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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前夕,我換上無袖背心、短褲和拖鞋,帶著耳邊的音樂,逃離散亂的房間和翻湧的離別之情。 

深深的吸了一大口氣,校園的操場九點才正要開始熱鬧,零星路燈下的籃球場上有許多黑影竄動,伴隨清脆響亮的運球聲。 走在最外圈的跑道,司令台標示著溫度21,從領口探出頭的耳機隨著走路的節奏輕輕搖擺,忘了是哪一首歌,思緒和旋律在夜色中泅泳。

 

 大禮堂外邊坐著一對男女,沒有交談;

 腹部微禿、頭髮半白的中年男子氣喘吁吁,帶動身後的微風;

 施工中的外圍牆有藍天白雲的塗鴉;

 教學大樓前方的單槓空地舖滿了潮濕的黑色泥土……

 濕泥土的味道讓幼稚園的記憶突襲我的腦海。

 

那年我五歲,父母都在上班,大三歲的姊姊在安親班寫功課,所以儘管托兒所四點就放學,我還是得待在校園裡直到六點,姊姊才會心不甘情不願的帶著他所謂的拖油瓶離開。 兩個小時,對缺乏玩伴的孩子而言是沒有盡頭的時間。

我總會跑到操場上去玩遍所有的遊樂設施,像是一種心理補償,補償稍早搶輸同學的不甘心,然而少了競爭,就像一個孤獨的國王,找不到人分享他的榮耀。 

我喪氣的席地而坐,看著自動灑水器拯救一片綠色乾渴,橘紅色的餘暉沒有溫度,漸漸變深的咖啡地面開始透出清涼。有意識無意識之間,略感空虛的雙手不安分的抽拔著雜草,或是捏起了泥球,慢慢的在心中數著時間,等待無奈的值班老師喊出我的名字,告訴我終於可以離開這裡。 

每一次的離開,手上都充滿了刺鼻的青草味,和濃濃的泥土味。 

在體育館側門外的殘障斜坡坐了下來,前方的空地籠罩在橙黃色的燈光下,校園旁的住家是古老的矮房,幾叢灌木,眼前的畫面透著懷舊。遠方閃爍的廣告招牌讓我想起了不久前旅外的日子,在半生不熟的城市裡漫步,最後總是靠著在語言學校附近聳起的巨大霓虹,指引回程的路。

當我終於能夠辨別回家的方向時,我的旅程也結束了。

 

 大禮堂外邊的男女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隻黑貓。

說是黑貓也不客觀,天空已網上了黑霧,微微的細縫透著燭火般的亮度,這時候計較顏色會顯得可笑。跑道上出現了一些熟悉的身影,我並不想打招呼,不想誰打擾屬於自己的片刻,我刻意的出軌,在跑道邊緣遊走。 此刻的黑網成了我的保護色,像掙脫水缸的金魚,可以在幽闇清冷的深海中自由又孤單的呼吸。

孤單?那 孤單會是什麼樣子?又是什麼形式?

是最終只能活在記憶的過往,

是歲月帶不走的遺忘,

是分秒掉落的聲響。

  

 國小畢業那年,很流行交換畢業紀念冊,突然間,在尚未發展成熟的心靈裡,竟領悟了焦慮這種難懂的情緒。

急迫想證明自己的好人緣,於是拼命推銷手中的冊子,靠著填充頁面,好讓這六年有個精采漂亮的完結。同樣的,收到的冊數也象徵著受重視的程度,在那段日子裡,除了回家功課外,抱著滿滿的畢業紀念冊,就是一種甜蜜的負擔。 跟我同班的一個女孩叫做何德慧,她是班花,不只長得漂亮,個性也很溫柔開朗,某種程度上,我對她有著一股崇拜之情,若是她能替我寫畢業紀念冊,將是多大的榮幸和榮譽。

她的好人緣替她接下了許多訂單,包括我的。每一天都在等著她什麼時候會把畢業冊寫好給我,好像那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

在幾個星期以後,她把紀念冊遞還給我。

『妳的本子相當漂亮呢!我有請姐姐特別用心寫。』何德慧自在的笑著,牽起嘴角深深的酒窩。

『但,我的名字寫錯了。』

這句話始終沒有出口,說服了一段時間,才讓自己相信那是個幽默,是何德慧和他姊姊討論出的新招,故意寫錯名字,印象才會永遠深刻。 之後我們再也沒有聯絡,一直到了高中去補習的日子,才又在補習班偶然遇見,除了變胖了些,其實跟印象中沒什麼差別。 我沒有去認她,無關乎介意或尷尬,我看著他與身旁友人的談笑,征忡了幾秒,竟也輕笑了出來,似乎有些微妙的情感,隨著她的笑容而來,帶著我的笑聲離去。

禮堂門外來了一個女孩,黑貓也許覓食,也許被粗魯的打擾,晃眼間已消失不見,標示著『1030』的電子鐘,依舊運轉著陪伴稀疏的陌生。

在我後方大口喘氣的換成了年輕男子,和我一樣,耳朵到褲子有條白線輕微晃動。細細檢視圍牆上的塗鴉,想到剛剛成為大學新鮮人的時候,校長說過的話。

『歡迎你們入學!你們看我身後的老舊大樓,過不久就會拆除,我們將會新建一棟七層樓高的綜合體育大樓,附設室內溫水游泳池,等蓋好的時候你們才四年級,剛好可以使用到,真是幸運的一群阿你們!』

這個振奮人心的消息在之後不斷招標失敗的打擊下,大家也漸漸的習慣往後的日子,依舊看到那有如風中殘燭的老舊大樓勉強吐著孱弱的光芒,繼續燃燒每一個24小時。

終於在我要畢業的這一年,開始動工了。期間聽說還遭受到附近居民的抗議,主要控訴的內容是大樓完工後,會遮蔽住眺望101美景的視線,如果無法用實質的金錢,來補償精神上的損失,他們會反對到底。

最後怎麼落幕的?誰知道呢?

兩個女生坐在禮堂外聊著天,臉上沒什麼笑容。

插在口袋的雙手舉過了肩,我大大地,大大地伸了個懶腰。11點的夜晚,走著最後一段路,很慢,很慢。 

回到房間,越過橫躺地面等待被收拾的行李,洗過澡的12點,下意識聞了聞手掌,

在沐浴乳香的附著下,我仍能聞到,很多年以前,記憶中潮濕的泥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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