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坪數不大,加上滿佈過胖慵懶的貓咪及陣陣蒸騰的咖啡香氣,這裡算得上是一處溫暖的空間。
吧台前坐著一個青年,身穿深紫色格紋長袖襯衫,外罩喀什米爾羊毛黑背心,一臉書卷氣。他凝視面前的稿紙靜止,右手按筆不動,左手食指不斷捲動玩弄後腦的頭髮。
「你這樣會禿頭。」平頭並留著兩撇鬍子的老闆為青年人的杯子斟滿剛煮好的黑咖啡時說。「今天不用上班嗎?」
「這不是正在上嗎?」青年眼睛眨也不眨說,「寫詩是我的正職,守屍只是兼職。」
「呿!創作沒有分職業或業餘。」老闆對他十分不屑,「詩人是一種身分,不是一種職業。」
「對!」青年開始動筆。「詩人是一種身分,不是一種職業,旁觀著他人的靈魂。」
「別鬧了,老毛病不改,你還在抄襲!」老闆一把奪過了青年的鉛筆。「不是押韻就是詩好嗎?詩是某種更深層的東西,最精鍊的文字,最真實的感情。」
「……你說得對,」青年看著老闆,兩隻如同鑲嵌寶石般的深邃眼睛,閃著陣陣光芒。「你比我還像詩人,或許我不是寫詩的料。」
「我活過屬於我自己的人生,也經過別人的生命。」老闆拍拍青年的肩膀說,「小麥,我不是詩人,我只是一個男人……真男人。」
「噢,感謝主!」小麥大叫,「我懂了,經你這麼提醒,我才想起,我曾旁觀過一個男人。」
「嘖,我還以為你學乖了,故態復萌得可真快。」
「請給我筆。」
「……」看著小麥恭敬嚴肅地請求,老闆應允了。
就在子夜即將來臨前,小麥把寫好的稿紙交給了老闆,並帶走兩杯咖啡。說:「我去上班了。先預祝您明天耶誕快樂!」
老闆看著小麥所留下的詩,頻頻點頭。
〈For him〉
一處乾淨明亮的地方
詩人 英雄 改革者 靜靜作夥
不速之客來得沉重
哭訴死了老婆
他們只聽 他們不說
他們是男人 他們是智者
他們皺眉抽煙 沉默……
他們微笑喝酒 幽默!
他們閉眼 吐出悶氣
沉默卻 忍不住思索
他們仰頭 灌進美酒
思索卻 失去了幽默
放下酒杯 窒息煙頭
他們怒氣衝衝了
不是流淚 只是作嘔
這不是他們要的
尼古丁刺激 酒精麻痺
不是和腦神經都說好了
他的痛苦怎麼要我們負責
他和我們是不一樣的──Wait a minute
不一樣的 一樣了
肘抵吧台 腳踩欄杆
煙捲在手 酒杯在握
他也抽煙 他也喝酒
酒吧關門 他也走
銅門鎖頭扣緊的聲音,迴盪整棟洋樓。
曉羊把今天在學校收到的禮物,一股腦兒丟在皮沙發上,這才發現客廳桌上早擺了份更大的禮物。她拆開,是生日蛋糕,還有張卡片。
娃娃:
對不起,爸爸還要工作,無法幫你慶生。
但從今天開始,你是大人了。
祝你二十歲生日快樂
愛你的爸爸
「家裡只有兩個人,買二十吋的蛋糕幹嘛……」曉羊叨念著。
十二月,天黑得快,曉羊在客廳兀自呆坐幾分鐘,夜便來了,她拿起打火機點燃生日蠟燭。然而幽微的燭火,只是更突顯了這座城堡般建築的無邊黑暗。
像去年一樣,她獨自坐著哭泣,接著,手機響起。
「喂?阿志……我沒事。你到了嗎?……在門口等我一下吧。」
曉羊準備回自己的房間洗澡,踩著螺旋階梯上樓時,她刻意停留了一會,端詳水池後方懸在牆中央的那幅畫像。那是一張笑臉燦爛的少女半身像,她擁有一種彷彿十六世紀歐洲美女的美,十六世紀對美的定義講究黑白分明,三黑:頭髮黑、睫毛黑、眼珠黑;三白:皮膚白、牙齒白、眼白白;三粉紅:嘴唇粉紅、臉頰粉紅、胸口粉紅。畫中人完全符合這些條件,此外,她小巧精緻的臉蛋恰到好處,如同沒有多於浪費的畫布;臉上的五官對稱和諧,呈現出一種令觀者心情為之愉悅的美感比例。
畫裡的人,據說是曉羊的媽媽。
大家都說曉羊長得像洋娃娃,像那張畫裡夢幻的媽媽,而且越來越像……這樣的讚美卻是曉羊最厭惡的評價。想到這,洗完澡的曉羊刻意在眼角畫了煙燻妝,並穿上波希米亞風的放蕩服裝出門,坐上阿志的哈特佛雲豹摩托車。
阿志載著曉羊到了鎮上鬧區屬一屬二的西餐廳,他早預約訂位好,兩人直接走過門口長長的排隊人龍進入餐廳。人群無不被他們吸引,大家都相當好奇,那個戴著粗框眼鏡的平凡男孩是哪來的福氣,能交到這麼美的伴侶?
「兩份耶誕特餐。」阿志對侍者說。這天,是十二月二十四號,耶誕夜。
侍者走後,阿志默默遞過一個深紅色絨毛首飾盒給曉羊。
「請我吃飯就好啦!幹嘛還送禮物呢?」曉羊說。
「吃飯是耶誕禮物……這份是生日禮物。」阿志說。
「哇!謝謝。」曉羊打開首飾盒,裡頭是銀製的心型鑲鑽項鍊。她很喜歡,立刻笑彎了眼跑去化妝室。
阿志的心隱隱悸動,他等這天已經五年了。
他和曉羊是鎮上高中的同班同學,幸運地,大學又考上了鎮上同一所大學同一系,兩人自然越走越近,形影不離。
「嘻,好看嗎?」曉羊刻意解開小背心,讓阿志一睹項鍊在她胸口的姿態。
「我愛你,娃娃!」阿志說,「作我女朋友好嗎?」
「我不知道,……我沒有感覺。」曉羊縮回了前傾的身子,緊貼著椅背;忽然,她覺得阿志就像他父親,他們字字句句、口口聲聲都是愛。
愛就是蛋糕?愛就是珠寶?如果這就是愛……曉羊越想越難過。
「對不起!當我沒說,娃娃。你不用把項鍊脫下來還我……你不要走……」任憑阿志再怎麼祈求,曉羊是再也喚不回了。
〈咖啡罐子〉
喝咖啡真好
讓我有時間思考
味道不只存在舌尖
它還有更強的感覺
它給我時間
但不是真的時間
是讓我感覺悠閒
讓我有機會隨心所欲
包括續杯
曉羊在街上漫無目的走著,沿街都是歡慶佳音的耶誕歌曲、享受時光的閒適人群。她感到格格不入,便走出了騎樓,在寒冷又充滿駭人呼嘯的馬路上,邊哭邊走。
不知過了幾條街,又冷又餓的曉羊被一陣香味吸引,遂拐進了那不甚起眼的小咖啡店。店內沒有客人,貓咪倒不少,橘子斑紋的、虎斑的、乳牛色的、三花的,可愛的動物使曉羊心情好轉。平頭留著鬍子的老闆也頗具喜感,終於等到客人的他大叫:「一來一蝦媽洩!」
在靠窗的位上坐下,一隻白毛惟獨眼角與關節處呈黑色的暹邏貓咪立刻跳上了曉羊的大腿,曉羊順著撫摸貓毛,貓咪體內立刻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響。
曉羊對貓說:「嘻!有人摸你就開心了嗎?」
很快老闆端來了一杯灑滿棉花糖的摩卡咖啡。
「我沒有點這個呀!」曉羊說。
「本店招待。」老闆說,「你的上升星座在射手,是不是?」
「你怎麼知道?」曉羊圓睜著眼驚呼。
「你剛進來還是紅著眼眶剛哭過的樣子,但一下又笑開了,嘿!典型的射手座。」
「老闆你好神!」
「好說。你沒注意到店名叫『星博士』咖啡嗎?」
「你是不是沒錢加盟『星巴克』?」
「怎麼可能!」老闆說,並把爬上桌想偷吃棉花糖的暹羅貓咪抱起轉身,顯然心事被說中了。
這時,一位客人口中呼出白氣衝進店裡。「天啊!冷成這樣我待會怎麼上班?快!先給我一杯──」
那客人看到曉羊,原本雪般的臉龐變得更蒼白了。回神後,他用深邃的眼睛向老闆使了個眼色,示意老闆過來吧台旁。
「我怎麼了嗎?嚇到他了嗎?」曉羊嘟著嘴無辜問。
「跟你無關,是他的問題。他是個心理變態的詩人,天蠍座。」
老闆回到吧台內,笑道:「小麥,這是幹嘛?喜歡人家就說一聲啊!」
「求主原諒,我昨天不應該亂寫詩的。」小麥發抖著說:「那女孩……你確定她是個人嗎?」
「你什麼意思?」
小麥用氣音對老闆說:「記得我跟你說過嗎?我上班的地方有個很漂亮的女客人……那女孩長得和她一模一樣!」
「說不定是同一個人。」
小麥不屑的看著老闆道:「我上班的地方是靈骨塔。哪來的人?」
「別胡說了,她有影子的!」老闆說,但已開始狐疑看著曉羊。「你過去問問,快,還記得我們昨天說的嗎?要像個男人。」
「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小麥唸著主禱文,轉過身緩緩走向曉羊,曉羊也感覺到他,便低下頭。
「嗨!」小麥說,「不好意思,這家店真寒酸,我可以和你同桌嗎?」
「坐啊!」
小麥在曉羊對面坐了下來,當他聽見曉羊充滿活力的聲音,便拋棄了方才不理性的念頭,態度變得自然,流露出一種不矯造的斯文氣質。
曉羊問:「剛才老闆說你是詩人,真的嗎?」
「呵──」小麥發出尷尬的笑聲,「他過獎了,我不過是讀書時代發表過幾首詩,便做起當詩人的夢罷了……今天是平安夜,但你瞧瞧我的樣子?又冷,又糟糕。」
「我也是。」曉羊說。
「不,你們都不是你們所說的樣子。」這時,老闆給小麥送來了黑咖啡,並說了句耳語:「咖啡罐子。」
「啊!今天是平安夜,但我並不會唱詩歌,小姐,就讓我獻一首詩給你好了,這首詩叫〈咖啡罐子〉。喝咖啡真好……」小麥對著曉羊朗誦完整首詩。
「超有趣,關於咖啡我從沒有想過這麼多呢!」聽完小麥吟詩,曉羊立刻喝了一口咖啡。「這是你寫的嗎?」
「算吧……」說完,小麥搖搖頭。「事實上,我只是把一段在罐裝咖啡飲料上看到的英語散文,改譯成中文罷了。」
「至少你很會表達,」曉羊攪拌著咖啡,思緒隨著泡沫的漩渦翻騰。「如果我爸爸跟你一樣就好了,他好冷漠,好虛偽。」
「容我這個外人說一句,你爸爸,就算他再差勁再渾球,他還是給了你最寶貴的東西……他把你生得是如此美麗。」小麥說。
曉羊把小麥的話聽了進去,心中的怒氣消了些許,加上受到小麥──一個詩人,雖然成份有些不純──的稱讚,反倒有點高興,不知所措起來。
小麥繼續說著:「你知道嗎?摩西十誡中,唯一帶應許的誡命就是孝敬父母。」
「你是基督徒?」
「是的。」
「你在向我傳教嗎?」
「喔!這不是我的本意。」小麥這才發現,話題有點散焦了,連忙說:「都忘了自我介紹,你好,我叫麥若喬,你可以叫我小麥就好。」
「我叫娃娃。」
「嗯,人如其名,娃娃。」小麥咀嚼著這名字,端起黑咖啡啜飲。
「這其實是我的小名,從小大家就這麼叫我……我也習慣了這稱呼。如果有人叫我曉羊,我反倒還不習慣耶。」
聽到「曉羊」二字,小麥瞬間震顫抖動,手掌與舌頭都被咖啡所灼。大叫:「陳曉羊!」
「不,我姓方。」曉羊回答,又追問:「你怎麼知道我媽媽的名字?」
「噢,原來!」小麥終於理出頭緒,鬆了一口氣。「你是方先生的女兒,我認識你爸爸,建築師對不對?」
「嗯啊。」
「這麼說……」小麥又推理出一件事情。「今天是你的生日?」
「我爸爸跟你提過我?」
「不,我只是知道你媽媽忌日是耶誕節……也就是生下你之後的隔天。」小麥說,「你爸爸好愛你媽媽,每年耶誕節都會去看她。」
「……」聽到這則訊息,曉羊心揪在了一起。「他卻從沒陪我度過生日,今天我終於知道了……他恨我!他恨我的生,帶來了媽的死。」
「不!你爸爸不是這樣的人,他是個真男人,我甚至為他寫過一首詩。」小麥說,「他有他無法再快樂的理由,你懂嗎?他需要如此才能紀念他永恆的愛。這是多聖潔的犧牲啊!換個角度,你有沒有想過,你的存在,對他會帶來什麼樣的──」
「詩人,夠了,她只是個孩子。看在上帝的份上,會使人跌倒的話不要說。」在小麥話語機鋒未出之前,老闆用力扣住了小麥的肩胛骨,示意他打住。以男人自居的老闆,此刻顧不得形象老淚縱橫,默默抱著貓離開。哽咽道:「本以為是個鬼故事,早知道就不偷聽了,這故事太動人。」
爭執的場面雖化解,兩人卻陷入了尷尬。
「呃……」小麥率先開口。「對不起。」
「對不起哪個?」
「對不起那個。」虛空的對話內容使兩人笑了起來,小麥忽然靈光一閃,說:「還沒祝你生日快樂呢!曉羊。」
「謝謝。」但曉羊想到了耶誕夜與自己的生日,實在開心不起來。「人家說耶誕夜是平安夜,但我出生的日子,其實一點也不平安。不是嗎?這是上帝開的玩笑嗎?平安夜我家家破人亡耶!」
「不,我不這麼認為。」雖然兩人又出現不同意見,但小麥已不再帶著血氣,他不打算鬥嘴,而是想積極造就曉羊。「生日本來就是所謂的母難日,可是你有沒有聽過?苦難乃是化妝後的祝福。」
「苦難……祝福?」如此奧秘的文字排列組合是曉羊不曾見過的,她的心受到更新,她感受到一種美。但她不認為美的東西也能真實。「我很難相信我媽媽的死,對我和爸爸會是祝福。」
「你對你媽媽認識有多少?」小麥說。
「很抽象。」曉羊抬起眼珠,試著回想,回憶的寶藏卻乏善可陳。「爸爸只會一直跳針說她是個很好的人,擺明什麼都不跟我說……我也從沒看過她,家裡只有一張媽媽的畫像。」
「是的,」小麥毅然站起身,拉上大衣的拉鍊,說:「你該去看看你媽媽。」
〈When a child is born〉
〈當聖嬰降臨〉
A ray of hope flickers in the sky
一道希望的光芒在天空閃耀
A tiny star lights up way up high
一顆小星星在高處發亮
All across the land dawns a brand new morn',
一個嶄新的早晨降臨全地
This comes to pass when a child is born.
就在一個嬰孩出生之時,這些事將發生
A silent wish sails the seven seas
一個靜謐的願望將飄過全世界
The winds of change whisper in the trees
帶來改變的風會在樹梢呢喃
And the walls of doubt crumble tossed and torn,
懷疑的城牆將垮掉,灰飛煙滅
This comes to pass when a child is born.
就在一個嬰孩出生之時,這些事將發生
It's all a dream, an illusion now.
這些現在還是夢想與憧憬
It must come true some time soon somehow
但是一定很快就會發生
All across the land dawns a brand new morn
一個嶄新的早晨降臨全地
This comes to pass when a child is born.
曉羊坐上了小麥的中古偉士牌,兩人來到了鎮的邊界,穿過田梗路,在一片森林前停下,林前有一棟古堡狀的尖塔。
「這就是我值班的靈骨塔,你媽媽,就在最高那層。」
曉羊並不害怕這地方,很自然跟隨小麥進入,主要是由於建築的風格,她一看便知道,這一定是她爸爸設計的。
小麥把一杯熱咖啡交給當班的管理員,並說:「包叔,這位是──」
「不用說,看得出來。」雖然老包是第一次看到曉羊,但這張美麗的臉孔,在這工作了一輩子的他並不陌生。他把一串鑰匙拿給小麥,並對曉羊說:「上去吧!你媽媽,等你二十年了。」
他們坐進電梯,等待上升至23樓,曉羊體內的腎上腺素隨著電梯升高。
小麥拿出鑰匙打開23樓其中一戶的門,並介紹說:「23樓只有4戶,你媽媽住在視野最好的一間房,坐南朝北,月光充足。」
門打開,裡面如同一間書房,不似曉羊想像中的塔位,空間內擺著書桌與沙發,看來爸爸常來這。她走到窗前,往窗外望去有一片美麗的星空。再轉過身,她看見了媽媽的遺像,遺像的左右,擺著小熊維尼與小豬的布偶,曉羊慢慢走近前。
終於,她見到了母親,母親與家中的畫像絲毫沒有差異。遺照玻璃框的鏡面反映出了曉羊的臉孔,她與母親重疊後,五官可說完全相同。
曉羊看著供桌前制式的資料,媽媽是二十七歲去世的,非常年輕。
桌上的水晶墊,鏤刻著一首詩。
冬風掃葉時節,一樹蕭條如洗,
綠裝已卸,卸在我心裏。
我生命的一部份,已消亡,
隨著你。
教堂、爐邊、郊路、和港灣,
情味都今非昔比。
雖有餘情,也難追尋,
一日之間,我不知老了幾許?
你天性的善良、慈愛和輕快,
曾屬於我,跟我一起。
我不知道那一部份多,——
是你帶走的我,
還是我留下的你。
「這是喬治‧桑塔耶那的詩作,台灣有兩個版本,你爸爸選的,是李敖譯的,而非余光中的。」曉羊思索著詩上問題良久,小麥才在旁開始導讀。「你爸爸,每年耶誕節,也就是明天,都會來這裡看你媽媽,他會買幾瓶酒,有時,我會和他共飲,聊著往事……」
曉羊不解地生氣道:「他竟然肯跟一個陌生人分享,也不跟我說半句?他是什麼意思?」
「相信我,曉羊,他是在保護你。」小麥抱住了曉羊,安慰道:「你可以去看桌上那些信,你爸爸寫給你媽媽的。你了解,你爸爸,他絕對不曾恨你,更不是一個虛偽、不善表達的人。」
書桌上的信井然有序,按年份排列。曉羊拿起最初的一封試著閱讀,但很快便放棄了,信上的字跡太草太扭曲她看不懂,於是她請小麥讀給她聽。小麥接過了信,開始朗讀。
曉羊:
我無法停止去回想,往事是我的寶貝,你知道嗎?每當你不在我身邊,我就開始回想,想我們相遇的點點滴滴,並充滿感激。我想到的從來沒有恨,都是愛的部份。
我是個都市孩子,你是個鄉下孩子。天壤之別生長環境下的兩人,在命運的安排下相遇。當我們兩人二十歲,同時參加插大考試,來到了這個不大不小的鎮。我叫方曉辰,你叫陳曉羊。你生性開朗樂觀,我生性憂鬱悲觀;你單純又可愛,我世故又可惡;我熱愛算計別人,你則熱愛被人算計;終於,我們成為一對搭檔,什麼樣的搭檔?生命的搭檔。
出生之後,我便一直不覺得世界有什麼好眷戀的,直到遇見你。
對世界而言,你只是其中一頭羊;對我而言,你卻是整個世界。
認識你,是我一生最有意義的際遇。你給了我動力,成為一名建築師;你對城堡的鍾愛,造就了我的建築設計風格。
你說,我們要住在城堡裡,幸福快樂地過一輩子。你要養好多小動物,養小貓、小狗、小魚、小鼠……還有我們的小孩。你說,當孩子誕生,不管生男生女,都要取名叫方曉羊──方曉辰與陳曉羊──我們愛的結晶。這個孩子,會是世界上最幸福快樂的孩子……
我們約定好,未來要像小熊維尼和他的好友小豬,讓我比你早一天離開這個世界。
這樣,我的生命中,就永遠不會沒有你了。
不是都說好了嗎,曉羊?不是說好讓脆弱的我先走嗎?怎麼你先走了呢?我真情願與你交換,今天留存的人是你而不是我。我沒有你天性中那種樂觀的能力。現在,我很肯定,你帶走的我,勝過了我留下的你。
說這麼多並不是要責備你,永遠不會的!曉羊,我永遠不怪你,我會打起精神,努力打拼賺錢,好好活下去,照顧孩子長大,娃娃已經一歲了,很乖,也許我比她還愛哭呢。原諒我……求你一萬個原諒,如果你夜夜到我夢裡問候:「最近好嗎?」我會一萬次的回答你:「我難過。」
是尚未曬乾的畫
是不曾凋謝的花
你靜止的剎那
完美無暇
曾經 你填滿我心
現在 心室徒留陰影
我將用餘生來……
「呃,」小麥唸著曉羊父親所寫的輓歌到一半,忽然瞇著眼睛。「後面的字跡很模糊,可能是你父親寫到流淚──」
曉羊的眼眶早已模糊。
小鎮下起了雪。小麥偉士牌機車的二行程引擎在野蠻的自然中苟延殘喘,最後停在了曉羊家門前。
「不進來坐一下嗎?陪我吃塊生日蛋糕。」
小麥看了看手錶,耶誕夜已快過去,他皺眉搖頭:「我已經溜出來太久了,得回去打掃,你也知道,你爸爸明天要來看你媽媽。」
「喔。」
「嗯,再見了。」小麥迴轉機車龍頭,到了九十度時忽然停下:「啊!曉羊,祝你生日快樂,耶誕快樂。很可惜,我沒時間特別準備禮物。」
「你在說什麼呀!」曉羊握住了小麥的手,「你知道嗎?你給了我一份禮物,雖然不是太愉悅的,但是我收過最有感覺的一份禮物。」
「……哪裡,我也要謝謝你。」小麥內心激動,他知道,他也從曉羊那得了點禮物。
方曉辰打開了門,曉羊立刻上前將他抱緊,他受到驚嚇,手上的酒瓶摔落在地。
「曉羊!」他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但很快,他又恢復理智。「娃娃……」
「爸爸!我是曉羊沒有錯,叫我曉羊,我就叫方曉羊,是你和媽媽愛的結晶。爸爸,我愛你,我愛媽媽,謝謝你們給了我生命。」
方曉辰僵直在原地,此刻再多的酒精,也無法麻痺他的思緒,他異常清醒。「對不起,曉羊,你不討厭我,我反而……不知道該怎麼辦。」
「沒有關係,我喜歡這樣的爸爸。你想笑就笑嘛,笑哭就哭啊,只要你肯表達,我就會用愛回應。」
「曉羊……」方曉辰感覺,二十年前他所失去的,此刻正慢慢一點一滴,從這個家的每個角落漸漸凝聚起,來到他的面前,方曉辰將曉羊抱緊。
曉羊發現背部傳來了一股暖流,她笑了。
小麥獨自打掃著23樓坐南朝北的房間,現在,是凌晨三點,也是一天中最冷的時候。小麥不自覺全身顫抖。忽然,他假想:「愛是冷的!冷愛,而不是熱愛。當世界越冷,人所散發出愛的能量只會越大。」
小麥望著曉羊的照片,直等到黎明到來,他哼起一首平安喜樂的歌曲。
A ray of hope flickers in the sk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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