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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識他,是在我任教職的第三年,是個已經有點消磨掉所謂的教學熱誠,已經漸漸認清現實的音樂老師。

當初剛從師大畢業時,求職上並沒遇到什麼挫折,很順利的在台北市某處私立國中找到教職。也或許是順利地太過分,當我進入教職後,我才發現現今的教育現況居然如此不堪,可能是升學壓力太大的關係,尤其是私立國中,只要是術科的課,就完全不受到學生及家長的重視,每個禮拜一堂的音樂課,對於每個學生來說,都只是用來自習,或者只是個喘息的時間,想在課堂上要求學生認真上課,對他們來說,都覺得你是在過分要求了。甚至往往在段考、模擬考的時候,眾多求好心切所謂的「好」老師們,都會來跟我借課,雖然是借,但是這種借課跟借過是一樣的,不用還。

 

開始任教的第一年,我每次上課都很認真的安排每一班上課的進度,為了讓學生們能夠真的感興趣、喜歡上課,我特地安排了很多當紅的明星歌手的暢銷歌去當範本,藉此讓學生們能夠愛上音樂。雖然起初學生們都會興致高昂的說自己的課與眾不同,一副歡欣鼓舞的樣子,但終究只是曇花一現,過久了,學生們仍舊是埋首於師長們灌輸的國、英、數三大主科上面。我並不怪罪他們,畢竟學生時代的壓力我也曾體會過。

但有次三年級一個班級的英文老師來找我,她是個已有20餘年教學經驗的老師。在學校裡,不知道為什麼,像我這種術科老師跟學科老師之間,似乎有道隱形的牆堵在我們之間,我們彼此之間從不會交談,更遑論交情。但是奇怪的是英文老師可能會跟國文老師有所交集,但是我從不會跟美術或是體育老師有所交集。而我們學校只有兩位音樂老師,除了我之外,就是一個姓劉的男老師,比較值得慶幸的是他也算是年輕老師,只是他已結婚,更是個非常無趣的男人,整天只是想著股票跟如何順利讓老婆懷孕。

「黎老師。」我回過頭,對於這位教英文的老師我打過幾次照面,但從未說過話。

「嗯?有事嗎?」我禮貌性的回答。

「等下妳是上三年八班的課吧?」

「嗯?對啊。」

「妳等下方便借課給我嗎?我想給他們考個小考,模擬考快到了。」

「咦?可以這樣嗎?」我用眼神向一旁的劉老師求救。他卻是一副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後,又埋首在他的傳訊王裡。

「沒人跟你借過課嗎?」英文老師問著。

「沒有耶…」我為難地低聲說。

「放心啦,督學不會來的。妳還是算有上課,妳這堂課也可以休息一下啊。」英文老師的眼睛睜大,彷彿她來向我借課對我來說是多大的榮寵。

「這…不好吧?」

「不會啦,我也常跟劉老師借課啊,對吧?」我轉頭過去,劉老師沒有抬起頭,只是約略點了點頭,眼神仍是專注在他的傳訊王。

「嗯…」我艱難地低下了頭表示思考。

只是最後,我用著很簡單但不容轉圜的話拒絕了她。

「抱歉,沒辦法。」

 

當天我照常上八班的課,我並沒有跟學生們提這件事。想不到後來模擬考時,八班的英文平均分低得很失常,而且那名英文老師公然在課堂上跟學生們說,就是因為我不願意在考前給他們模擬小考才會這樣,其他有考過這份考卷的班級分數都很高。結果八班的學生非常不滿,甚至有人反應家長,而家長再藉由教務主任跟我說:「我們學校是以升學為導向,黎老師,妳還是要適時配合一下啊,這樣對妳有什麼好處?」我沒有因此埋怨過那位英文老師,只是認清了現實。從此之後,我就漸漸變得跟劉老師差不多,拿著學校選定的音樂課本,每週照本宣科的說著課本裡的進度,反正學生們也從不在乎音樂課裡的進度到底是什麼。

 

因此當我遇到他時,我已經不認為自己是個很好的音樂老師了,畢竟平均一個班上看得懂五線譜的學生大概不會超過三分之一,要他們在課堂上跟上我的高調,簡直是對我的褒賞。

 

他在班上看起來是個再普通也不過的學生,畢竟那是個全部男生都必須理小平頭,穿上一徑的制服,從背影看上去,絕對認不出是哪一個人的封建式國中。第一次上課時,他雖然跟所有學生穿著一樣的衣服,理一樣的髮型,但他卻是張著一雙清澈的雙眼,坐在第一排,一臉興致盎然的樣子。

隨著下課鐘響,我連下課都不用喊,學生們就很自動地離開了座位。我習以為常地整了整課本,便要離開音樂教室。正要踏出教室時,他卻叫住了我:「老師、老師…」

我回過頭,發出了疑問的回應。

「老師,我可以學彈鋼琴嗎?」

「啊?什麼意思?」我納悶地打量著他。

「那個…我想學彈琴,老師你可以教我嗎?」他低著頭,露出一雙期盼的雙眼盯著我。

「你有學過琴嗎?」

「沒有…不過我看得懂五線譜。」他睜大了雙眼,彷彿這是個多特殊的才能。

我耐著性子說:「我跟你說,學鋼琴這件事不是很簡單的,像老師我從七歲就開始練鋼琴,就算到了現在,我如果沒有每天練習也是會…」

「沒關係,我只是想學一首曲子而已,就一首…」

「你想學什麼?」

「就是那個…」他側了側頭,露出有些苦惱的思索表情說:「搭、搭搭搭…搭拉、搭拉、搭拉、搭拉拉…」

我失笑說:「是帕海貝爾(Johann Pachelbel)的卡農吧?」

「對對!」他咧開了嘴笑。

「這樣好了,我幫你跟你爸媽講,說你想學鋼琴,這樣好嗎?」

他又低下頭說:「不行啦…我就是要偷偷學,給我媽看的。」

「為什麼?」

他有些支吾了一下說:「如果我跟妳講妳就會教我嗎?」

我仔細地盯著他瞧了一陣,我跟他人相處的深淺往往這時候就會被我蓋棺論定,這是種很奇妙的感覺,從以前小時候我選鋼琴老師,我就硬是換了六個,直到遇到侯老師,我才一路給她教到大學。交男朋友的時候也是,不論對方多真心的追求或是多驚喜的招數,我就是不會因此被打動,我只相信我看到對方的瞬間,那種近乎不可理喻的直覺。

而就在這個時候,我看到他捏緊的雙手,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我跟這個孩子的緣分可能出乎我意料的深。

「沒關係,你不想講就算了。我教你。」我說。

「真的嗎?」他難掩雀躍的雙眼投向我。

「真的。」我微微點了下頭。我看到他開心的樣子,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情也跟著愉快了起來。

「我什麼時候可以跟妳學?」

「這樣好了,在學校的教室可能不太方便,我去你家裡教你好了,好嗎?」

「不行啦…這樣我媽就會知道了。」

「哦…也是。不然…假日的時候,你到老師家上課,可以嗎?」

「好啊好啊!太好了!老師謝謝妳!」他咧開了嘴,笑得開懷。但轉瞬間又突然沉默了下來說:「老師…那個…妳教我彈琴,我要給妳多少錢?」

我給了他一個溫暖的微笑說:「不用錢的,放心吧。對了,你說你叫甚麼名字?」

「我叫蕭如慶。」

 

第一個周末他就到我家學琴了,因為他只想學一首卡農,而卡農的指法也並不困難,我原本設想這並不是一件多難的事,如果順利的話,每周學一個半小時,一個月應該就可以駕輕就熟了。

但是第一次上課,我就發現這一切並不如我的預期,因為他先前跟我說他看得懂五線譜,實際上,他連音符都看不懂,他認識的,只有八分音符,但也不代表他就知道八分音符的意思,而是他認為音符的樣子就是八分音符而已。

雖然我知道他沒有打算鑽研鋼琴,畢竟他這個年紀可能也稍微晚了點,但基於老師的身分,我還是打算從頭開始教,從看得懂樂譜開始。

「你要記得,每首曲子前面都有註記這是幾分音符為一拍的,大部分的曲子都是四分音符為一拍,你想學的卡農也是。所以在不同的曲子,他裡面的音符所代表的拍數都不一樣,你懂嗎?」

他低著頭,微微地點了下頭。

「好。所以這個禮拜你的功課就是把這些音符代表的意思都記住,從音符、休止符到附點音符,每個音符的樣子都要記清楚,下次上課的時候我要考你。」

他又是默默地點頭,面對著鋼琴的黑白鍵,不抬起頭。

「怎麼了?有問題嗎?」我納悶問。

「老師,我只想學一首卡農可以嗎?」他沒有抬起頭。

「當然可以啊,只是你要學彈琴,你還是得從基本的都認識,不然樂譜放在你前面你也看不懂啊。」

「沒關係,只要老師教我什麼時候要彈什麼鍵,這樣就可以了。」

我有些生氣說:「不行!沒有人這樣學鋼琴的,你不聽我的話你就不要跟我學了!」

他沉默了一陣,抬起頭說:「可是…老師,我來不及啊。」

「什麼東西來不及?」

「我媽媽下個月生日,我這樣根本來不及在她生日的時候彈卡農給她聽。」

我看著他的表情,我覺得眼前這個孩子或許溫柔得出乎我的意料。「來得及的。」我說。

「怎麼可能…」他撇過了臉,一臉不服氣的表情說。

「相信老師,只要你按照老師教你的進度,老師保證你來得及在媽媽的生日時彈給她聽。」

「真的嗎?」

我用力地點了下頭說:「真的。只是你一定要照著我吩咐你的進度學,不能偷懶。」

「絕對不會。」他笑著快速搖著頭。

 

自從專職在學校教書後,就鮮少額外當家教替人教琴,現在看他專注地學琴,我突然有些百無聊賴,想到中午起來還沒吃東西,便想去煮碗泡麵吃,走進廚房我順口問道:「你要吃麵嗎?」

「什麼麵?」他的聲音從外頭閃進來。

「嗯…就一般的肉燥麵啊。」

「好。」他大聲回應。

煮泡麵是我大學時期最在行的技能,只要煮開水然後看準時間放麵、調味料、蛋,就是一碗頂級的肉燥麵了。

我將兩碗麵端到外頭來,麵香撲鼻讓他瞬間有些心亂,很明顯地坐立不安起來,不時往我這看。

「想吃就來吃吧。」我將麵拿到餐桌上說道。

他一臉雀躍地跑了過來說:「謝謝老師。」然後大口呼嚕嚕地吸起麵條。

「有這麼好吃嗎?」看他吃成這樣,我甚至懷疑我跟他吃的是不是同一碗麵。

「嗯,很好吃,我第一次吃,老師這是什麼麵?」

「這個?就一般的肉燥麵啊?你怎麼會沒吃過?」

「真的沒吃過。我媽很少煮飯的。」

「偶爾還是會吃泡麵吧?」

他一面搖著頭,嘴上的麵條跟著左搖右晃說:「我爸不准我吃泡麵,說不健康。」

我嚇了一跳,連忙阻止他繼續吃:「既然這樣你就別吃了吧,要是這樣被你爸媽罵,我可吃不消。」

「沒關係啦,大家都在吃不是嗎?我早就想吃看看了,想不到真的這麼好吃。」他俏皮的雙眼盯著我說。

只吃了不到五分鐘,整碗麵跟湯都被他吃個精光,他一吃完馬上又跳回書桌前,一副專注認真的表情。

「喂!大少爺!吃完東西要自己洗!」我叨念著。其實也不是真的要他去洗,只是看他這麼習慣把吃完的東西放在原地就走,這種習慣身為老師我覺得一定要矯正過來,至少去別人家作客,應該要把吃完的碗筷收到廚房,並表示要清洗,這才是作客之道。

他先是愣了一下,不太好意思地走回來將碗筷收到廚房,然後我聽到打開水龍頭的聲音,沒多久後,他一臉悶悶地走了出來,繼續埋頭學習。

我也沒多想,畢竟是孩子,被人念了一下會覺得心情低落是很正常的,我吃完了麵兀自把碗筷也拿進廚房,正準備拿起來洗時,我發現放在一旁很突兀的一雙碗筷,我拿起來摸了摸,上面油得像沒洗過一樣,可能是有點潔癖的關係,我一股無名火頓時冒了起來,衝出去對著他叫罵:「你不想洗就算了,幹嘛這樣隨便敷衍,你不知道這樣很髒嗎?」

他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說:「對不起…我、我不知道,我用水洗了很多次,它還是很油…」

「你可以用洗碗精啊?不是就在旁邊嗎?」我怒氣更盛。

「對不起…我不知道…」他怯懦的雙眼閃避著我的目光。

「什麼?不知道?你不知道洗碗要用洗碗精嗎?」我嘲諷地說。

「我沒洗過碗…對不起…」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為什麼,如果是一般孩子這樣跟我說,我可能會很生氣,可是這時的他卻是很真誠地跟我道歉,連碗都沒洗過的孩子,我可以想見他過的生活是多麼優渥,但我也想像得到他相對的拘束跟不自由。

「沒關係,你繼續練習吧。」我摸了摸他的頭。

第一次的上課,他確實遵照我的要求努力記憶所有樂理的基礎,沒有放肆地去隨意彈奏,雖然我並沒有硬性規定他不准碰琴鍵,

 

他之後也的確照著我的指示,準確無誤的將所有音符跟五線譜都記清了。而我也為了讓他趕上母親的生日,刻意在課堂上教授卡農的樂曲跟指法。整間音樂教室,底下坐滿了四十幾個學生,我卻像是在進行一對一的教學。全部低著頭的學生們就像是背景,只有他一個人坐在第一排,睜著明亮的雙眼,雙手在空中不住地默記指法。

 

或許是一開始,或許是這時候,但我的確因為他而得到了某種程度的救贖,如果沒有他,我可能會在某一個時刻,開始變得像我身旁的劉老師一樣,只是他拿的是股票的即時通訊機,而我拿的可能是時下最八卦的流行雜誌。

 

在第二個禮拜的周末,我開始讓他碰琴鍵,原先我並沒有預期他對彈琴有任何的天份,但是在我看到他將十指輕放在我熟悉的黑白鍵上時,我瞬間愣住了,這是種很複雜的感覺,感覺這雙手放在這黑白琴鍵上是這麼融洽,好像就是為此而生般的合襯。仔細地看,眼前這個14歲的孩子有修長的手指,而且整個手指,連指節處都是相同的淨白色,一整張手背都是像白玉般的細滑,翻開到手掌心,手心上的膚質柔嫩得像豆腐一般,除了線條鮮明的掌紋外,幾乎看不到一絲細紋,挺立在上的,是五根如絹絲般細滑而流長的手指。

「老師?」他有些不解地朝我輕聲問。

我猛然發覺自己的窘態,急忙撇開我的眼神,以免被他察覺我的失措。「你、你先隨便彈幾下吧。」我說

「喔…」

他雖是有些害羞地露出一副疑惑的表情,但仍是大方地任意擺弄他的手指,揮灑在交疊的黑白鍵上,果不其然,他的一隻手就可以輕易橫跨一個八度音,由其是當他的小指彈到琴鍵上時,那清脆有力的聲音。而那淘氣的食指跟中指不住的在MIFA兩個琴鍵上跳躍,這是任何一個剛開始學琴的人都忍不住玩的遊戲。

但是只有有天份的人才能彈奏得出如此乾淨而律動感十足的音色。

我知道自己是沒有天份的那一邊,我從不怨懟,因為就我所知,我周遭也並沒有任何一個才能特別突出的人,因此對我來說,能夠開心地彈琴、辦過幾場音樂會、有親友打從心底支持自己,這就已經足夠了。我曾經看過一篇研究,上頭說人要感到幸福,其實是件很容易的事,只要自己比身旁的人過得都好一點就行,比如錢賺得多一些、工作體面一些、另一半好看一些…只要比自己周遭認識的人都稍微好那麼一點點,那麼自己就能感受到幸福,而我也一直沉浸在這樣小小的幸福裡。

而當我看到他這麼具有天份的人出現在我面前,我一時卻有些慌了手腳,我愣愣地看他玩了一陣,腦中想法混雜讓我愣在當場,他察覺到我的異樣,一臉納悶地抬起頭問我:「老師?怎麼了?」

我仍有些恍神說:「沒事…你…學會卡農之後,你還打算繼續學琴嗎?」

「不會吧,我爸不會答應的。」

「為什麼?」我不禁有些激動地大聲問。

他見了我反應這麼大,顯然也有些詫異的困惑,苦惱的咬了咬下唇,卻是低下頭不言語,連原先愉悅的十指都開始緊抓著自己的短褲。

我赫然想起眼前這個孩子若是真想學彈琴,他既然能夠進入這所私立學校,理由絕不會是金錢因素,而最大的可能就是家人的反對。既然這樣那又為什麼要彈給媽媽聽呢?

我當時無從理解這背後的因素,只是對於自己的失禮跟反常感到抱歉,我當下不再向他追問,只是仔細地向他教授卡農的指法。至少在那時開始,我就有了點私心,原先只是期望教好他這首曲子,現在我卻是刻意地多透露點東西,比如像貝多芬第九交響曲、蕭邦的夜曲之類很著名的曲調,讓他感覺他必須要學的東西很多,進而對鋼琴產生更多的興趣。

當晚,我徹夜難眠,我從未體會過這種感覺。我一面認為若是讓這孩子學了一首卡農,就此離開鋼琴,我實在枉為人師,縱使他已經進入青少年時期,一般來說這時再學琴絕對是晚了,但我認為他的天分絕對能夠彌補他的經驗不足,我非得想盡辦法去讓他善盡他的才能,畢竟我看過太多像我一樣的平凡人,庸庸碌碌地追求音樂,最終卻連一次都沒能在國際場合上演奏。

另一面我也不住安撫自己,說不定這樣的孩子其實是很多的,只是我們一直沒有認真去關心,我一定要再找回身為老師的熱忱,積極去尋找有天分的孩子。

之後一整個禮拜,我刻意讓上我音樂課的學生們都上台來隨意彈幾個音符給我聽,我藉此觀察他們每一個人的手跟音色,雖然這並不能代表一切,畢竟有些孩子有學過琴,彈出來的音準很好,但不知道為什麼就是無法給我一樣的感動,我頓時才恍然大悟,原來我單純是被他的琴音所迷住了。我只要閉上眼,就能想像得到他那種輕靈卻又極富節拍性的琴音,隨著聲音,可以看到那雙溫柔美好的手在輕舞跳躍著。

我突然想起以前當學生的時候,常會跟同學就一些樂曲做爭論,爭論甚麼曲子難度更高,或是哪些演奏家表現更好,與此同時,我就理解所謂彈琴的天分沒有正確答案,畢竟這是藝術,藝術是一種去討好人的表現方式,是以眾人喜好為判斷依據的,而那孩子的琴音擁有最讓我著迷的魔力,只要有了這一點,我就能確定那孩子是真的擁有與眾不同的天分。

因此第三個上課的周末,我已決定非得跟他認真的建議不可,我衷心的認為他必須持續的學琴,當然,我並不是一個特別出色的鋼琴老師,如果他有需要,我甚至會拜託我大學時的老師,再委託國外更知名的鋼琴老師指導他,以他家裡的經濟狀況,我想這應該不成問題,我認為他如果這個年紀出國給國際級的老師教導,他絕對能夠有飛躍式的進步,而且能更快的在國際舞台上發跡。

我反覆在心中不斷練習著要跟他說這件事,不知道為什麼,我緊張得無以復加,我從小到大從未跟人告白過,但一想到要建議他持續學琴,我就緊張得像要跟初戀情人告白,在等待他來上課時,我不斷對著鏡子反覆練習該怎麼跟他說,然後慌張地在家中客廳來回踱步。

或許很可悲,但我的確是迷戀上他的雙手了。

 

「老師妳不要再說了。」在我才開個頭表明我的意見,他就堅決地說。

「我是很認真的,老師覺得你真的可以往職業的路走,如果你不放心,老師可以帶你去找我音樂系的教授,他們也絕對會跟我有一樣的想法的…」我顧不得演練過數十次的內容,只是激動地將我所有認為可以討好他的話跟他說。

「老師,對不起,可是我爸不可能會讓我學琴的。」

「為什麼?不然老師陪你去找你爸爸,我一定…」

「老師!我們家跟你想像的不一樣…我…」我看到他雙手侷促不安地捏著,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我那時才察覺到自己身為老師有多麼的不成熟。

也是當天,我才在他有些不安又有些怯懦的表情下,大致了解了他家庭內的狀況。他父親是醫師,在家族經營的醫院裡工作,算是非常富有的人,媽媽是俗稱的小老婆,沒有正當的名分,甚至連他爸爸那邊的家人他一個都沒見過,一個月只有一次,他父親會來家裡看望他跟媽媽,這也是父親給生活費的時候。關於他的父親,他媽媽從未跟他多講,他連身分證上的父親欄位都是空白的,因此他不知道自己的爺爺奶奶,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其他的兄弟姊妹,他甚至連父親工作的醫院跟父親的名字都不知道,只是跟著父親姓蕭而已。

「爸爸跟我說了,等我長大,他要讓我跟著他一起進醫院工作。那時候,他才能把我介紹給爺爺奶奶。」他說這句話時,語氣相對平淡,但我聽來,卻覺得這孩子身上背負的壓力,超乎我的想像。

我明明是個老師,在當時我卻是手足無措,只能用一種長輩般的口吻,彷彿能理解的說:「你很難受吧?」

他只是搖了搖頭說:「我不會覺得怎麼樣。只是爸一個月只來一次,每次也只是來問我上課跟補習的狀況,他從沒關心過媽媽,媽媽雖然沒說,但我看得出來她很難過,所以我才希望這次她生日能夠開心。」

「嗯…那你為什麼要學彈琴呢?你如果考試拿高分或是前幾名,你媽媽不是會更高興嗎?」

「那是爸會高興。媽媽她以前是彈鋼琴的,但是爸不喜歡,爸覺得彈琴賺不了錢,對社會也沒有用,所以不准媽媽教我,但我知道媽還是很喜歡彈琴的,媽每天晚上都會彈琴,雖然彈的都不太一樣,不過我知道她最喜歡的是卡農。」

我點頭說:「所以你才想學卡農。」

「嗯。所以…老師,對不起,我知道妳是為我好,可是…我真的不能學。」

「不要這樣說,是老師不對,老師沒考慮過這些東西…老師我、我…對不起,你一定不想跟別人說這些事吧?」我一時慌了手腳,我突然覺得,眼前這個孩子可能在某方面來說比我還像個大人。

「沒關係,我相信老師才會跟妳說的。」

 

之後我再也沒有跟他提及學琴的事,他也很順利的在第四周彈奏出很美妙的卡農。原先我以為他再也不會學琴,但他卻是出乎我意料說:「老師,我之後還可以繼續跟妳學鋼琴嗎?」

我一時有些愣住了,彷彿有人跟我求婚般的震驚,我只能盡力維持內心的平靜回答他:「當、當然可以啊。你去學琴,不怕你爸生氣嗎?」

「當然還是偷偷學,不過,我不打算像老師之前說的那樣,去專研、出國之類的,我只是喜歡彈琴,就假日來跟老師學學琴而已,可以嗎?。」

「嗯。」我給他一個認可的笑容。

然後他對我露出靦腆的笑,愉快地在琴鍵上敲下幾個輕快的音符。

雖然我對於他不能往職業音樂家的路走仍感到有些遺憾,但我之後得知在醫學上重要的外科手術,也是需要過人的天分,尤其是雙手的敏銳度跟精準度,這方面的要求絕不亞於一個音樂家所需要的鍛鍊,一想到這,我的心才稍稍略有釋懷。

他絕不是個平凡的孩子。至少不亞於我見過的任何一個。

 

之後他在學校很興奮跑來跟我說他媽媽生日那天很高興,也很驚訝,說覺得他彈得很好。

「你有跟媽媽說你跟我學琴嗎?」

「當然沒有啊,媽媽不准我學琴的,我是跟她說我常聽她彈,聽久了我就會了。」這種誇張的謊言,我想也只有親生母親會相信了。

「你媽媽聽了你彈琴,難道不會希望你學琴嗎?」

「她有問我喜不喜歡彈琴,我說不喜歡。」

「為什麼?你不喜歡彈琴嗎?」我無法理解。

「我當然喜歡彈琴啊,不然我怎麼會一直跟老師學琴。只是我更喜歡媽媽快樂,要是我學琴,她一定會跟爸爸吵架,我不希望他們不高興。」他這麼說的時候,我注意到他的手一直插在那燙直的制服褲口袋,不安的在大腿上起伏著。

而我除了點頭外,我想不到該說什麼話去回應他。雖然在先前好幾個時刻,我都忍不住想衝上去抱住他,握緊他的手,讓他知道我對他的支持跟喜愛,但我始終沒這麼做。

 

我們持續每周末的鋼琴課,雖然他一直只用自製的紙琴鍵練習,但是遠比我教過的任何學生好,不論是指法、記憶力、表現力…每次都能讓我驚豔。

「老師,你有喜歡的音樂家嗎?」某個禮拜的周末,他突然問我。

「有啊,很多個。」

「最喜歡的是哪一個?」他一邊彈蕭邦的練習曲,一邊問我。

「你突然這樣問,我一時也想不起來…像蕭邦我就很喜歡啊。」

「他是作曲家啊,我說像是專門彈奏的那種音樂家。」

「嗯…」我思索了一下說:「魯賓斯坦(Arthur Rubinstein)吧。」

「他是誰?」

「怎麼說呢…他離我們的年代很近,他是二十世紀很重要的音樂家,我覺得他很厲害,一直到了八、九十歲還可以持續不斷的演奏。」

「哦…所以你喜歡這樣的他?」

「是啊,聽他彈的蕭邦你就感覺得到他經歷過的人生很豐富,與眾不同,而且可以持續到老,我很喜歡他。」

「嗯…」他彈奏了幾個小節後說:「你覺得如果我持續這樣練下去,可以變成像他那樣的人嗎?」

「當然可以,只要你一直練習,就算現階段比不上那些每天練習的人,不過遲早有一天你也會超越他們。」

他仍是埋首在琴鍵上,不過他那害羞而淘氣的雙手明顯的在原先的曲調上多晃動了幾個音符,我們沒有說話,但我能理解他那晃動的音符裡想表達的意思。

我也希望可以這樣幸福地陪他一起長大。

 

到了國三的上學期,我跟他仍是保持著不為人知的周末鋼琴課,不過某個周末他沒有一如往常的來我這上課,我原以為他可能只是生病了,或是跟朋友們出去玩了,可是下周在學校的音樂課他也沒來,我試探性的跟他班上的同學打聽,卻沒有任何一個同學知道他的狀況,我有些著急地想連繫他,卻發現我完全沒有任何可以連繫他的方法。

到了下周,他還是沒來上課,我已經壓不住滿腦子的胡思亂想,我顧不得學校內可能懷疑的眼光,畢竟一個音樂老師連學生姓名可能都記不清楚了,何況去關心一個學生怎麼沒來上課。我難以按耐地去他班上找他的級任導師,問他究竟怎麼了。

「我也不太清楚,不過他父親好像突然去世了,家裡有點問題,所以已經連續曠課兩個禮拜了,我也連絡不上他家人。」

我一時反應不過來,只得趕緊告別他的級任導師。走回辦公室的路上,我發覺我的腳有些抖,我不敢多想,只是安分的繼續我音樂老師的工作。但是午休的時候,我做了一個夢,醒來的時候我滿頭是汗,暈得發昏。

我夢到蕭如慶在盛大的音樂廳裡獨奏,擠滿了聽眾的廳裡,我在一個不顯眼的位置默默地聆聽,在彈奏的他變得高大英挺了,那雙手一如我當初的預料一般,讓音樂廳裡的聽眾癡迷不已,可是轉瞬間,音樂廳的展台變得像流沙一般,不住往下流逝,可是彈奏中的蕭如慶完全沒有發覺,仍是專注的在演奏著,不知道為什麼,一旁的聽眾也完全沒有發覺,仍是沉醉在蕭如慶的琴音中,我站起身來大喊著,叫著他的名字,可是不論我再怎麼用力,我叫得聲嘶力竭直到跪倒在地,都發不出聲音來,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被流沙吞噬。最終我發覺我雙眼迷離,看不清眼前模糊的一切,只依稀看到被流沙吞噬殆盡前的他,那隻演奏完畢而揚起的手。而後周遭響起一片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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