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眾人掌聲中走入舞台,每一個步伐都帶著顫抖,掌心僵硬地握著拳頭,甚至忘了輕鬆的握起舞台中央鐵架上的麥克風──就像所有的幽默大師一樣。
他呼吸急促,眼神在觀眾之間游離不定,舌尖不自主的探出數次,輕舔著乾燥的嘴角。他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聽見牙齒摩擦的咯吱聲響,以及嚥下唾沫時舌頭蠕動的聲音。
咽喉深處一股無法遏止的躁動攀爬而上,苦辣與酸澀攀上了他的味蕾;他彎下腰,毫無預警的吐了一地。
這是自己對著鏡子演練時從未有過的狀況。
「哈哈……」拭去嘴角穢物後他乾笑了兩聲:「奇怪,我記得今天沒有吃玉米啊?」他指著腳邊那灘嘔吐物,台下傳來幾聲不知是附和還是同情的笑聲。
那是他第一次上台說的笑話。
***
這世上很多事情跟學開車是一樣的。
剛拿到駕照甫上路的新手,總是戰戰兢兢的握緊方向盤,在寬敞的座椅上蜷縮得像隻受驚的箭豬,雙眼不時神經兮兮地張望四周,彷彿路上隨時會竄出帶著利爪的山貓或是一嘴利牙的野狼。
當時日久了,那個曾在同一張座椅上繃緊神經的新手駕駛,也會成為在音響震耳欲聾的音樂聲中,還能一手抓著玉米餅,一手握著方向盤,兩腳在油門、離合器以及剎車踏板間靈活穿梭,然後還想伸手去拿一旁座位上頭汽水罐的老練駕駛。
「今天各位都是付了餐錢,才得以在來此用餐的同時,順便聽聽台上的這傢伙嘴裡又能有什麼樂子。說到這裡,我對近幾年歌手們所開的演唱會十分不滿,我已經好幾年沒去任何人的演唱會了。」
「最後一回觀賞演唱會時,我感覺自己忙到爆了,台上歌手總是不時的對底下喊道"把你們的手舉起來!"、"嘿耶!寶貝,跟著節奏!"、"再叫大聲點,我聽不見!"。」
「我心想:『去你媽的,老子付了門票錢進來,應該是你叫給我聽才對!』。」
過了好一陣子,餐廳的招牌不再是那道菜單上的"主廚特餐",人們在談論中提到餐廳的名字時,聯想到的不是美味的食物或是精美的甜點,而是每周五晚上八點的脫口秀節目。
一位自尊心極高的廚師在聽聞這件事後,憤而辭去了自己的職務;而他得知這件事後,將其渲染、誇大了一番,成為了表演中讓觀眾捧腹的笑料之一。
有別於廚房內料理團隊的不斷更佚,外場舞台上每周五拿著麥克風的仍然是同一人。
「我過去曾經是一名廚師,真的。但顯然幹得不是很好──不然我現在就不是在這兒,而是窩在廚房裡。」
「廚師這行裡有個笑話是這麼說的。某天有一位廚師,在廚房食材都用盡的火燒眉毛之時,他的視線移到了一隻蝸牛身上,然後睜大眼睛對著正在苦思對策的主廚說:『有沒有人想過……我們只要在那隻蝸牛裡塞入夠多的大蒜奶油,就能成為一道菜了!』。於是,勃根第蒜香烤蝸牛這道菜就誕生了。」
餐廳的菜譜變得越來越簡單,老闆甚至開除了所有廚師,引進了一套成本低廉、製做簡單的菜單,廚房裡再也不需要專業的廚師,只要幾個領時薪的員工,一台烤箱、幾口爐灶,便足以應對所有狀況。
那時餐廳的餐食已不再是重點,原本只在周五晚間的脫口秀,變成了除了固定假日外每日上演的戲碼。
他起先是欣喜若狂,但隨著時間的流逝變得越來越沉悶苦惱。他開始在每天早晨醒來時,就忙著構思晚上要表演的笑話,即便是假日也沒有閒暇空檔能鬆懈。
一道美食也許無論嚐幾次都能讓人為其美味驚艷,但是笑話就不同──有多少人重複聽同一個笑話後還會覺得好笑?
「當我還是廚師時的某天,那時廚房也同樣面臨了食材用盡的窘境,就當主廚剛要掛上催貨電話,我們那才華洋溢的二廚目光卻集中在牆角的老鼠籠上。」
「他望著籠子裡正在大啖人生中最後一塊馬鈴薯的生物,開口說道:『有沒有人想過……』。」
「主廚掛上電話的同時回了他一句:『你他媽的想都別想!』。」
廚師會有招牌菜,但一個脫口秀演員不能有所謂的"招牌笑話",小丑如果只會那一成不變的丟球把戲,那就不能被稱做小丑,他得學吞火、學魔術,不能像隻可憐兮兮的老狗,永遠在原地追著自己尾巴跑。
他是個求客人賞飯吃的乞丐,但可笑的是,如今這家餐館都得靠他缽裡的那幾個子兒度日。
客人這時已經完全不在意餐點,他們的牙齒根本不在乎盤子上的那塊到底是牛排還是牛肉乾,他們的舌頭也不在意杯裡的酒到底是濃醇佳釀還是對水稀釋的馬尿。他們要的是笑話,一個在生活中被遺忘許久的笑容。
「最近我兒子在補習英文,有天他告訴我,在英語中"內閣"與"櫥櫃"是同一個單字。」
「這點就真得配服那些老外!為什麼?因為他們早看透了那些內閣成員都跟櫥櫃一樣──是群沒腦袋的木頭!」
但是諷刺的是,他的笑話全都來自那些人所謂"令人笑不出來的日常生活"。就當某天晚上,他擠完生平最後一絲靈感下台後,便再也沒對自己口中的笑料揚起半次嘴角。
而就在他遺忘了何謂幽默的那一晚,老闆再度換了菜單。以後廚房連火都可以不用開,只要幾台微波爐就能搞定一切。
他開始翻尋著過去曾表演過的笑話,鬆散零亂的東拼西湊成一塊兒,並在表演的同時在內心某處不斷的祈禱──希望台下的人們不會認出這個老掉牙的笑話。
過沒多久,他用酒精取代了禱告,台底下再多的噓聲與乾笑在他耳裡都只是堆模糊的音節,如同自己口中含糊不清的話語。
「以前,有群笑不出來的傢伙到了一間餐廳用餐,為的只是一場精彩的脫口秀。」
「他們專注在台上那可笑、可悲的傢伙嘴裡的笑話,完全沒發現自己剛剛點的牛排與紅酒,送到桌上時卻是硬梆梆的肉乾與對過水的馬尿。」
他看了看時間,差不多是該謝幕的時候了──就算不是,他也不想在講下去。
他踏著蹣跚的步伐,在歪斜的世界中慢慢走回舞台中央。他攀著舞台上那冰冷的金屬製麥克風架,吃力的喘了口氣,好似這是自己人生中走過最長的路途。
一個帶著濃厚酒臭的酸嗝自胃裡向上竄起,緊跟著的是迅速淹上喉頭的酸水與穢物,一古腦兒奔出唇齒與鼻腔。
他看著那一地的嘔吐物,再次將麥克風對上了嘴,含糊的說道:「奇怪,我記得今天沒有吃玉米啊……」
這次沒有人笑,一個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