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數周,就在我在考慮是否該報警時,他突然回學校了,在我結束了一節音樂課後,他出現在人潮散去的音樂教室,只是他並沒有穿著學生應該穿的制服,原先規律的小平頭變成了一頭雜亂的頭髮,在他那早熟的臉上甚至長了兩搓淡淡的鬍鬚優雅的掛在唇上。
「你還好嗎?你…」我一見到他,就忍不住衝上去摟住他的肩頭說。
「我很好。老師,我…我以後不能跟妳學琴了。」
「怎麼了?為什麼?爸爸去世的關係嗎?」
他輕輕的嗯了一聲,點了下頭。
「到底怎麼回事?你可以說給老師聽嗎?」我拉著他到教室的一旁坐下。
我注意到他的神情很默然,彷彿只是用旁觀者的立場在說:「爸爸突然出了車禍,去世了,媽就帶我回去見爺爺奶奶,可是爸好像從沒跟他們提過我們,所以爸的老婆很生氣,把媽罵了一頓,說媽是來騙錢的,還把我們從家裡趕出去,說房子是爸的,也不讓我們參加爸的告別式,媽說要帶我去驗DNA,然後他們要告我們妨害家庭什麼的,總之…媽跟爸的老婆吵了好一陣,媽前幾天又突然病倒了,醫生說是什麼肺衰竭,馬上就住院了。所以我到現在才有空來找老師。」
我一時無法理解這龐大的意外資訊,只能先茫然的倒抽一口氣,然後焦急地問:「還好嗎?媽媽?誰在照顧她?」
「外公。本來媽一直堅持要驗什麼DNA,他們又要告我們,搞得很複雜,現在媽都生病了,所以外公就跟他們說要和解,當作什麼事都沒有。不過學校的學費我們出不起,所以我得轉學了,要跟外公到桃園去住。」
我沉重地點了點頭,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好,只是低聲念著:「這樣啊…所以你是特意來跟我道別嗎?」
他沒有說話,只是低下了頭,微微點了幾下。
我想起了什麼,馬上走到教室的講台,從台上的日記本上撕了一角,在上頭上寫了寫後,走回來將那張紙條遞給他說:「這是老師的手機跟家裡電話,有什麼事都可以打電話跟老師說。」
「嗯。」他收下後小心地摺好放進褲子右邊的口袋。
我突然感到非常不捨,用力地摟住他說:「就算沒事也可以打給老師,老師一定都會接的,如果沒接到就多打幾次,知道嗎?」
我感到他用力地吞咽口水,然後右手用力地握著口袋。
而之後好一陣我失去了他的消息,我曾數度說服自己去淡忘他,畢竟他只是個學生,縱使他擁有讓人難以忘情的才能,他終究是學生,而我只是他求學生涯裡短短的一段回憶,他之後會遇到不同的同學、朋友、老師…他們會漸漸填滿他的生活,繼而忘記曾有一個教音樂的老師,教會他彈琴,也著迷於他彈奏時的雙手。
但我總是在每一次的音樂課,面對底下那一群低著頭茫然無聲的學生時,想起那個坐在第一排,透著期待的雙眼盯著我瞧時,那用雙手拄著頭,手指卻不住在雙頰上跳躍的他。
我已經忘記我在電話前愣愣看著,期待他打來的次數了。跟他同年的同學們都已經畢業的那年,我終於接到他打來的電話,電話那頭的聲音很青澀、很小心地問:「請問是黎老師嗎?」
「我是。」一聽到這個聲音我就知道是他,但我按耐住心中的激動,沉穩地回答。
「老師,我是蕭如慶。」
為了掩飾自己的緊張跟期待,我甚至故意撒了點謊說:「哦…我記得啊,你最近好嗎?你應該畢業了吧?」
他顯然有些失落地說:「嗯…我國中畢業了。」
「那…你打算念哪所學校呢?高中還是高職?」
「我應該不會念書了吧。」
「啊…」我難掩震驚地輕呼了一聲說:「為什麼?」
「外公他們本來就沒什麼錢了,媽又一直在住院,家裡已經沒錢讓我念書了,所以我畢業後得去工作,不然就沒錢讓媽看病住院了。」
「這樣啊…」我有一股衝動想告訴他我可以出錢供他念書,但我驚覺若是我這麼說,只怕會不經意傷了他的心,讓他誤會我以為他這通電話是來跟我要錢的。這種帶有高姿態的憐憫並不是他需要的,我心裡甚至有種直覺,如果我真的這麼說了,他或許當下會應付地說好或考慮一下,但之後我可能會完全失去他的消息。與其讓他敏感的心受到任何可能的一絲傷害,不如繼續扮演默默守護、支持他的人。
我這時才發覺,認識他之後,我自己的心也不自覺漸漸地變得纖細了起來。
我不知道這麼做到底是不是對的,但至少這讓我們倆開始頻繁的連絡,他在車行找到了一份學徒的工作,在一確定後他馬上欣喜地打電話告訴我,一學到什麼新奇的事物他就會馬上與我分享,甚至在他被罵的時候他也會打給我,縱使他根本沒提到任何不好的事,不過我只要聽到他的語氣,我就能知道他那天是不是高興的。
不知道為什麼,一直這樣持續但不固定的連繫,成了我生活的重心,甚至是成為我那一成不變的枯燥生活裡,唯一的慰藉。雖然他連絡我的次數不算少,但是我好幾次仍是禁不住想主動去連繫他,好幾次捏著手機,愣愣看著他的號碼,我知道,只要我想,我隨時可以撬開那道門,但我始終沒有這麼做,因為每當我看到號碼,立刻會投射出他那稚嫩的笑臉,以及那雙讓人不忍觸摸的手,這雙手能開拓出我無法想像的未來。
我若是有任何一絲妄動,就彷彿有萬千的罪惡感會湧上心頭,我也說不上來究竟是哪裡不好,但我就是直覺地一直壓抑住自己的情感。就像我直覺地想教他彈琴一樣。
過了一年多,這一年的時間過得飛快,我什麼改變都沒有,硬要說的話,就是我頭髮長了些,而且明顯的感覺到自己已不再年輕,眼尾有了些微的皺紋。就在我漸漸變得有些不堪時,他突然跑到學校來找我。
「黎老師,有個男生來找你,他說他是妳以前的學生,叫蕭如慶。」門口的警衛在電話裡這麼跟我說。
「請、請他在會客室等我一下。」我急忙回道。
他來找我我是很高興的,雖然是有些出乎意料,但能夠見到他,對我來說就已經是莫大的驚喜,我甚至感到有些慌張,我急忙跑到洗手間梳理自己的頭髮,然後拿起久未使用的粉餅跟眼線筆,對著鏡子有些顫抖地畫著。
我藏不住雀躍的心情,雙腳越走越快,帶著輕快的小碎步走向會客室,可是當我一打開會客室,出現在我眼前的是兩個近乎陌生的人,應該說,蕭如慶看起來變得陌生了,而一旁坐著一個看起來跟他差不多大的女生,這女生我的確從未見過。
我原先驚喜的情緒在看到他們時,陡然變得沉穩了下來,反是蕭如慶看到我一臉喜形於色,連忙站了起來有些羞澀地朝我笑說:「老師…」然後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
他染了一頭花俏的頭髮,看起來就像一頭獅子一樣,皮膚顯得有些黝黑了,穿著最潮流的襯衫跟牛仔褲,一張臉乍看起來世故了許多,但當他朝我笑時,轉瞬又回到那個青澀的模樣。
「老師,不好意思,突然來找妳。」他坐下時說。
「不會,怎麼了?什麼事?」我故作沉穩地坐下,但此時我那莫名的直覺卻又揚起,不斷地在提醒自己,不論等會他說什麼,自己都必須保持冷靜,要知道,自己的身分是老師,老師是必須穩重而客觀的。
「老師,我要結婚了。她叫曉珊。」他這麼跟我說時,眼神溫柔地轉向身旁的女孩說:「珊,她就是我說過對我很重要的老師,黎老師。」女孩面無表情地朝向我,微微點了下頭。
我頓時感到天旋地轉,但我強壓住情緒,平穩地問:「怎麼這麼突然?你還這麼…年輕,你知道嗎?」我仔細地打量起那個女孩,跟他一樣染著一頭亮眼的長髮,一張臉上化著跟年齡不相符的妝,極深極濃的上下眼線,隨著誇張的眼睫毛不住上下擺弄,那慘白的雙頰,跟脖子的暗黃色形成強烈的對比,不住玩弄著的一雙手上頭,是我一輩子都妄想的水晶指甲。
「她懷孕了,我想也是剛好,乾脆就結婚吧。」他回答地很成熟,但我卻覺得滑稽。
「你家人呢?妳外公說什麼?還有她的家人呢?都贊成嗎?」
「我外公他不會管我的,我媽媽整天都躺病床上,她也沒說什麼。至於曉珊的媽媽,就是因為曉珊懷孕了,她媽媽才會叫我們結婚的。」
「那…」我一時語塞,從他說的隻字片語,我大致拼湊出他的現況,他已經不再是像同齡的孩子一樣,在父母的庇護下長大學習,而是一肩挑起承擔一個家的責任,因此他所做的每個決定沒人能去指責他的不成熟,因為他已經是個成熟的男人。而這個女孩若不是單親家庭,也必定跟他一樣不是出身幸福的家庭。一想通這些,我突然可以理解他們有多渴望一個幸福的家庭。
「你已經決定好了嗎?養一個孩子、養一個家不是容易的事,你還沒滿18歲吧…」我盡我最後一絲努力想說服他。
「老師,我已經決定好了,妳是我很重要的人,我希望妳能支持我、祝福我。」他說完後左手摟緊了一旁曉珊的肩頭。
我不再言語,只是低下頭,喃喃低語:「老師當然支持你…當然祝福你啊…」
之後我將他們二人送離開校門,臨走前,他突然轉過身來握緊我的手說:「老師,我會再跟妳連絡的。」
他的眼神很真摯,我卻無法與他對視,只能撇過臉說:「好。」我注意到他原先細緻的手,現在摸起來居然有些粗糙,讓我不禁乜斜了眼,仔細地瞧了瞧,那原本白皙如珠玉般的手,現在已經變得黝黑,那修長得像藝術品般的手指,現在一根根都粗壯了起來,彷彿每個指節都被人用力撐大了一般,更讓人不堪的,是本來一直通透的指甲,現在被他剪到看不到一絲白色,但仍是遮不住最裡面那深夾在指甲縫裡的黑色髒汙。我可以想見他花了多少時間去修剪跟洗滌,只希望在我面前呈現最乾淨美好的一面。
我捏緊了他的手說:「好、好好照顧自己…有什麼事都可以跟老師說…」
送走了他們後,我鼓起最後一絲氣力走向洗手間,將自己鎖在其中一間,然後渾身乏力坐倒在角落,哭得毫無聲音,只是不住喘息,眼淚完全無法止息地掉落。
過了二年,當我確實地進入三十歲時,蕭如慶漸漸走出了我的世界,除了因為在他婚後我越來越少接到他的電話,一開始大約是一、二個月一通電話的程度,或許是我在電話裡頭的語氣顯得冷淡,也或許是他談話的內容漸漸變得有些制式化的問候,他打來的時間越來越往後延,等到他跟我說孩子出生了,之後我再沒接到任何一通他的電話。
他說這孩子叫蕭任達,是個男孩。
當然,我在之中掙扎過好幾次想打給他的衝動,但隨著時間的壓抑,我感覺那種激烈的情感也漸趨和緩,更重要的是,我生命中也出現了一個男人。有些老套的,對方是大學同學的朋友,在同學的婚宴上認識,然後向我要了電話號碼,約會了幾次,自然地交往了好一陣,在我三十一歲生日前夕,對方跟我求婚了。
沒有意外地,我答應了。雖然這樣我有了很名正言順的理由可以打電話給他,但我仍是呆看著手機螢幕的號碼,那個通話鍵始終沒有勇氣按下去。最後掙扎了兩天,我傳了封簡訊給他。
「如慶,我是黎老師,我要結婚了,在下個月的16號,如果有空的話晚上六點在台北的圓山飯店,老師很想見你。祝,事事順心。」
他沒有回覆我。
在我結婚當晚,新娘是很忙的,除了一開始就忙於化妝跟必須跑的流程,在婚宴上也必須不斷地換衣服,人家都說結婚是女人最美的一天,但是當天我對著鏡子,我只注意到自己那已經藏不住的魚尾紋,以及梳妝台上放著的手機,我的直覺告訴我,他今天一定會來。
但是一直到婚禮散場我在致謝賓客時,我仍是沒有見到他的身影,我心裡感到越來越慌張,一種參雜著不安跟失望的緊張,等到送走全部賓客,我拿起簽到簿跟所有的紅包一一檢閱,檢查了兩、三輪,才確定他是真的沒來。我顧不得自己還穿著一襲美麗的純白婚紗,癱坐在地上,一副悵然若失的空虛。
一旁的新郎跟親友趕忙上前扶起我,我內心空盪盪地,他們不管問我什麼,我都說不上話去回應,只是乏力地被攙扶到一旁坐下。我感覺這是一個女人一輩子最期待的時刻,可是卻好像少了一個微笑扶著自己手的男人。
在此刻我才赫然發覺,他在我心中居然有如此巨大的影響,遠超過我所有曾接觸過的人,當下我告訴自己,夠了…一切都必須結束了。我已經結婚了,從今天開始我必須從心底去跟他做一個切割,他是我的學生,只是一個擁有著複數跟過去式含義的名詞罷了。
婚後不知道是過了數周或是數十周,當我已經開始習慣林太太這個稱呼時,我的手機突然有一個不知名的號碼來電,我接起來尋常地問:「喂?」
「黎老師嗎?我是蕭如慶。」
我愣了一下,我原以為他會不住地跟我道歉或是解釋他為何不來參加我的婚禮,可是他卻只是淡淡地接著說:「我離婚了。」
我愣了一下,用著出乎我意料的平穩語氣問:「怎麼回事?怎麼了?」
只聽到長吁了一口氣說:「個性不合吧…可能我們真的都太年輕…太快了…」
「什麼時候的事?為什麼會這樣?」我追問。
「其實我們一直都是吵吵鬧鬧的,尤其是每次我要打電話給老師時,她就跟我生氣,我都不知道為什麼,本來以為孩子出生後她會有所改變,可是反而變本加厲,連孩子都不管,還把我手機丟了…唉…不知道該怎麼說…我一直都不好意思跟老師講這件事…」
我們倆陷入一陣短暫的沉默,我不知道他的心態,但有別以往跟他連絡時的激動,我這次感覺很輕鬆,甚至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是身為老師,是那種高高在上的旁觀者心態。
「不說我了,老師,妳最近好嗎?」
「剛結婚,還算幸福吧。」我回答的很平淡。
「老師妳結婚了?」他語氣的詫異,讓我有些不解。
「是啊,我之前還有傳簡訊告訴你。怎麼不來參加老師的婚禮呢?」
「我…我手機丟了,沒有收到簡訊………恭喜你老師,對不起…我…」我感覺他呼吸變得急促,一面想著他剛才的確說到他太太把他的手機弄丟了,一面對於這種窘迫的他,莫名地感到緊張。「老師,我…真的衷心祝福你…抱歉…我之後再打給你…」然後匆匆地將電話掛斷了。
他將電話掛斷後,我愣愣地看著手機,不知道為什麼我心跳很快,一種彷彿睡太久而頭昏的不適感,我這才想起我一直沒有認真去思考過的一個問題。
他究竟是怎麼看我的?
一個對自己很溫柔的老師?
一個特別欣賞自己的老師?
有心事會想找他傾訴的人?
在獨自一人的時候就會想起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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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吸了一口氣,發現有太多的可能,不如將選項簡單化。
他究竟是把我當作一個老師,還是一個女人?
當晚,他發了一封簡訊給我。
「老師,恭喜你結婚了,很抱歉沒能出席你的婚禮,老師穿上婚紗一定很漂亮,能娶到老師的人真的很幸運,我衷心期望老師日後能永遠幸福。我想了很久,我從沒有一次跟老師說過關於我的好消息,就算是結婚有了孩子,也還是讓人覺得不放心,真的很抱歉,我會努力的,成為一個不會讓老師擔心的男人,到時我再跟老師連絡。」
我看著這封簡訊,想回,卻又不知該如何回覆,我可以想像得到他打這封簡訊時的表情,以及撥動手機按鍵時的雙手,一想起他的手,我就遲遲無法順利地回信。
「老師相信你。」這是我最後勉強擠出來的幾個字。我深怕我再多透露一點訊息,就會影響了他寫這封簡訊時的心緒。
而之後他很久沒有跟我連繫,久到我有時都忘記是否真的有這麼一個人存在,因為我始終無法跟任何人訴說或商量任何關於他的事,彷彿是少女心中的私密,沒有任何人可以探知,就算是跟我再親密的人也是,他就一直活在我心中某個角落,等著有一天被他親手揭開。
或許是四年,也可能是更久,在失去了他的消息後,我一切都一如往常,可能我有跟老公一同買了新家、搬家、購置很多新物事,但是實際上,我仍是在同一個城市裡,做一樣的工作、遇見同一批人、講著年復一年的課,不斷地重複自己的人生。
可是我常在彈琴的時候想起他。
每當我彈琴時,低下頭看到自己彈琴的雙手,日益老化的雙手時想起他,他現在在做甚麼?他現在還有在練琴嗎?我常禁不住將自己的手左右翻轉著看,這是我的手嗎?我記得以前念書的時候它不是長這樣的,雖然不像他有著讓人驚訝的美好,但至少也是白皙柔嫩,沒有現在如此明顯又不堪的細紋,彼此錯綜交雜覆蓋著。我也仍是保持著定期修剪指甲,不知道是不是想太多了,以前記憶裡,自己的指甲沒有這麼多稜角,只是一片光滑的嫩粉色。
有些事情本來也沒什麼大不了,可是等到失去的時候,才發現這居然會讓人感到這麼失落跟傷心。
「黎老師…不好意思,你下節是二年七班的課吧?」我抬起頭,是一個年輕的男老師,我印象中應該是教數學的。
「嗯。要借課嗎?」我翻了下二年七班的教學進度邊問。
「對,不好意思,因為我上周進度有點落後,我怕剩下的時間教不完,他們下周又要段考,所以…真是不好意思,可以嗎?」他的手有些緊張的搓了幾下。
「嗯。沒關係。那等下七班的課我就不去了。」他給了他一個微笑回應。
「謝謝,黎老師謝謝啊。」
從我來這所學校教書開始,差不多有十年了吧?超過了嗎?記不清了,每一年,甚至每一天都會有老師來跟我借課,而我一如往常的跟著我那不可理喻的直覺決定,雖然到了現在,只要有老師來跟我借課,我幾乎都不太會拒絕了,或許是我的直覺也漸漸通俗了起來。
我從抽屜拿起iPad,準備靠它來打發這一節空白的時間。早些年我埋首在小說、報紙裡,自從有了iPad後,用學校本身的無線網路,打發空白的時間變成是件很容易的事。
「黎老師,在嗎?」教務處的職員在教職員辦公室一處大喊著。
我抬起頭環視了下,上課時間待在辦公室的老師不多,沒有人應聲,辦公室瞬即沉靜了幾秒,我不確定是否就是找我的,只能站起身來問:「是找我嗎?」
「對,黎老師,從林口長庚醫院打來的電話,好像是你的家人出事了,快來接一下電話。」那頭的職員叫得很緊急,整個安靜的辦公室原先低著頭的人,現在一個個都像鵝一般昂起頭環顧著那個出了事的黎老師。
我有些擔憂又有些羞地小跑步過去接電話,只聽電話那頭說:「請問是黎雅文老師嗎?」
「是。請問是?」
「這裡是林口長庚,我們有個傷者叫蕭如慶,請問你認識他嗎?」我恍神了一下,這是個塵封已久的名字,卻又在我心中反覆了好幾次,讓我分不清究竟是熟悉還是陌生。
「他是我以前的學生,他怎麼了嗎?」一想到是醫院的電話,我心頭忍不住又揪了一下。
「他現在傷勢很嚴重。因為現在連絡不上他的家屬,我們從他的皮包裡找到一張紙條,上面有寫黎小姐你的名字跟電話,本來打你的手機,可是沒人接,打家裡電話,你家人才給了我這個學校的電話。我想你應該是他很重要的人,不然不會刻意在皮包夾層裡放著,我才打這個電話過來…」
我已經沒心思再繼續聽對方的說話,直接說道:「我馬上過去。」
我拿起了包包轉身就離開了學校,完全不做停留地上了計程車直奔林口,在車裡時,我拿起手機,發現有五通未接來電,兩通來自家裡,三通來自桃園的區碼。一直以來只要是在上課時間,我要不是設定靜音,就是不帶手機,我一直認為這是個好習慣的。
我在車上惶惶不安,一面是對方所說的傷勢很嚴重,指的究竟是怎樣的嚴重法,更令人擔心的是,為什麼連絡不上他的家屬?他這幾年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我完全茫無頭緒,我緊張地雙手不住冒汗,滿腦子的思緒翻滾,我一面克制希望自己冷靜,一面卻又感覺心底積壓的不安情緒想要一口氣傾倒而出,讓我作嘔不止。
我一下了計程車,快步走向急診室,詢問了櫃檯的護士後,對方立即跟我表明:「他現在已經是昏迷狀態,大量出血,醫生判斷必須要截肢,一般來說都必須是家屬才能簽同意書,但是情況緊急所以只能請黎小姐來一趟。」然後快步領我去病房,一路上我幾乎無法喘氣,只能慌亂地緊跟著護士的腳步,在我還沒來得及反應先前護士說的資訊時,轉瞬間映入我眼簾的,是蕭如慶那萎靡浮腫的雙眼,以及那隻變形了的左手。整隻左手看不到所謂的骨頭支架,變得像是氣球般的腫脹成條狀物,顏色是讓人不忍卒睹的醬紫色,最讓人難以想像的,是這個已經看不出是手臂的條狀物上,那應該叫做上臂的部分,像是條長條型的氣球被玩氣球的小丑用力壓平,只剩下頹爛的一片猶如爛泥般癱在病床上。
「黎小姐,這是陳醫生。」護士小姐跟我指著一旁急匆匆跑來的醫生。
「你是蕭先生的家屬嗎?趕快簽截肢同意書吧,蕭先生大量失血已經昏迷指數4了,再不快點截肢,我怕他…」我抬起有些發抖的手,搖了搖,示意醫生不要說了。
「可以讓我靜一下嗎…」我抖著說。
「黎小姐,真的不能拖了,我們已經輸血三千cc了…」
「就一下…一下子就好,好嗎?」我打斷陳醫生的話,緩步走向蕭如慶。
我聽得見醫生嘆了口氣說:「好吧,希望你盡快。」然後跟護士一同離開了病房。
我仔細看他,他的臉我幾乎完全認不出來了,不只是因為他現在萎靡的模樣,而是我真的已經對比不出來眼前在病床上的人,跟以前我印象中的他有哪裡足以判斷是同一個人。
我不敢看他的左手,只得繞過去看他的右手,他的指甲參差不齊,有些長、有些短,但是裡頭都有著難以掩蓋清除的髒污,手指一樣修長,從手背一直綿延到整條手臂,是一徑的古銅色,我小心的摸著,順著他的手背摸向手心,我心頭不禁一緊,手心裡、手指間滿是粗糙的厚繭,我緩緩翻過他的手,他的手心有著我記憶裡的白,那種讓人不忍破壞、擅動的白,我緊緊握住他的手,雖然比我記憶裡的那隻手大了許多,大到我無法用一隻手握住,只能用雙手用力捧住,可是手上傳來的溫度跟骨架觸感,讓我確定了現在在病床上躺著的,的確就是他。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徬徨、空虛、無助…彷彿世上所有的負面情緒突然一股腦湧向我,壓得我不確定自己是否有在呼吸,不確定眼前看見的是不是真的,應該說,我完全無法也沒辦法判斷任何事,只能乏力的勉強讓自己還站著,然後空洞地望著他,然後渾身克制不住地抖。
「如慶,我是老師,你聽得到我嗎?」我試圖跟他說話,雖然我不知道昏迷指數4代表甚麼,但我知道至少不是能正常回應我的狀態。
「老師好久沒有你的消息了,你知道嗎?老師一直相信你,等你告訴我一次好消息…老師多希望你能告訴我,就算不是好消息也沒關係,還記得老師當初寫紙條給你的時候嗎?不論甚麼事都可以跟老師連絡…老師…老師真的不知道這幾年你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怎麼了?到底為什麼會這樣…」我已經禁不住開始嗚咽了起來。
「為什麼會這麼嚴重…」我轉過頭去看了看那不堪的左手,讓我只能張大了嘴,然後倒抽一口氣。我感覺頭很暈,暈得害怕,不,應該是害怕得暈。
「醫生說要截肢,你知道嗎?截肢?老師這麼久沒見到你,一來就要簽同意書同意你截肢?你要我怎麼辦?我該簽嗎…」我說到後來越說越小聲,因為答案是肯定的,如果不簽,他的性命垂危,可是要我親手把他的手切掉…這要我怎麼面對他,怎麼面對自己…
我雙手不禁越握越用力,緊到我想把這些年沒有能用力緊緊握住他的手的情感,一口氣宣洩出來。因為我深怕他的右手也會跟他的左手一樣,莫名地突然要離開。
「老師…」我頭仍是暈蒙蒙的,沒有理解到這句話究竟是誰說的。
「老師…對不起…」我猛地抬起頭看向他的臉,卻見他無力地將眼皮掀開了一些,然後用著迷茫的雙眼看著我。
「如慶!你醒了?我去叫醫生,你等我…我去叫醫生…」我急了,一打算甩開他的手,卻感到右手上傳來一股力量將我緊握。
「老師…不用叫了…」然後他低下眼看了看自己的左手說:「這隻手看來是沒了吧…」然後眼神轉向天花板,愣愣看了一下,就默默地落下淚來。
我垂下了手,重而握住他的手,然後用我所能最溫柔的眼神注視著他。我不知道我們彼此就這樣沉默了多久,直到他有些吃力的說:「我不想失去我的手…這是老師最喜歡的手…」我沒有說話,靜靜地流下眼淚,因為我知道他想說話,而他可以說話的時間不多了。
「我…我媽去世後,我一直努力工作…我不知道我到底做錯了甚麼…我外公也走了,只剩下我兒子…老師你知道嗎?我一直好想跟你聯絡,我在無數個日子裡抓著手機,愣愣看著你的電話,可是卻不敢打給你,因為我答應要告訴你好消息…我…我有好多事想跟你說,好多…好多…可是現在都想不起來了…為什麼…為什麼…」他右手越抓越緊,我臉上的淚也漸漸浸濕了我滿臉。
「老師…」他把眼神移向我。「你覺得我還可以成為魯賓斯坦嗎…像我這樣的黑手?」我閉上雙眼不敢看他,但我已經快無法呼吸了,只能用力地點頭。
他的右手鬆開了點,然後感覺到他的手指在動,我不清楚他想表達甚麼,接著我聽到「搭、搭搭搭…搭拉、搭拉、搭拉、搭拉拉…」我清楚感覺到他的手指在彈奏著卡農,那個律動感依舊,那能輕易橫跨一個八度音的手,輕鬆的用一隻手就在彈奏著卡農。我雙眼沒有張開,我感覺我就在他的獨奏會上,享受著他給我的單人獨奏會,一如我之前所想像的,這是我這輩子聽過最好的一場獨奏。
我沉醉在他的琴音裡,讓我無法聽清之後醫生跟護士跑進來之後慌張的叫喊,我依稀記得蕭如慶明確地拒絕截肢,而一旁緊張的醫生跟護士轉過頭來跟我說著病患是重病狀態,無法做理智判斷,要求我簽截肢同意書,我也只是不理,享受著我們倆人唯一也是最後一次的獨奏會。
事隔數月,我牽著蕭任達的手步出法庭。
這些日子以來處理蕭如慶的身後事,的確忙了好一陣子,那個跑到蕭如慶獨自經營的修車廠蓄意破壞,甚至用器械攻擊他導致他左手大量出血的兇手,包含蕭任達的母親及其男友跟友人,都被判處10至20年的有期徒刑,而幾乎舉目無親的蕭任達,在我強烈的要求下,法官將孩子的監護權給了我。
他是個很乖的孩子,不知道為什麼,明明從未謀面,更沒有多交談,但是這些日子以來,他總是在人群中尋找我的目光,然後對我微笑,一如我當初看到蕭如慶的時候,當時我就覺得我跟他有著無法割捨的緣分。
我牽著他的手來到他跟蕭如慶生活的修車廠,一間鐵皮屋搭建的修車廠,是蕭如慶那些年來的心血。我看得出他的確用他的手,創造了我當初所希望的美好,在修車廠的後方倉庫,裡頭有一台有些髒的電子琴,一看到琴,蕭任達甩開我的手,蹦蹦跳跳地跳上椅子,然後自豪地向我展示他的曲目。
一首熟悉的卡農。
我無法確定他是否跟蕭如慶一樣擁有如此美妙的雙手,但我可以確定的是,我會一直牽著他的手,一直…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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