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媽的身體落下碰觸到碧潭水面的時候,天空上有一排燕子飛過,一團團白色的雲影子落在湖面上。

 

下一秒冰涼的綠色湖水鑽進梁媽的鼻孔和眼睛,她的睫毛被入水的衝擊力激得四散貼在眼皮上,她想說些甚麼,眼皮先掀開一縫,綠色的湖水、草藻,魚和烏龜就爭先恐後地分別游進梁媽的眼眶和嘴哩,而眼眶裡的水跑出來混進碧潭的水裡頭,嘴巴回報一連串的氣泡。

 

那個晚上,深綠色的LED屏幕上面,閃爍著幾行字,驚醒了快要睡夢的梁媽。

 

「親愛的,我好想你。」

「我知道,等她睡著後我打給妳。」

「快點打來嘛。」

「好,下禮拜就去找妳了,親親,乖。」

「上次找我都已經兩個月了耶。」

「知道了。我愛妳,先去洗澡了喔。」

 

當梁媽試圖判讀並串連這幾行字的意義的時候,她的身軀還蜷曲在被窩裡頭因為更年期的潮紅冒汗,她的腳踝和小腿裸露在棉被的外頭,有些涼涼冷冷的感覺。而浴室的發白水蒸氣洩漏甚麼似的從門縫裡頭飄出來,伴隨著低低哼著的歌聲,簡訊還留有餘溫。

 

梁媽模糊的揣想著,原來人這麼老了也是會談戀愛的呢,那種糾心糾肺肉麻的戀愛,是甚麼感覺呢?

 

她回憶起梁爸頻繁的出差,先是去河北鄭州探望老鄉,接著又是甚麼兩岸經貿合作框架協議後金融業銀行的訓練課程,還有珠海、廣州的高爾夫球行程。回來後他說那兒草長得好綠好高啊,眼裡頭帶著那點新萌生的隱密的光彩,嘴角有微笑。

 

梁媽有些憤憤不平。她一輩子的行動軌跡,從後陽台的曬衣架、廚房裡的洗碗槽、浴室裡投的拖把桶定點來來回回,可能可以繞地球一圈,但事實上她很少出國。當家人時常外出減,梁媽懶懶地倚坐在客廳裡頭的黃色牛皮沙發上盯著電視直到綜藝節目和新聞的重播都看了三五次了,她有些悶又有些慌張,她試著出去走走。她去公園跟著做體操,去社區的媽媽唱歌般唱歌,交了幾個附近年紀相當的朋友。這些朋友是會八卦、聊天,但有些事情涉及家裡頭的,說得淺一些。梁媽最大的樂趣就在去租書店,租幾本年輕人看的愛情小說,心情好的時候她吃掉一盒半打的金莎巧克力。她看年輕版的愛情小說各種異想天開的情節時吃吃的笑,抿出眼睛的濕度。被生活磨礫而掩埋掉的少女時期的柔羞,在這時候展洩出一點。

 

梁爸的招認並沒有讓事情輕易一點。

 

梁爸先是說對方年輕,才二十多歲,他是一時迷了心竅玩玩而已。梁媽氣不過,硬是還要從梁爸的喉嚨裡頭掏出些甚麼心肺裡隱藏的事實細節,梁爸被逼不過,這才垂頭小聲說,就算他真是愛上人家了,那也不能怎麼樣。

 

梁媽一聽到「愛」這個字就惶然了,她不知道她這是為了甚麼硬要窮極撕破表象,年紀都五十八,明年虛歲六十一了,還能離婚嗎? 離婚了她做甚麼? 要去哪兒繼續日起夜寢的生活? 兒子和女兒怎麼辦?

 

紅漆油亮的消防車和白色救護車閃爍著刺眼的光,周圍矗立了一圈人,這些在碧潭旁邊老少的遊客,好奇的觀看著。穿潛水衣的消防人員把梁媽從水潭裡頭拉上來,用手掌擠壓她的胸膛和肚子。急救人員把臉側在她的臉上的時候,梁媽以為她在逛街,忽然下了大雨而她跌倒了,試圖爬起來。

 

梁媽試圖爬起來的時候,梁媽的女兒在男朋友家裡頭,小倆口因為結婚的聘金、喜宴與歸寧宴要分開請這些細節的事情,有一搭沒一搭的談著,女兒的眉蹙著,有些不高興,男人的手摟過她練舞的腰。

 

梁媽的兒子則坐在電腦前面,聚精會神地盯著螢幕,眼球像是固定住了,神龍世紀剛破到第十九關,還差七關,他的手指在鍵盤上竄動,電玩遊戲專用的滑鼠忽上忽下像是在桌面飛舞。

 

那是梁媽無法進入的兔子洞。梁媽不明瞭閃動的螢幕世界到底生成甚麼樣,又或者是甚麼這樣誘人。吃飯、走路、搭乘捷運的時候,兒子隨時隨地拿著手機,接著繩掛的耳機點頭晃腦,梁媽覺得兒子生活在她的世界裡頭的時間始少,在兔子洞的時間多。

 

有時候梁媽覺得她生活在一個很大的氣泡中,這氣泡足有一個人這麼大,氣泡包裹著她,隨著她的走動而在家裏頭游移。她覺得,當她和家人接觸、說話的時候,家人也是包裹在這麼大的一個透明的氣泡中,隔著兩層氣泡相互擠壓,在說話、比手勢、吵架、共處。但是她沒有辦法衝出泡泡,她感覺她的聲音透過泡泡,有一點模糊掉了。

 

風吹散了梁媽的頭髮,她漫無目的的走著,鞋子掉了一隻在碧潭裏頭一半陷在底層的泥裡。梁媽在旁邊的灰色水泥做成的人行椅子上坐著,水泥粗糙的冷冰感,反而在梁媽穿著休閒短褲的大腿上激起了一點溫暖。

 

公車載著她回家了。在大台北的撩亂的城市地盤上,直路橫巷,還要鑽進一個弄裡頭的一幢公寓,打開門,電梯叮的一聲,梁媽回到了一切的起點。

 

梁媽打電話給楊媽,說她今天去碧潭投湖自盡,被人救了起來。楊媽正在喝一杯咖啡,咖啡灑了出來,她抓緊了電話筒。

 

「要死了,妳真跳下去?」

「對,我就這樣走到橋邊,腳跟一蹬,就下去了。沒想像中這麼難。」

「噯啊,妳又何必這樣,要自殺沒成,是上天保祐,妳振作一點嘛。」

梁媽沉默了一會兒,她說: 「也是,我大女兒要結婚了呢。」

楊媽說: 「對呀,對呀,先把女兒的婚禮辦好了再說。」

梁媽說: 「對,我先別管那個死人,得要振作起來。」

 

女兒和對方說好,先登記再宴客禮俗。接下來整整一個月,梁媽專心致志地用暖紅色燙著金字飄著幽幽膩膩的香水味的喜帖、粉紅色脆甜喜餅、天使翅膀的銀色禮物便條夾,堆疊裝飾著著女兒的婚禮。婚禮獨有的吵雜熱鬧的氣氛和各種鮮豔的顏色掩蓋了生活冷冷的腥味,一直到腐朽的奄然流出純白蕾絲婚紗和粉紫綢緞桌布都遮掩不住的液體。

 

剛辦好結婚登記新婚的女婿說: 「我媽說,聘金五十萬都已經先給了耶,也沒有要嫁妝,那房子,可能就先住我們家。」

女兒說: 「你說甚麼哪?! 不是早說好不一起住的嗎? 」

新婚的女婿有些苦惱: 「那我再回去問問看。」

 

新婚的女婿又說: 「我媽說,台北房子很貴,妳還是先住我們家吧,不然就先別結婚。」

女兒說: 「就只會老聽你媽的。」

女婿說: 「不然宴客就先緩一緩。」

女兒說: 「你當我真的非得嫁你不成? 不然我們離婚好了。」

女婿沉默了一會兒,他說: 「我回去商量看看。」

 

歸寧宴的那天,女兒和女婿大清早就已經到戶政事務所辦好了離婚手續,兩人沒怎麼說話。戶政事務所的江先生想這小兩口不是前陣子才來過怎麼回事,他瞥了一眼結婚的登記日期,二月二十八號,又看了今天的日期,四月一號。

 

梁爸的堅持,這歸寧宴客萬萬不能退,他三十多年來在公家銀行公務,收了多少紅白帖,這回廣灑女兒結婚的喜訊,全部總行與分行的同事、前輩、老長官與老同學都要從中南部上來參加,這歸寧宴即便算是該退、要退,也不能退。還得請完。

 

梁媽不記得歸寧的喜宴上吃了甚麼菜餚。她吃了花好月團圓的艷膩粉紅色湯圓、喝了所有敬酒的時候的紅酒,味道像是有點酸味和苦味的水,梁媽全部喝下去了。

 

第一百次微笑鞠躬,送客一行人排排站在那兒,客人列隊拿了喜糖,唱歌般讚美著,郎才女貌、白頭到老。恭喜新婚,早生貴子。梁媽覺得那些稱頌像是飄在山谷與風裡的歌,有淡淡的回音。但沒有風,就是頭上的冷氣呼呼地在吹,吹得新嫁娘的頭上網狀的頭飾悠悠然晃著。

 

攝影師說,來,看這邊,笑一個,謝謝,請慢走,下一位伯伯阿姨還有小妹妹請往前。攝影師定格住每一個微笑。閃光燈挾劍出匣,每喀地閃一下,梁媽的眼前短暫出現一片暗色,暗裡模糊跳動著深紫和深綠的頻波。

 

梁媽轉過頭看著穿著紅色繡花的女兒、穿了西裝有些不耐煩的兒子,還有站在那裏一同微笑答禮的梁爸,她感覺自己在舞台上,在一齣舞台劇中,劇情有些滑稽而她正在謝幕接受觀眾的掌聲。

 

女兒心情撲簌,穿著十八公分的高跟鞋,笑容越來愈僵硬,到最後顫顫的昏了過去,梁爸噯一聲接住了女兒。梁媽撲過去看女兒怎麼了,她穿著一雙綴著膚色亮片的高跟鞋,腳踝拐了一下。

 

回去的路上,梁媽在車上沉默不語。回到家她草草洗了臉,新娘秘書幫她戴上的假睫毛斜了一邊,摘不下來,她沒有準備專用卸除液,就倒在床上昏睡了。兩片黑濃濃的假睫毛斜斜的在她的眼睛上也睡了。

 

梁媽睡了一夜。隔天醒來,她摸索著床頭的電話,撥給楊媽。不知道該說些甚麼,於是就只說:

 

「今天覺得有些孤單。」

「曖,別這樣,下午來社區的老歌班唱唱歌吧,哼幾條老歌,心情好點。」

「我不想去。」

「那這樣,那來我家喝下午茶。」所謂的下午茶,就是現泡的雀巢即溶咖啡和幾塊自己做的小餅乾。

「不了,妳還是去上課唱歌吧。」

「要不要我過去陪陪妳?」

「不用不用,我休息一下好了。」

 

梁媽想,她得再睡一回兒,而這一切張牙舞爪的稜亙細節也許會收斂些,乖順一些,跟著她一塊兒睡一下。

 

梁媽的內衣櫃子裡頭,有幾瓶淺黃色的塑膠瓶,梁媽拿起瓶子輕輕搖晃幾下,白色蓋子的小白藥粒蹦跳唱著咚咚咚的歌曲。幾條街上的江媽、陳媽、林媽大家都從市立醫院家醫科那兒的郭醫師拿藥,安眠藥有固定可以給的分量,每回去拿,醫師就會批了醫囑,像是配發糧口這樣交由藥局再發點藥出來。梁媽有時候沒吃這麼多,就留下來,放進罐子裡頭存著。幾個媽媽有時候拿這件事情開玩笑,說是項是儲糧的松鼠。

 

梁媽喝了水,吞了幾顆安眠藥。

 

她數不清楚究竟是幾顆。可能是三顆、五顆,或等同這條街上路人的眼睛那麼多的數量。

 

梁家人回家的時候,梁媽閉著眼睛,手腕垂在床沿,藥瓶掉在地上,馬克杯還有一半的水放在床頭櫃上。女兒撫著梁媽的手哭泣,兒子衝到電話旁邊撥119,而梁爸,坐在床鋪旁邊的木頭椅子上,兩手撐著額頭,不發一語。

 

梁媽真走了。安靜而不留痕跡。

 

梁媽的事,先是成為梁媽街坊鄰居朋友裡頭的一則話題,她們拉著淺藍色的鐵線菜籃車,用涼鞋鞋跟和車輪共同滾過菜市場巷內每一攤的水漬,見面就表情黯然,說唉妳知道那事情吧,怎麼會這樣?  偶爾伴隨著些許淚水。當八卦故事被訴說過一千遍嚼得熟爛透了而在小街坊中間也失去新聞價值以後,就沒有人再談論了。

 

梁媽存在的時候不引人注目,當她不存在的時候,她就縮小成一個很小很小很小的點,小到幾乎看不見,但卻有一種隱含的質量和吸力。江媽、張媽、李媽,還有其他的媽媽在洗衣服、折報紙的時候,都偶然會幽幽地揣想著,會不會有一天,我也這樣子? 街道、建築物、紅綠燈、管理員、信箱、車輛、捷運、洗衣機、電鍋、電視組成一個秩序井然的生活結網,會不會在某些時刻會露出疏落而幽闇的一面,而往前掂測落腳處一個不小心,就會直直的落出這網的範圍,掉進黑洞裡頭。

 

梁媽成為一個隱密的黑洞,梁媽曾經瑣碎而細微不足道的心事墜落在碧潭裡頭,淹沒在丈夫帶著水蒸氣的歌聲和草綠色的旅程當­­­­­中,在女兒幽深的心事當中因為太過靠近而無法完整訴說,在兒子眼睛閃過的一明一暗的兔子洞裡頭醒不來。

 

梁媽的故事隱沒了。

 

有些破碎的蛛線被楊媽撿起來。楊媽揣在懷中,有一回叨叨說給她女兒聽,而楊媽的女兒,找了一天下午,把它寫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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