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為去探望時,你會懊悔的流下眼淚,然後梨花帶淚似的開始傾訴。
然而這些可能的事並沒有發生。
你只是靜端端的躺著,彷彿正熟睡著。
病房裡的氛圍有點沉寂,以至於在與阿姨交談時,我能仔細聽見她每個沒有捲舌的出聲音,例如:幾次的次、放棄的棄、母親的親、日記的記、謝謝的謝和你小琪的琪,都緩緩的拖著一種溫柔卻也虛弱的氣音。當她走近病床邊,撫摸你額頭,用右手仔細梳整你垂落的頭髮,並聲聲喊著小琪小琪的時候,那絲絲氣音彷彿凝結了,我看見它們輕輕滑落你母親的憂傷至極的臉龐,無聲的鏗然作響。
我卻步了,沒有向前,站在床尾與你們隔得遠遠的。
我分心了,開始四處張望,想找個焦距調整泛淚的眼眶。
關於自我傷害,你早有了前科。深深淺淺的割痕,在我們剛認識時,就留在了你的手腕,與你那些有意無意點水般即止的口吻,一併讓我怯怯好奇。我很慚愧自己記起這件事,這安慰不了什麼,彷彿只是要說服自己是你執意的選擇,沒人能幫你,但真是如此嗎?
與你成為情侶後的某天,不知哪兒飛來的靈光一閃,自以為十分有理的,對你說了一句,你可以想死,但不可以自殺。間隔幾秒鐘,你低下原本注視我的眼神,用種沉沉的語調說,有時你並不想死,只是不願意這樣活著。
那時候多咎由自取的我啊。
而你那些已是老黃曆的不快往事,是否就有如此刻吊著的點滴,一再隨著時間滴滴答答的流進了你的血液,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時而淡忘,時而深刻。我想我還不算懂你,無法分辨出你真正的喜怒哀樂,這是否讓你備感沮喪,畢竟你多渴望有人能瞭解你。記憶是一口井,我只能喝下你為我搖起的一勺水,多恨自己飲不盡,也飲不出,整水源的脈絡。
生命裡除了自己其他人終只是旁觀者,但願我見縫插針的話語,不曾讓你疑竇與失望。
你母親退開了和你最親近的那位置,我下意識的往前,來到了床頭邊,恍惚了好一下子,才將記憶裡的你與病床上的模樣緩緩繫上。
阿姨隨後拉開了我身後的綠色窗簾,今天的陽光應該是入春以來最溫暖的,我知道你不喜歡過於炎熱的天氣,但一定也很受不了這料峭的四五月。梅雨也下得奚奚落落,螢火蟲還因此出現的比往年遲了些,直到這一兩星期才開始慢慢現蹤跡。
你還記得嗎?那年在象山的小溝旁,你鼓著手掌欲抓螢火蟲時,居然一不小心把隻螢火蟲拍死於掌腹中,只見我忍不住的在一旁放聲大笑,你卻手足無措的流下了疼惜的眼淚。於是我們在步道旁不知名的樹下,學起宮崎駿卡通,煞有其事的埋起了螢火蟲之墓。
善良如你又怎麼忍心傷害自己呢?
我小聲吆喝著,希望你母親能回家休息一趟,看似如此疲憊不堪的她,站在窗旁,陽光彷彿都能穿透了她此時瘦弱的身軀與發白的臉。她一口回絕了,我也不便再多說,反倒是阿姨提及了你總不願她與我聯絡,這一次也是背地裡要我偷偷的來看看你,還開玩笑的說,幸好你現在無法回應,不然鐵定與我們翻臉。聽完這句話,我別過頭又望了眼此刻你易碎的模樣,隨即鬆弛了好不容易微微揚起的嘴角。
是啊。我們好一陣子沒聯絡了。
但你送我的咖啡機仍每天不懈的伴著我。以前我從沒有喝咖啡的習慣,直到遇見了嗜咖啡如命的你,訝異我居然如此沒有體抗力的被你傳染,彷彿滾燙後的熱開水一觸碰到了過濾好的細緻粉末,從此濃郁的上了癮無法抽離。
你理所當然說:「寫作的人哪有不喝咖啡的道理。」於是每當我開始躊躇於字裡行間時,你都會提著一壺咖啡兩只杯子,坐到了我身邊,什麼事也不做,就只是喝著咖啡,陪著我。我總會邀你也來寫寫東西吧,而你一再的拒絕了,或許你有著過人的體抗力,以至於我無法將寫作習慣傳染給你;也或許是你有太多不願提及的往事,寧願自個兒嚥下那些苦澀的過去,也不願詳細的吐露。
只不過記憶是座音樂廳,一件事情的發生如同一首歌的演奏,結束後仍會有著殘響,而迴盪的韻味不論是酸是甜是苦是辣,誰也無法任意的將其遺忘,思緒也從不曾嘎然而止。
你搬出套房不久,我終於換掉了那台會吵雜的老舊冷氣機,趁著難得重新整理房間的空檔找人來安裝新的了,只是沒想到結束同居後,連冷氣都開始要背負著分離式的命運。
病房門口走進了一對男女,我們隱約還認得彼此,相互的點了點頭,那女生望見我時臉上表情還有些詫異,你母親直到他們走近身邊,才回過神發現有人來了。我依然害怕與你好友碰面,雖然我知道他不會再嚴肅的指著我的鼻子,或是露出悲憫表情苦口婆心的要我善待你、對你好。只是如今,我不倒也完全的辜負了當初她對我的信任與要求。
我讓出了位子,退回床尾,腦海仍不斷勾勒著許多往事,對比現今略顯無語。不知記憶是否總在經過海馬迴時,會順勢溜出虹般的弧度,隨即在現實裡砰然落地,無一事物能一如初時般無恙。
我悄然起意,未告別的離開了病房,甚至還來不及告訴你,我最近一切安好。步出醫院時,忽然的一陣風,令我想起今晨的天氣預報:「入夜後鋒面來襲,明起多雲有雨。」
就算隔日一早你已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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