侈的享受,只是安逸的任憑自己所想的活下去,這是不可能的!我們總得面對現實!」他咆哮:「酒吧經營不下去了!」

 

  空氣中迴響著仍未逝去的餘音,她反覆的回想起演奏時的一切,好像,樂曲結束後有點遺憾,有些地方沒有彈好,有些情感沒能確實表達。

 

  「妳知道嗎?我打從一開始就知道妳是誰了……贏得那麼多獎項,我怎麼可能不認識妳?」小孟在夏實面前伸出了右手,那道自無名指與小指間劃下的疤痕,看起來依舊是令人觸目驚心:「若不是這道傷,我不可能甘願只做小酒吧的老闆。」

 

  小孟用左手緊緊的捉著右手,手顫抖著。

 

  「還記得嗎?六年前那場比賽……在舞台上突然落下的吊燈……明明同樣是學琴,明明參加了同一場比賽,為什麼受傷的是我不是妳!?」

 

  小孟很溫柔哦。

  就連最後一刻都想到我。

 

  「我真的很自私吧……對不起,夏實……」

 

  不要道歉,我會去參加比賽的。

 

  再美好的樂章總是會有結束的時候,這份遺憾是她打從開始演奏前就知道的,但卻還是選擇了一開始就注定知道的這份哀愁。

 

  小孟真的好溫柔,選擇了我來代替你完成夢想。

 

  她擁著小孟,眼淚撲簌簌的落了下來。

 

  *

 

  她在奔跑,終點就在眼前。

 

  這是他們一年一度的相逢,他們約定了在贏得世界大賽前一年只能見一次面。

  「我希望這可以成為妳的動力,妳要加油哦。」記憶中的小孟,在最後一刻仍是微笑的。

 

  最後一刻。

 

  正下著雨,路邊的人們紛紛停下腳步到騎樓下躲這突如其來的雨,夏實加快了腳步。

 

  路有點滑,夏實跌了個踉蹌,地上的土沾到了白色的長裙上,這是好久以前小孟買給他的,但夏實並沒有太在意,因為男孩正在前方伸出雙手等著擁抱她。

 

  『小孟……我終於要去參加世界大賽了哦,你的夢想,就在前面了。』

 

  她撫上冰冷的石碑,嘴裡呢喃著。

 

  『但是小孟……你為什麼先走了呢……』

 

  不知從何處傳來了無言歌,宛如低聲的嘆息消失在空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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