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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台北快要三年的我,自然而然碰到過不少其他在台灣生活的西方人。他們因為各式各樣的目的而離開了自己的國家,搬來台灣。 

有一些人,他們(她們)遇到的對象是台灣人,由於感情的交流而跟台灣解下不解之緣。 

值得注意的是,以前這種伴侶關係是由西方男人跟台灣女人所結合,可是這幾年來情況有相當地改變,實際上變成相反的。我只能猜測為什麼,希望社會學家、人類學家聯合攜手去研究,然後公開說明。 

另外有一些外籍人士是被台灣興旺的美語中心企業所誘惑來的。他們可以輕鬆地還完在自己國家所積欠的學生貸款。這種方法對美國和加拿大的年輕人尤其具有吸引力,因為小巷子裡的每家補習班都主打『北美口音』。

當然,還有人主要是來學中文的。十年以前來台灣還很多,但是目前中國大陸卻已經變成「國際學生學習華語的首選」。主要的原因應該是簡體/繁體字所造成的差異。加上大多數人認為北京一定會成為全球的中心就像以前的古羅馬:有志青年非得要有北京的經驗不可。

上述三種理由都不太適用於我。事實上,我是在一年的背包旅行後,偶然因為轉機而停留在我之前完全陌生的台灣,然而我很快地就認知到這個「偶然」對我所帶來的影響是百分之百正面的。

 

我想在台灣多留一些時間,所以我就告訴我自己:我必須學會天下最難的語言──中文。

 

最初我相當怕面臨一個對我們洋人來說看起來是這麼複雜、這麼恐怖的任務。

我能找到各式各樣的藉口來避免學中文,比如說我認識的台灣人講的英文都十分標準、學台灣的繁體字不方便等等。起初我甚至還相信,我說中文的話對台灣人是一件沒有禮貌的事,因為我這樣不能再給他們寶貴的機會來練習英文。

 

第一次進教室時,我的感覺就在焦慮和抗拒之間拉鋸。雖然我已經花了好幾個月在台灣,但是我卻只能說三四個中文句子。我好緊張,因為我猜同學們都極厲害,他們一定都準備好,一定已經好好地把全部課本的內容都背起來了。

我進教室時,大家都看著我。同學們當中亞洲的、西方的都有。老師面貌姣好,穿著義大利設計名牌的衣服,在台灣的路上難得看得見。

老師慢慢地對我說:「請問,你是哪一位?」我聽得懂「請問」、我也聽得懂「你是」,所以我帶著幾分猜測但勇敢地回答:「嚴斯」。突然,晴天霹靂般,在場的一共八個人就狂熱地開始拍手、大聲叫嚷:「好棒喔!」

然後,他們之間好像有我注意不到的暗號,因為鼓掌又極突然地停住了。馬上教室裡的氣氛變成沉默而緊張,好像期待我會再說出什麼有趣的事。大家又盯著我看,我才要坐下來,老師卻又發問:「請問,你是哪一國人?」哈!這個我就不懂了!我吸一口氣、抱歉地看著地板,覺得很措敗地坐了下來。

 

接著下來,我每天都去上課。我可以說第一年真是不好玩的。注音、拼音、無窮的語法練習,再加上整本課本都塞滿著讓人十分煩且嘮叨的例句。一年多來,用最笨的比喻就像是「老師像農夫,學生像細苗」不斷地侮辱我的智商。



上述的第一年是不太好玩的。第二年我才改變我學習中文的態度。這是由於一本新課本叫「中國民間故事」造成的。裡面傳述的是傳統中國必不可少的傑作,比如月下老人、花木蘭等。

對同學們來說極無聊,可是看那本書我才覺得苦盡甘來。因為我才意識到如果我把中文學好了,我最後一定會得到一個極貴重的獎賞,那就是能深入了解亞洲文化的本質。正如我十幾歲在德國學會英文後的經驗。從我看得懂英文報紙、雜誌、小說起,讓我開啟了一個新世界,接觸到美國民族令人敬畏的藝術創作力。

 

 



上中文課除了上頭說明的較理論上的事情外,也讓我獲得一個實質的收穫,那就是我在學校的電梯裡碰到我未來的太太。

那是一個幸福日子的早上,忽略她是完全不可能的,因為那位韓國小姐比老師們、越南、印尼、日本同學高出二十多公分。當然,我沒有立刻就與那位極俱吸引力的陌生女生搭訕,可是到我們第一次約會時,她的身高卻很有幫助,因為無論在學校走廊或是學校旁邊的咖啡和麵包店、在路上或是附近的捷運站,我都很容易地能找出她,很容易地跟著。



我有一個相當特別的怪癖,那就是我從不外食。原因有兩個,一個是我不肯吃味精。第二個是我愛做菜。

有個早上我按照慣例進入學校,找空桌子吃早餐。在五樓我找到了,可是桌子的三個位子當中一個被我喜歡的那個韓國佳人佔用著。我微笑著,但是她很優雅的樣子沒和我四目相接。我道「早安!」,就坐了下來,然後把我樂扣樂扣保鮮盒從書包拿出來,打開它。實行高度熟練的專門技能,我用左手平衡兩片法國麵包,右手閃電般地把我喜愛的瑞士起司和些沙拉放在上面。

看了我令人欽佩的表演,我對面的女子不得不放棄她拘謹文雅的舉止,突然大聲地拍著手,叫出:「喔!好棒喔!」

在電影中男主角接下來肯定的撕開那法國麵包跟女主角分享,可是實際的我卻遜多了。我紅著臉,看著地板,沈默地把早餐用力咀嚼,然後進去教室上課。

好幾個星期以後我才有類似的機會接近她,詢問到電話號碼。

 

得到了我夢中女生的電話號碼,約了半年的會,我就決定要和她同居。

巧合的,我一開始找地方住,一個老朋友通知我他突然決定要回國去退休,因此極需要地找一個人接收他那建立得很完善的頂樓加蓋花園住宅。

在速食店咀嚼油膩的漢堡時,我堅定地看著我的女朋友,像命令一樣地說:「同居!同居!妳一定要跟我同居!」

她看著地板、猶豫了一下,再考慮地問我:「會不會有太多的蚊子啊?」



 

 

我去過三十多個國家,各種各樣的風景都看過,可是對我來說台灣是最漂亮的。我們老家在山上,但是我跟祖先不同,我是在海邊長大的,我跟山和海都有很密切的聯繫。

在德國漢堡靠海的生活,我老是想念著山,但是一旦搬到山上時,我又非海風、大雨抽打般的聲音和海鷗的聲音不可。因此台北剛好是我理想的居住城市,因為有山和也有海。星期五下了課我就可以對我的韓國小姐說:「把行李放在車廂裡,我們立刻要到東岸去了!」

一般的話,她會這樣子反對:「這個週末不行啦,你不是答應了要跟我去逛夜市嗎?」

我討厭夜市就像撒旦討厭泡聖水一樣,所以我寧死不屈也不願踏進夜市。男人就是男人,當男人做決定的時候,是必需要聽聽從的,就如同美國前總統小布希所說的話:「My way or the highway!」﹝聽我的否則就完蛋﹞。

 

 

 

 

彷彿像拿破崙一般不可一世,我權威性地吩咐我的伴侶:慣例地一,把露營用的小冰桶擦乾淨,然後放在冰箱前面。二,給我們的三隻貓準備好兩天份的食物。接著最重要的步驟是由我來做的,那就是選擇把哪些食物從冰箱拿出來,裝滿小冰桶。

接下來我女朋友和我往往就會因行李太重而嘆息,但是仍把全部的東西帶去我們平常停在遠遠小巷子裡的車子,再趕快開上5號高速公路往東南方向去。

 

大功告成,一星期的語言中心、一星期的空氣污染都被我留在我車的背後了。十分鐘之後,我們老舊的車子即將進入雪山隧道了。

「嚴斯,每次當我們把新來台灣的朋友帶來這裡時,你都會耍同樣的詭計!對不對?」女朋友咯咯地笑說。「對啊!先不告訴他們我們即將開進比萬里長城更長的隧道,然而對著對我們因敬畏而說不出話的客人還要假裝出我們雖然每週末都經過這裡,但是從未注意到它是那麼長。那真是一件很好玩的事喔!」

我們到了雪山隧道宜蘭的出口,在頭城收費站付四十塊錢給收費員。

天變黑了,我們沿東岸開,經過極壯麗的山,享受著清風明月。

在蘇澳和花蓮的中間是ㄧ個小鄉村,那就是東澳。在那邊山上我們擁有一個離海很近的渡假小屋。當我們下車後就倒頭大睡。

 

 

隔天早上,幾杯很濃的咖啡後,我們出發,開兩個小時的路到太魯閣。

跟蘇澳到東澳的路一樣,這段路也是彎彎曲曲的。我想形容兩個非常令人驚嘆的情況:第一個就是我不曾看過這麼完美的海岸風景。另一個就是讓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看到其他駕駛就像開神風特攻隊般一樣的開車樣子。遊覽車、揚起灰塵的砂石車以及私人汽車在這條美麗的路上都十分不顧後果、不斷地違規超速。

 

我們注意到路邊交通局設立的警告牌,它表示本月本路段傷亡者總數:六。

「哈,今天是四號而已,」我一邊滿頭大汗緊張地開著車,一邊諷刺著說,「一年內在這條路死亡的人多於SARS和H1N1合起來的受害者十倍,可是仍沒有人按照交通規則開車!妳們亞洲人也太奇怪了吧!」

韓國小姐轉過頭來,給了我一個標準的藉口:「嚴斯,你們國家很久以前就開始發展了。你們法律和規定等也都是慢慢、逐漸地改善的。可是在亞洲這些都是才開始的……

我女朋友說到了這裡,我們正好經過一輛在路上翻倒的車子。我減速,看到車子旁邊著的駕駛:腳和臉都流著血,可是他好像沒有什麼大礙,他還很激動地講著手機。

「好、好、好,妳說的有道理,」我終止我們的談話。

 

 

我們開進太魯閣時,天空變得有很多雲。我沒看過這樣子的地方,所以我自然地發出表示答謝的呼喊。坐在旁邊的女朋友雖然聽不到但實際上我不斷地析禱著,感謝上帝將我們地球創造的這麼地完美。

不久,開始下起毛毛雨。我打開雨刷,可是它起先只非常不情願地擺動著,然後就在我們眼前裝死。雨立刻把全部的擋風玻璃蓋了起來,把任何視線都給遮住了。我驚慌失措地呼叫:「給我毛巾或T恤什麼的!快點!」

我女朋友英勇地轉身,翻找後座上的包包。她好幾次大動作地撞到我的手,害我幾乎完全失去控制駕駛。在我們車子的後面有幾十個一直按喇叭的遊覽車,旁邊則是深淵。

我吸了一口氣,然後像蝸牛一般地慢慢開,右手緊緊抓住方向盤,左手用我前天穿的內褲擦擋風玻璃,開出美麗的太魯閣。

 

我們一到了峽谷外面的道路,我就不得不承認我自己的偽善。兩個小時以前我還在罵台灣的駕駛,出乎意料的結果是,路上最魯奔的人居然也是我。

第一家修理店的老闆看起來不值得信任的。他撕開蓋雨刷的儀表面露出不耐煩地說:「全部要換掉。」

我們沒有選擇,沒有雨刷的話我們永遠回不到台北。

我們就問:「多少?」

看著老闆把手機拿出來,打給一個虛構的備用零件批發商(我們很清楚地看出來這個電話根本沒有對方,百分之百是假裝的),然後告訴我們價錢是極其誇張的五千八百元,我們二話不說就開走了。

第二家修理的老闆用鐡鎚敲不到一分鐘,雨刷就ok了。他拒絕收任何的支酬,還祝我們的旅行一路平安無事。

我對女朋友議論著:「在國外生活就這樣子:第一個人對你很不好因為你是外國人,第二個人對你很好也是因為你是外國人……」「阿門,」我深愛的對象回答。

 

車子修理好,天又變黑了。我們跳過花蓮,繼續沿海開了一,兩個小時。我突然煞車,因為我注意到在路邊有一個很有意思的指示牌。我大聲叫嚷:「妳看!」

我的女朋友不感興趣的問:「看幹麻?」

「往右轉是瑞穗啊!」

看她寫在臉上的不了解,我再十分熱情的說明:「瑞穗啦!你真的不知道嗎?!我每天買的牛奶都是從那邊來的啊!」

我右轉,馬上碰到一條河岸,在那邊停下車。

我們升起營火,把睡袋在放地面上。開了一瓶紅酒,在我們面前,滿月就在山上樹林間昇了起來。不久,我們兩個爛醉如泥,很快就不去想「瑞穗」了。在幾百個飛來飛去的營火蟲和成千上萬的深沉而嘶啞蛙嗚聲當中我們睡到日出。

 

黎明時鳥嗚聲喚醒了我。

一張開眼睛包圍我們的風景,美麗得使我目瞪口呆。我在河畔一塊大石頭上坐下。一條非常清澈,大約兩百公尺寬的河從高高的山上彎彎曲曲地流下來。在河上有一些小船,在上面站著戴著傳統斗笠的漁夫不斷地在撒網,收網。不幸的,我坐得太遠,我看不出來他們的魚獲量。

一半浸沒在河裡的巨大卵石上,雪白的鸛極站在那兒耐心地捕食。

離我們露營區一百公尺的地方,有一個紅色的吊橋。在吊橋的後面,是一望無際的太平洋,浪十分平靜,且平均地拍打著河口。

當我發現一小群在對面的河岸啃食牧草的水牛時,我突然想起以前有一次跟祖父的談話。那個時候我跟他在海邊評論:「你看,這個風景跟畫一樣地漂亮喔!」

他盯著我看,說:「嚴斯,這句話是你這一生中說過最笨的一句。嚴斯,聽我的話:藝術的美麗是不可能比得上大自然的美麗的。」

 

 

今天,坐在台東和花蓮之間的一條河邊,我才領悟到祖父那時的意思。

啊!我女朋友也醒來了,「좋은 아침」,我用很不流利的韓文道:早安

她在我離我一步旁邊的大石頭上坐下。我女朋友打著哈欠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轉過頭,看著她,等她繼續說。

聽了一會兒河水聲,她才說:「你想要永遠住在台灣。」我站起來,走過去坐在她的旁邊。

「我們結婚以後妳想住在哪一個國家?」我溫和地問。

「德國可以,韓國可以,就是台灣不行。」她回答說。

「為什麼?」我問。

她友善而果斷地結束對話:「在台灣沒有親戚!」

 

接受將來太太的要求,不久之後即將要離開台灣的我,卻在這一天在這條河岸流連忘返。

我答應她,我們下個春天會搬到德國去,但是我女朋友必須相對答應我一件事:那就是我們還要留在這完美的河口一整天,直到黃昏時才離開回台北去。

 

 

終於我們往回開,在靠近花蓮時。我建議直接越過市區返回台北,我的伴侶卻堅持:「這次我們一定要在中途的夜市停留下來,要不然那就太不公平了!誰叫你花了這麼多時間在你那庸俗的河口!」

 

不久,我們就到了市中心的夜市。停了車,我們沿著十分繁忙的道路走著。

當我們到時,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不得不想像到即將泡聖水的撒旦起來。

我女朋友一進入人群就很顯得興高采烈。夜市的走道都擠滿了人,讓人寸步難行。形形色色的攤位賣著各式各樣矯揉造作的塑膠製品,幾百個揚聲器同時重覆地播放著幾百首歌曲。另外一大堆味精和烤肉醬的臭味瀰漫了整個廣場。我正在體驗現實生活中地獄的一角。我女朋友卻像進入天堂之樂的大聲喊叫:「你看,那邊的年輕人吃的東西看起來不錯喔!」

她詢問對向的人群,然後牽著我經過十幾個小貨攤,在一個小吃店停了下來。

那地方的氣氛馬上讓我聯想歐洲中世紀的市場:人群圍住那三個極忙碌且極忙亂又流著滿頭大汗的人。他們一邊做菜,一邊不斷大聲地用台語推銷著。

我一句台語都聽不懂,所以我等我女朋友買到點心後,才問她:「這是什麼?」

她開心地回答:「南瓜海鮮。」,她就動手要讓我嚐試。

「嗯,下次,下次」,我咄咄畫空地說。

 

花蓮、和平、南澳、東澳、蘇澳,暗暗的夜色透著月光,我開著車,女朋友則在我旁邊打瞌睡。

我的思考是從南瓜海鮮開始翻騰起來。對我來說,這個無害的點心剛好代表西方和我客居台灣之間的巨大差別。從美國的阿拉巴馬到俄國的莫斯科,從挪威的歐斯陸到紐西蘭的奧克蘭,絕無可能有廚師敢混合海鮮跟南瓜一起烹飪的。我似哲學家般地推理:雖然我住在台灣那麼久了,但是當我看到南瓜和海鮮放在一起時,仍能引起我這麼深刻的反應,還是讓我感覺到文化上的差異。這個感覺應該就是意味著我仍然是一個又不能接受異國文化,又不開放的人。經過蘇澳了,我開上完全無人的5號國道了。

當我一邊開車,一邊舉頭望明月,讓我又想起了我女朋友在河岸石頭上說的話,也讓我想起了我的允諾。我即將忍痛離開台灣。「為什麼?」,我想。「因為我女朋友說我們非有親戚不可」,我承認了韓國伴侶的智慧,然後開進雪上隧道。我很小聲地背誦著論語,以免太大聲吵醒我那還在睡覺的女朋友:「子曰:父母在不遠遊……

什麼???我突然驚覺到自己正在不自覺地背誦著論語!!!誰說我沒受到台灣的影響,很明顯地我在這裡生活的三年是有改變的!!!嗯,甚至不排除在不久的將來,很久的未來我可懸會開始習慣夜市和南瓜海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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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iterature200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