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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早(你好),我叫明,姓什麼重要嗎?我爸入贅我媽時改了姓,我嫁給老公時又改一次,總之名字沒變,明,不喜歡?也可以叫我「越南河粉」。

  大城的生活是好,現在就覺得能嫁到這裡不錯,後悔當初要嫁時還跟爸大吵,第一念當然想待在家鄉,可以說家鄉話,吃家鄉菜,作息舉止一切都感覺自自然然,聽見的也多是親戚鄰居的長短而不是處處看見忽略。可能還有機會跟甘沿在一起,甘沿是中學同學,下課後常一起去坡地嚼幼茶、溝溪抓蝌蚪、旱田挖老薑,他是個很逗的人,喊他跳進泥流拾一片我想要的月形橡膠葉也能嘎啦遮地狂笑吆呼,我真想他!只不過爸說到了大城才有機會過自己想要的人生,尤其是北方那些別人的、進步的、沒有蒼蠅漫天飛舞的城,留在家鄉沒有未來,大家都改種咖啡了甘沿還種檳榔,更沒前途。而我想要的人生是什麼?從來沒有人問,總以為能讓爸點個頭的,就好。

  我和老公是自由戀愛結婚的,但這跟愛情沒什麼關係!他來邦美蜀找「牽手」,聽說看了十幾個女孩都不滿意,沒辦法,好的都嫁掉了,嫁到更北、更北的城。我家隔壁的長短手阿搴也去了當時那個「一生一世千里緣牽見面會」,聽阿搴說有個男的嫌她太高,她一百六十一,那男的也不矮,一百七十二。不知道為什麼,那時他在鎮上看的都不滿意就被安排到村裡來看,好幾天了都沒看中意。阿攢說:「也不想想他那一臉生誌,還敢嫌東嫌西!」阿嫦說:「他走起路來像隻發情的猩猩一樣搖晃。」聽泉汝真耶說他不愛走廟,曾五度停留在依偎著二女一男的胡伯伯像前嚼檳榔,而且都只嚼了十幾下就吐出來,我只希望那些檳榔是向甘沿他家買的。

  有天下午天氣熱,好像就快下大雷雨了,他來到我家的雜貨冰果點了椰子水,我調了一杯腰果咖啡灑上可可,忍不住先喝一口才端去給他,他開始從頭到腳這樣看我。我只好盯著他鼻頭上最大的那顆痣看,有什麼好害羞?爸說這間高腳屋裡看得到的什麼都能賣,多買幾樣還給打折。我生得不漂亮,高一五三,從小家裡人都說我醜得像土產的咖啡豆,身價俗,沒有人鼓勵我到外地發展,家族一致認為最慘的出路就是留在村裡跟爸一起看店。當時能被他那樣上下盯著看,老實說我有揚眉吐氣的感覺。晚上他約我去林邊散步,牽了我的手;第二天約我去拉可湖划船,膝蓋碰膝蓋;之後去吃了鎮上最貴的法國點心,整間店就只有我們兩人,他就摸了我的奶。第三天,我們坐了一整天平快車,第四天就到了胡志明市中心的百貨公司,沒有買東西,光是看看就很開心。城裡是不一樣的,人車多,熱鬧,繁華,看出去都是鏗鏗錢潮、都是混血的法式,亂七八糟,我第一次體會到爸說的「只要望著身外那許多的一切,就能完全忘記擔心模糊的未來」!我們坐露天咖啡檯喝青芒汁,望著越看越迷濛的西貢河,我整天不停東張西望嘻嘻地笑,從來沒有那麼開心過。

  他都對我做些什麼?其實我不是很在意,只記得第四天之後他就不再毛手毛腳,他還說了很多話,但我一句也沒聽進去。我們就這樣自由戀愛了七天,家鄉小鎮的街道全走遍,他還說這樣全村的人包括胡伯伯就知道我非嫁他不可,我記得這句,覺得他很浪漫,衣服花了點,人還算樸實。雖然我很喜歡甘沿,那七天裡我有四天都在甘沿家過夜,沒見到甘沿的夜晚也曾希望把不知道該怎麼去想的未來留在家鄉。都因為爸把我從甘沿的閣樓扭回高腳屋,還把他曾經聽過所有罵人沒出息的話都移轉給我,我突然想通,很想知道北方城市來的人到底能帶我走多遠。離開家我才有機會一直想家、想爸、想甘沿。

  外婆是從台灣嫁來的,學中文對我來說不難,我上正音班補習三個月,那男人再來時就辦了結婚。他說給我的家人交代很重要,請客就在我的家鄉請,從台灣來的親友總共二十多人,都是姨婆叔公那一輩,沒有看到他的爸媽和兄弟。那天爸告訴我,「人生是一連串的運氣,幸福就是能在痛苦中學會不要胡思亂想」。我說:「屁啦!」我想我是幸運的。走前我給爸一張字條,上面用中文寫著「未來」兩字,要他轉交給甘沿。爸卻給了老公一個紅紙袋,拍拍他那隻像是灑了芝麻一樣的左臂,表示要他好好保存。

  老公對我的身體是強烈慾求的,或許他是真的看不起我,才有那樣的直接。不到一年我給他生了兒子,他很高興,弄了個麵攤讓我經營,他抄來家鄉河粉的秘方同我研究,出錢請褓母照顧兒子。我作夢都沒想過我是那種會有褓母的人,小時後我還跟老師說長大後的志願是要當有錢人的褓母。現在我不必整天在家當下人,有自己的事業,一個麵攤,我賣越南河粉!米香、肉甘、蔥提味,甜甜、淡淡,很有味道。這麵攤彷彿是異地的家鄕一角,不同的是一天下來賺個千來塊不是問題,不同的是沒有人再定睛看著我說句「今早」,不同的是鄉人總是推薦遊客去參觀戰勝共軍紀念碑,到了這變成了101大樓。

  我的攤子在石牌夜市尾,一個看不見101的角落,破舊騎樓底下,附近有垃圾堆,白天這裡是菜市集的肉攤,所以下午開業前都要提早到,洗刷那片油黑的磨石子地,灑一點米水、白醋,免得味道不好,我會點個紫檀香,不然蒼蠅蚊子很多,就像家鄉一樣。麵攤生意剛好一個人就忙得過來,我想老公是體貼我,要是像夜市頭那個春嫡她家的攤子,婆婆、小叔、大嫂都要出來幫忙,人多口雜爭執也多,春嫡常說她累得沒辦法睡覺。我還好,還有時間坐下來看個報紙多學幾個字。老公怕我無聊還給我裝了一台五吋彩色電視機,我想看的連續劇都不會錯過;前陣子公共電視在播泰國劇時,我都會叫春嫡過來看。她是泰國來的,能夠訴我那戲好不好。老公有他自己的生意要做,他很忙都還把我的生活安排好好的,我晚上收攤大概十一點,算收的早的,回到家褓母早就讓兒子吃飽洗好澡上床睡覺,褓母都是半夜才回家,很辛苦,老公總說沒關係,我們可以多付點錢給人家。

  老公是做批發衣服的生意,他常常會拿一些新衣服給我,他的生意好像做得不錯,從來不會跟我抱怨什麼。他還會定期來我的攤子看看,尤其是換桶裝瓦斯的時候。我的生意不算太忙,所以大概兩個禮拜換一個大桶瓦斯就可以,老公都會準時來幫我換,他很細心,在攤子裏放一個小桶瓦斯,說要是他臨時沒辦法趕來,我也不致耽擱生意。他用三層隔熱紙包住小瓦斯,不然放在攤子下離鍋火近,可能會有危險。他真是一個很週到的人。不過,每次瓦斯快用完前,他都會及時出現,從來不必用到那桶備用的小瓦斯。

  我覺得比起很多其他從家鄉嫁來這裡的人,或是從這裡嫁去家鄉的人,我算是很幸運的。老公雖然不是什麼有錢人家,看起來也是個大家庭,過年時候全部親族聚在一起,大概有二、三十人,可是大家平常各忙各的,來往少,就算見了面也不太跟我說話。老公的爸媽都跟他大哥住在南部,他們跟我老公不常聯絡,我不想知道為什麼,從來沒有多問。我老公有很多朋友,每次請朋友到家裡來唱歌、打麻將,他自己都會招呼,從來不會要我伺候什麼。除了麵攤賺的錢歸我管用,他還會拿錢貼補家裡,從來沒有少過。我和老公沒什麼話,不過我覺得這樣很好,他都是一大早出門,比我晚回家,只要我覺得麵攤有需要幫忙的像換瓦斯、補油鹽之類,不必等我開口,他很快就會出現。

  有一次快要收攤前,那天下雨生意也不好,有四個少年喝了點酒到我攤子來,他們先是小聲講話,我以為他們在討論要吃什麼,我做的河粉都是家鄉口味,想他們是需要介紹,才靠近,其中一個就把我這樣抓住,手拉到背後,那個少年很粗魯,把我弄得很痛,我踩他腳,他就把我整個人舉起來,其他人開始亂翻攤子,我放聲大叫,餅乾盒裡的六千塊都被他們拿走,他們還把包好的小瓦斯桶拖出來。小瓦斯桶包著銀色的隔熱紙看起來好像什麼值錢的東西,他們開始把隔熱紙用力拉掉,看到原來是瓦斯桶,變得很生氣,舉起來要往地上摔,我嚇得不敢看!這時候我老公突然來了,也不知道是從哪裡冒出來,他就這樣出現,把小瓦斯桶搶下來,還用力踢走那些年輕人,抓我的那個人把我重重摔在一根柱子上,害我這顆牙齒掉下來,就是這顆,現在這顆是假的。當然有流很多血,還好老公帶我去醫院,每次去醫院我都很不好意思,人家說我的入籍手續沒辦完成,還沒健保,要自費,不過老公都說沒關係。賺的錢被搶了我好傷心,老公還給我一萬塊。

  人很奇怪,日子過的好一點反而有時間想一些以前不會去想的事。以前家鄉的日子很平靜,那種平靜是一種苦,沒有錢賺,沒有好日子。現在的平靜好像才是平靜,日子慢慢靜靜,重要的是賺錢不是太大問題。晚上總是有人來夜市,這些人裡面只要有幾個肯走遠一點到我的攤子來吃一碗口味不同的麵,一個月下來,我就能存下一筆爸半年才存得到的數目。所以我開始有錢寄回家,有錢存起來給兒子,還存了一點私房想說以後要是甘沿過得不好可以資助他。什麼都照我想要的在發生、進行,我都說了,真的很幸運。

  然後我才開始知道,原來我不明白幸運是什麼。因為日子順利,沒什麼好擔心的,我反而開始注意以前沒注意到的事。擺攤子的那個騎樓總是髒髒臭臭,經過的客人臉上都沒有笑容,或是還沒走到我的攤子,光看到附近的垃圾堆就調頭走開。我開始花時間徹底洗刷騎樓地板,連柱子上的污垢都用力洗淨,我才剛開始這樣做,過沒幾天老公就提了兩桶油漆幫我把騎樓的柱子和天花板粉刷乾淨,還幫那個讓我們靠背的店家粉刷牆面。因為我們這樣做算是對社區有盡力,所以去找里長談那個垃圾堆的時候,里長很爽快就答應申請清潔隊的子車來收集垃圾。最大的改變應該是白天的肉攤子開始被移往隔壁巷子裡新蓋好的室內市場,我們整理好的環境才容易維持,肉腥味也不那麼重了。

  我開始喜歡我的工作環境,可是過沒兩天我又注意到一件事,我的這塊騎樓陰陰暗暗,其它小吃攤至少都有十步以上距離,就我這裡灰灰黑黑,像是什麼不祥之地。我才為這件事坐在板凳上不高興,隔幾天,我老公竟然在攤子兩邊掛上紅色燈籠,還跟靠背的店家商量,在騎樓柱角加裝可拆解的探照式壁燈,因為我們幫他們粉刷,他們就說願意出一半的錢裝壁燈。等到燈裝好了,坐在一片光亮乾淨的騎樓裡,我突然第一次覺得有種空洞的感覺,雖然我把那種不知道也沒有過的空白輕鬆解釋成幸運,不過我開始想,那感覺是不是報紙上家庭婦女版常常出現的「空虛」兩字?

  在等待客人來的日子裡,我又在板凳上皺著眉過了一個禮拜,老公好像能看透我一樣,每次我一有想法,他馬上就幫我完成,有時候我都還沒想清楚要怎麼樣,他也會幫我想清楚然後完成。有一天下午我才剛整理好攤子正要開始做生意,老公提了滿滿兩手綠綠的東西,他說那些叫做防蚊樹,那種綠好像我兒子看的童話故事書裡才有的顏色,淺淺亮亮,比家鄉人說的鴨屎綠要亮,比這裡人說的金龜綠要淺,葉子看起來輕輕軟軟像是龍柏的幼苗,以前家鄉的中學圍牆都是用龍柏種出來的,看到那些防蚊樹,感覺好像回到青春。就膝蓋這麼高,香味清素。老公把八盆防蚊樹放在騎樓柱腳邊,白亮亮的騎樓突然變得很有生氣,感覺食慾也變好。我常常利用煮麵的空檔停下來看看那些防蚊樹,它們好像假的一樣,看起來很完美,可是它們是真的,我是說,活的……唉!就是真的!好美!

  然後,我連停下來看看那些防蚊樹的時間都慢慢沒有了,生意越來越好,來的客人也都不再愁眉苦臉或是看起來很兇的樣子,越來越多正經的年輕人,還有情侶或是談生意的,都會來我的麵攤吃一碗牛肉河粉配涼伴青木瓜。然後,我就遇見――那個女生。

  她看起來三十多歲,可能跟我差不多。我記得她第一次來我的攤子點了一碗咖哩雞肉河,她穿一件連身長裙,藍底黑色花紋,她的頭髮好直好長,梳得整整齊齊放在背後,她吃麵的時候一直在看一本書,我想那是一本小說吧!她戴的眼鏡一直被麵湯的熱氣弄得霧霧的,我拿了一張面紙給她,她看我一眼,然後就繼續看她的書。第二天晚上,她又來了,點了一樣的麵坐在一樣的位子看一樣的書,眼鏡又霧了,我再拿面紙給她。第三天她又來,一樣的麵一樣的位子換了一本書,這次她自己帶了手帕,我沒機會拿面紙給她,但我終於看清楚她有對黑又大的眼睛,尖尖挺挺的鼻,小小薄薄的嘴,看起來好像很有教養會讀書的樣子。

  我開始盯著她看,假裝用報紙遮住,其實我是在偷看她,偷看我沒有過的那種人生,雖然我不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但是感覺她的一切都跟我的不一樣。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她每天晚上來,來的時間大概都是十點多,那時候人也慢慢少了比較安靜,所以她都能坐到每次坐的那個位子,就在我背後,我煮麵的時候她在那裡看書,煮好一轉頭就可以看到她在我面前這麼近。有一天我突然好想摸一下她的頭髮,還有一天我想摸一下她常穿的連身長裙,又有一天我真想坐在她對面跟她講講話,可是要講什麼?今早?她在看書,而且她講的話我就算聽得懂大概也不知道什麼意思吧!就是這種感覺,很想親近她又覺得距離好遠,我開始覺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甚至有點害怕她來吃麵的時候沒有其他客人來,這樣我沒事做會覺得很不自在,坐下來休息又覺得很想一直看她,一直看她又怕被她發現。然後我開始覺得自己笨,她好像從來沒有注意到我,她就像這裡大部分的人一樣,有看到我可是卻沒有真的看到我,人家都知道我是賣麵的,有些人知道我是越南人,可是越南那麼大,我是哪個省哪個村來的從來沒有人問,都叫我們越南新娘,好像從邦美蜀的小村來的跟胡志明市來的沒有兩樣,好像來到這都只是為了一紙能定居的結婚證書,我好像從來就沒有看過我的那一張。她才不會在意我是什麼人哪裡來,她的微笑跟其他人的禮貌親切沒有兩樣,都只是不想多了解我一點的擋箭牌,好像我真的是一支箭,要趕快擋好免得自己受傷。

  想到這我才覺得心裡受傷了,原來幸運其實會有一種受傷的感覺,好像自己的生活改善到了作夢都想不到的地步,反而開始注意到自己每天生活的環境,把很多想法用在環境裡了,就開始注意到自己。注意到自己,從來都不是什麼開心的事,如果只是注意到自己沒有的,還可以努力去改變,如果注意到的是自己不可能有的,就會有受傷的感覺。可是我沒有時間受傷,我跟爸不一樣,我是個閒不下來的人,不會閒下來慢慢受傷。

  我想,既然她不會真的注意到我,那我一直看她又有什麼關係?所以我就常常這樣坐著一直看她,我也不想對她怎樣,就只想看著她。我想我愛上了看她,因為那不像是看一齣連續劇,沒有隔著螢幕,沒有劇情,沒有辦法預測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或者根本什麼都不會發生。我沒有辦法停止心中編織故事的慾望,那感覺其實很徬徨。

  不知道為什麼,老公開始常來麵攤看我,尤其是十點多那個女生來吃麵的時候。有一次他拿了一顆黃透透的鳳梨要給我吃,又一次是紅糟糟的西瓜,還有一次趁換瓦斯的時候他問我想不想回家去看親人,我說那樣會花他很多錢不好意思,講話的時候我還故意講了邦美蜀三個字――我說邦美蜀現在大概很熱又常下雨,回去沒有好幫忙的――想說讓那個女生聽到我家鄉的名字。那當然很傻,誰會在意我家鄉的名字?就連我老公,結婚後就再也沒有聽他提過那三個字。

  自從生意越來越好以後,大概三五天就要用掉一桶瓦斯,因為都要一直開著,不像以前可以開開關關。可是我老公很神奇,他從來沒有讓我斷過瓦斯,都是瓦斯快沒了他馬上就會出現,好像他有裝監視器一樣。有一天晚上,那個女生又來吃麵,沒有其他客人來,我只好把五張摺疊桌都擦得晶光,每張板凳也抹了,攤子的流理台早就亮到不行,我還是東翻西弄,讓自己很忙,想到那個小瓦斯桶被包了那麼久,裡面會不會發霉什麼的,於是拖出來檢查一下,好不容易才把它從鍋子邊拖出來,拆隔熱紙拆到一半,我老公竟然跑得像水牛一樣出現了,他問我是不是沒瓦斯?我說只是想檢查一下,他說他來檢查就好,說完幫我把小瓦斯桶拉到旁邊仔細檢查包好,放回櫃子裡,才放心離開。我很高興,因為我也想讓那個女生看到我忙著跟老公認真處理一些事情的樣子,不知道,那種忙碌的樣子讓我感覺很體面。果然,那天那個女生付錢離開的時候開口問我喜不喜歡這工作,我嚇一跳,沒想到她會這麼問,就像童話故事裡的人物突然開口說話一樣,我答不出來,只是笑笑,眼睛看地上。才剛喜歡上她問我問題的樣子,她馬上接著低聲說:「妳先生是不是想炸死妳,然後領保險金?」不等我回答,就搖著她那幅藍底黑花長裙離開。

  隔天,那女生沒來吃麵。曾經每天晚上十點多準時在我身後發出一種低低的聲音,說要一碗咖哩雞肉河不加香菜不要辣,我已經習慣了一定要做一碗最好吃的咖哩雞肉給她,她為什麼不來?是不是生病?搬走了?第三天有個男客人點了牛河,我卻做了咖哩雞肉給他,看看時間,正好十點多。我等到凌晨一點才收攤,希望等她來。到第四天,她還是沒來吃麵。我這大城裡忙亂角落中小紅燈籠一樣的人生啊!也許不起眼的某處真有桶會不定時氣爆的瓦斯,但我總希望親口對她說,攤子下的那桶小瓦斯安全閥是鎖緊的,我看過,保護費月月準時,安啦!第五天、第六天過去了……她還是沒來,我覺得自己快要生病了,而且是很重的病,看不清楚調味料、麵堆、生肉、湯鍋,不小心把整隻手燙紅了……

  好久沒有這樣整天在家陪兒子。本來每兩個禮拜會休息一次,都休星期二,自從有她來吃麵以後,我就捨不得休息,我跟老公說反正趁天氣好生意好多賺一點,他也沒有反對。好不容易在家休息心裡其實不好受,我兒子已經會講很多話,活蹦亂跳,他講的話都是跟褓母學的口音也像她,他玩的遊戲和講的話我都不是很了解,像他說枕頭裡有一隻戴紅色帽子的貓咪會跑出來嚇他,一隻鱷魚因為跟鴨子一起長大所以覺得自己也是鴨子,還有一隻開郵局的烏鴉整天幫人寄信最後把自己寄給了爸媽,我都不知道那些是什麼,只覺得他很高興我在家陪他,一直黏在我身邊講個不停。我不好意思用口音不純的腔調跟他說,也不知道怎麼接他的話,整天,我幾乎沒說什麼,只對他說了十三次:「媽媽好愛你。」七次用國語,六次用家鄉話,那六次,他都停下手邊望著我,好像我是陌生人。

  幸福的感覺原來是傷心的,我想我都已經說過了。

  我真的病了,翻來翻去睡不著,甚至開始想起小時候媽媽和五個姐姐如何教我女人是多麼容易勾心鬥角令人討厭的一群,一定要防著、躲著,不論到哪都得小心,千萬不要相信她們。

  有一晚老公提早回來,十一點多,兒子睡了,老公說帶了件新衣服給我,我懶懶的不想看,他拿到床邊,抖抖手,散開一件藍底黑花連身長裙,跟那個女生曾經穿過的一模一樣,他還說已經請人把裙子改短,因為我生得矮,這改過的一定貼合我身,我聽了差點昏倒!人卻整個醒了。

  我問老公當初為什麼娶我,他愣了一下,沒頭沒尾說了句好像早就準備好的臺詞,「老婆不是有就好,是要挑選的。」我才不管,接著問:「我死了,你就有保險金可以拿嗎?」他先是搖頭,又點頭,然後從床頭櫃裡拿出一個紅紙袋,要我打開。

  我打開那個熟悉的紅色紙袋,裡頭有一份中文翻譯的河粉食譜,右上角還蓋了芒山翻譯社的社章,內容就是當初開攤時老公要我一起研究的紅薑咖哩秘方和手工炊製河粉的古法,袋子裡還有一張原文手稿,是爸的字,我第一次看到,那些不再掙扎的蝌蚪。細讀,上頭有一則牛河秘方,是關於生牛肉的淹漬法,沒有被翻譯成中文。

  老公說:「這紅袋子是我的保單,妳就是我的保險金。」

  我看著他好像少了幾顆痣的黝黑臉龐,覺得這個人陌生了起來,那感覺沒有害怕或徬徨,反而有種期待,甜甜、淡淡,很有味道。

  我問他:「想不想學越南話的你好怎麼講?」不等他回答,我忍不住先說了,今早。

  想了想,他說:「我看我還是先學越南河粉怎麼講好了!」

  於是,我教了他。第一次牽起他的手,我說:「我在,這幾年,你都過得好嗎?」

  他睜大了眼看我,才一口河粉時間,流下兩串淚來。他說,幸福,是能夠找時間好好認識一個人。

 

  出嫁那天,我對爸說:「幸福,是能在痛苦中保持思考。」後悔當時沒說出真正想說的――爸,我跟她們不一樣,我真的會再回來看你。我給他打了電話,說我們一家三口下個月回去看他,還說了很多,關於幸運,關於幸福。最後他告訴我,我寫的那兩個字他雖然看不懂,但捨不得給甘沿,曾給他瞄一眼,反正那小子一定也看不懂,所以就留在自己身邊了。我問他為什麼不去芒山翻譯社問人?他說看不懂反而記得真,看懂了只會擔心,而記得真就算是一種想念吧!

  我那用中文寫著的「未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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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iterature200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