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註:(這是上一篇的續集,但是本文較長,仍尚未完結)
2.
那...再來說點爸的故事。
在我眼中,爸像一隻始終飛不高的鳥,又或者說是總不懂得往高處飛的鳥。
當羽翼未豐便得開始學飛,爸竟成為我背後最重要的推手。當時媽的健康狀況急轉直下,我不能怕摔發抖,只得比任何人都更努力地拍動雙臂。
...爸不是飛不高,只因他承擔的臂膀過於厚重、而且厚實得足以讓我們悉心依靠。
我一躍而下。
「你一定能比我有成就。」
爸推得很用力,我在下墜落落的風聲中清楚聽見爸的期許。
* * *
我曾經暗自肘道,為何他不能像其他人的爸爸那樣,高得像一隻鷹頂天傲地,庇蔭著孩子順道沾光。
從小我和弟弟就不是對乖順的好小孩,我們常打架,也聽不進爸媽對於各事項交代的百般叮嚀,我和弟打鬧都來不及了...這不能碰那不能做的老生常談不過像纏人的蒼蠅一樣嗡嗡礙耳。
一開始就說了,家中經濟不好,所以我們看慣了爸媽每天為了孔方爭兇吵架;媽每天都為了迫近的學費和餐費坐立難安,老爸每天都在講六合彩開了幾號,真是有夠雖差個丁點就中上萬元的白痴話。
一直以來爸都是家中擔待最大的經濟支柱,他的月收入曾有三~四萬元之譜(十幾年前我覺得月入四萬算很多),但他好死不死沾上了賭;扣掉賭金跟還人家的賭債,該月的工錢當場腰斬一半甚至更多,血汗白流。所以因為賭,就因為賭,我從小就瞧不起爸。
當然,到我長大以後,我更不看好爸能出什麼作為。
還在學校唸書的時候,想到爸只有國小畢業,又這麼愛賭,所以我老早就在心裡打好爸的最終人生分數;我自認我以後絕對能比爸更有成就前途,只是我沒想到,還真的是因為經濟因素,高三上我不得不辦理休學。
然後接著就像爸年輕時一樣,開始斷斷續續的四處打零工生活直到入伍;滿二十歲進成功嶺服役時,在新訓中心裡,連上一個大專兵都沒有,那時我才知道原來連盡國家義務也有得分學歷高低。(同一個連上的弟兄們沒半個上過大學,不然就是中輟;而後得知隔壁連清一色是大學兵,也許也許只是湊巧,但在我心底卻萌生了分學歷這樣的想法。只是在下部隊後情況就完全改觀了,我們連上有很多碩士,我甚至還遇見連國中都唸到中輟的)
當兵時遇到很多事,這邊就先行跳過,有機會再慢慢回味。所以我們來幫時程快轉,一轉眼間~~來到一年四個月後,我已經平安退伍,拿著退伍令去公所辦理完歸鄉,一週後我找到了工作。
那時候弟弟正在南部的空軍基地服役,而爸爸已離鄉背井,之前在親戚介紹下他轉到北部從事泥水和建築營造的工作。
當初爸要上台北時媽什麼都沒給他帶,因為我們倆兄弟都在當兵,家裡也沒能多剩什麼錢。那時也沒什麼手機,當時他只帶了衣服跟人上去;家裡沒有錢安裝市話,媽說爸去了兩三個月還沒托人捎過半通訊息回來;至於錢呢?媽只能不定時、頻繁地騎腳踏車到農會去插卡,看看爸是不是有把薪水匯回來。
那時候呢,剛退伍,有好多想法跟事情都還是空白的。我沒錢,家裡沒機車,帳戶零存款,弟弟生性頑皮,當了兵給人家管也還是一樣好玩;但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除了這些阿哩阿雜之外,媽竟然還欠了好幾萬健保費沒繳,看病也不能用卡只能先簽自費。
媽媽沒健保可以用,我不知情?沒錯,因為服役時我每天都想著出去放假跟花錢,我們一家三個男人,沒人用心關懷過二十年來日也操暝也煩的媽媽。
* * *
所以~我現在在後悔。
一直一直,我都只會用心情寫文章而已。我的文筆不朝天馬行空,而且我也不懂營造浪漫的、吟美景詩情。
當我按奈不住臉頰邊傾洩而下的鹹水,我就只懂得將字句聚成一段段文章來捧接碎落的心情。
我想...天國的媽不會認自己的兒子有罪。
這是現今我勉強能自行釋懷的地方。
寫了這篇不是在自怨自艾,也不是要跟大家說我有多麼歹竹出好筍。我很年輕,而且現在根本高不成低不就;我拙於將自身感恩的心情用以言語跟他們表達,除了還能用行動宣示,那就再讓我寫一封給爸跟媽的感謝狀,還有你們給我譜來的二十六年故事。
這一封,先寫給爸。
* * *
退伍一週後我順利找到工作,先在一家單車零件加工廠擔任作業員。我不像弟弟那樣天生外向風趣適合從事服務業,那得在許多人面前笑得呵呵,還要隨時光鮮亮麗;所以我選擇當個只要專心致志做好份內事就足以維持生計的幕後工作者。
當時我身上沒有多少存款,當個普通兵根本存不了什麼錢,我家的狀況也不是那種你想存錢就能一直存下去的。錢不拿出來給家裡,那就得當心家人在你退伍之前就已經先撐不下去。
盡完國家義務時攢剩的五千元,是我進公司時身上所有行頭。那時候是八月中旬,得等到九月十號才發薪水。
所以我要靠五千塊活一個月,如果運氣好的話,爸跟弟弟會拿錢回來,那我和媽就可以吃得比平常好一點點,水電可以順道繳出來。
在公司待了一個禮拜,大致上很順利;下了班我就陪媽看電視看到午夜;每天早上我都會給媽一百塊飯錢,下了班我就順道帶便當回家,問媽說今天白天有沒有去買東西來吃。心情好的時候媽說有,她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愛理不理地說一百塊哪夠吃兩餐。我不會埋怨陰晴不定的媽,因為我真的很盡力了,而且媽自己一定也不怎好過。
我中午都吃公司的,不必扣錢;我每天都吃很多菜飯,因為我必須比服役時付出更多努力。
當時家裡沒有機車,那台舊野狼老早就被偷走了,所以我當時是騎腳踏車,每天來回共十二公里通勤。
老闆當初問我說怎麼騎單車上班?在我這年紀的年輕人一定都是騎一台足以飆風的歐都賣才對啊!我急急忙忙撒了個謊,說因為我家離公司很近,騎單車,順便運運動。
但是看求職的履歷表跟我身分證就知道,從我家到公司,一趟單車至少得騎上近三十分鐘的距離。
聽完我的回答,老闆笑笑地輕拍我的肩膀。
我不敢,說我家裡很窮,連台代步的機車都沒有,買不起。
雖然每天騎腳踏車很累,但是上司很照顧我,我異發地很有幹勁,再過了幾天,我真的開始覺得一切應該都會很順利;如果弟或爸再寄個一點錢回來,那情況就會再更好一點。
八月底,某個晚上,那是一個異常悶熱的日子,不用說,我家也根本不可能有台冷氣。當我洗完澡走出浴室,客廳的電扇倒了,逕自對空無一人的方向運轉,發出搭搭搭的聲音。
我看見媽倒臥在地上,兩眼翻愣,渾身不停發抖。
3.
媽的症況是腦溢血,醫生說媽還差一點就中風。
看著媽在病床上睡著了,臉上安淡的表情像忘光了剛才所有惶恐和心驚。
在救護車上救護員做完急救手續後簡略問了一下媽的病史和身體狀況,那當時媽還有一點意識。
她眼珠斗大的緊盯著我,雙手和言語都恍如失去了調度般亂顫。我看著媽,我跟她一樣害怕,接下來會不會怎樣?
車子一通進醫院,救護員的動作便飛快地俐落起來,緊接著擔架跟護士都趕到面前,一連串的吵雜響起,看見醫生也在後邊跟著跑了上來,我大大地鬆了口氣。
媽有點過胖,飲食攝取不均,幾年來幾乎沒有過戶外運動,加上她血壓原本就有點偏高;醫生說引發這次腦溢血的原因很多,媽後來勉強算是"沒事",但必須嚴防再度復發。另外得先住院觀察兩到三天。
我很慶幸死神臨時抽了手改變主意。
但暫時還是別想太高興。
剛在櫃檯幫媽掛號的時候,我才知道媽的健保卡原來被鎖了,早就已經不能用。
「那除了急診費,另外再加上今天住一晚病房的費用要多少錢?」
掛號處的小姐淡淡面無表情地跟我說大概要八千塊。
我心頭頓時一沉。
* * *
我當時癱坐在長椅上,我覺得自己輸了。徹底的被打敗了。我照顧不了任何人。
不單只是因為錢付不出來。
三更半夜,醫院的長廊很空,我竟聽見耳邊傳來喪氣的噓聲,清楚地在說我什麼都做不到。
...明早必須先打電話跟公司請假,因為還要看顧媽,說不定得休個兩三天。然後再想辦法看能找誰籌錢,最少要先借八千元。
先前當那一趟兵,我自認在當中付出過許多的用心努力,我盡力再盡力地去完成每一項上頭交付的任務和事項。
退伍後我整個人都變得更有自信,我本來覺得我已經脫胎換骨了,也不再是入伍前那個愛作夢的飯蟲。當兵那麼苦我都能咬牙撐過去。但現在為什麼...?我該怎麼辦?
...我連絡不上爸爸。服役中的弟弟也說他身上沒錢,我自己身上只剩一千多塊。
舅舅阿姨那邊得知媽的事情都很驚訝,再來一聽到我要借一萬元他們就回說自己家裡也過得很艱辛,被打完回票我只得默默掛上電話。
「我真的已經很努力了,但我終究還是無能為力。」
「為什麼會這樣?有誰能夠幫幫我?」
一想到這些。
我蜷起膝蓋,不爭氣地哭了。
* * *
...
我常常想,一定是因為自己還不夠努力。
一路走來,人生有諸多煩惱,但我困厄的是為什麼每一次和逆境遭遇它都重大得幾乎足以將我擊敗?
高中休學,當兵吃苦,拿不出錢應付突如其來的醫藥費。
和困厄的戰鬥我常常打輸,我一定是哪裡還做得不夠好吧。
但每每目睹自身的力有未逮,那有多麼難過。
* * *
隔天一早,我在心中盤算,要先打電話跟公司請假、說明事情緣由,然後問看能不能先跟老闆預支薪水;接著要坐車回家,拿些盥洗用具和換洗衣物,整理一下東西再回醫院。
媽還在睡,等打完電話我就要叫媽起床吃早餐。
我昨晚哭了很久,哭累了不知不覺就趴在椅子上睡著。深夜巡房的護士叫醒了我,於是我到媽隔壁的另一張空病床上睡覺。
我決定打起精神,媽現在還沒事,我怎麼可以輸?
從洗手間走出來的時候,媽已經醒了,我問她吃點東西,墊墊肚子等等好吃藥。媽點點頭,說想吃粥,看來精神似乎不錯,太好了。
一走出醫院我就打電話到公司去請假,剛好是老闆娘接的。跟她說明事情原委後,她很體諒我,叫我一切慢慢來,不要心急。但我一時還不敢開口提借錢的事,就道著謝掛斷了電話。
我買了碗熱清粥回去,但媽說她要等涼一點再吃,於是我把它擱在病床邊的小桌上。不過過沒多久媽就又閉上眼睛,睡著覺去了。
看著媽開始沉沉打呼,我遂而打消喚醒她吃飯的念頭。後來我走到護理台去拜託護士,請她們暫時幫忙看顧一下媽,我想趁這時候先回家去拿東西。
回程的路上,公車因為車況老舊而一路癲頗,這明明是條剛新鋪好的柏油路。
...
我們家也是。
一路走來踉踉蹌蹌,就像車窗外不停劃過的一道道街影。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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