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存在世界上的斑斕紫色像是花朵般在我眼前綻放成各式各樣或是溶合或是分裂的璀璨幾何圖形。
電音舞曲的節奏是天堂來的聖歌為我懦弱的靈魂帶來救贖的快感及高潮。
我舞動著身體像是這輩子從沒動過一樣。
周圍陌生的男男女女也燃燒著自己的心跳在各自構築的失樂園中遺忘著失去的自我與愚蠢的塵事。
一旁的沙發上幾個人繼續吸著大理石桌面上的殘餘白色粉末,不知是電話卡還是身份證、健保卡的卡片還有三顆紅色藥丸零散在混亂的桌上。
有個女孩子因為奔騰的節奏發出興奮的尖叫,其他人也跟著叫喊著。
這是阿孟他家位於郊區的一棟別墅,有花園也有游泳池,而且不管多吵鬧都沒關係這才是重點。
「嘿,你有看到我的天鵝嗎?」
一個染著亞麻色長髮的女孩子爬到了我的面前。
我搖了搖頭,並大口灌著不知第幾瓶的啤酒。
女孩子用因為黏著超長假睫毛而睜不太開的眼睛迷濛的望著我,「你叫什麼名字啊?」她說,口齒有些不清。
我隨口胡扯了個名字。
「你好,我是Miko。」
女孩說完後發出了清脆的咯咯笑聲,而我也一起笑了。
我們看著彼此笑到眼淚都流了出來,然後女孩站起來按著肚子說:「呵呵……我要走了,因為天鵝不見了,我不找到它不行。」
於是我點了點頭跟她揮揮手,看著她的背影旋轉扭曲消失在耀眼的藍紫色迷霧裡。
夜還未央呢,一切都變得美好了,我知道我其實身在什麼都沒有的世界,但此刻我卻擁有了全世界。
我看到了不曾看過的顏色與景象,我聞得到比任何花還芬芳的氣息,我在整個宇宙中游泳。
雨開始下了,我又回到了那個飄著雨的傍晚,屋裡如龍捲風舔過般混亂,背朝上倒地的老頭像是塊爛抹布,血從他微禿的後腦冒出形成了小小的瀑布,我看著他的後腦的血感到類似自慰的快感,一旁嘴角流血的女人卻在這時爬起向我走來……
臉頰熱辣辣的……
手上滿是紅色的血……
尖叫……
滴答滴答的雨聲打在屋頂上……
女人默然的望著我,然後她……
我被不安的喧鬧聲拉回了什麼都沒有的世界,那裡沒有下雨也沒有腥紅的血。
天已經亮了,音樂也停了,陽光從黑色厚窗簾的縫隙射進來。
我搖晃著走向圍繞著什麼的那些人們,他們的臉色都白得像是吸血鬼,每踏一步我都得小心不去踩到四處散落的莫名其妙物品;斷頭的芭比、黏黏的奶嘴、碎裂的針筒還有無數的空酒瓶及被燒掉一半的聖經。
越過其他人的肩膀與後腦我看到了那個找著天鵝的女孩,她孤單地躺在木質地板上激烈抽搐並且口吐白沫,假睫毛下的眼睛看不到瞳孔。
我擠過一個赤裸上半身的外國人,他全身都是毛及刺青,而且即使在這室內渾濁的空氣中依然聞得到他所散發著濃烈的體味及欲蓋彌彰的古龍水味。
「Porcamiseria!」
應該是來自西班牙的外國人這麼對身邊白白胖胖化妝技巧獨樹一幟穿著清涼似乎是他女朋友的女孩子抱怨著。
我跪下摸了摸天鵝女孩Miko的額頭及脈搏,女孩子簡直就像是離水的魚般拼命抖動著,身上鮮艷的COCOLULU上衣也捲了起來露出了白色的肚子及肚臍上的水鑽臍環,那顆大大的水鑽在長著淡色寒毛的平坦腹部上配合著主人的抽搐閃爍著像是什麼的暗號。
我摸著Miko的手看著四周的人們,他們的臉上充滿了恐懼、厭惡、無助,還有虛假的同情心等了無新意的情緒反應。
阿孟推開了人們走向我,我一看到他便叫他快去拿牛奶來。
我讓Miko坐了起來,而阿孟則拿著一瓶家庭號的全脂鮮乳走向我,還沒開過,又香又醇。
我用姆指跟食指撐開往她的嘴,讓阿孟將牛奶倒進去,同時我也將食指與中指滑過她柔滑的舌頭往扁桃腺挖著。
Miko嗆到了好幾次,白色的液體從鼻孔及嘴巴冒了出來,我的手指也差點被咬斷,最後她終於吐了,把肚子裡所有的東西毫無保留的噴濺在木質地板及一些人的腳上還有我跟阿孟的身上。
人們發出了慘叫向後跳著退去的樣子跟猴子完全沒有兩樣,有幾個女孩子哭了出來,也有人因為那騷酸味道也在角落及沙發旁邊吐了。
阿孟因為白色的STAYREAL上衣沾到了綠綠黃黃的酸味汁液而皺著眉。
我覺得顏色由綠黃紅黑構成的穢物在地上所畫出的圖案其實滿有康丁斯基的風格。
女孩終於停止瘋狂抽動靠著我胸膛,呼吸也逐漸平穩了下來,她吃力地睜開失焦的雙眼看了看阿孟又看了看我,脫落的假睫毛像是疲憊不堪的候鳥的羽翼。
「妳是跑到哪裡去找天鵝啦?」我說。
女孩茫茫然地望著我,一臉不知發生什麼事的樣子,人中旁的白色牛奶與掛在嘴角的黏稠物的形狀看起來有種另類的美感。
2
我想大部份的人其實都跟我一樣渴求著末日的到來。
不管是地殼變動、隕石衝撞、外星人入侵、列強發動戰爭並互相用核子武器報復攻擊,什麼都可以,只要能讓這個無趣的世界及社會還有秩序徹底崩潰坍塌都好。
在毀滅後的焦土上,剝去道德與法律這層假面後人們以最真實的樣貌求生存的形式非常讓我著迷,姦淫擄掠血流遍野的美麗光景是我渴望的烏托邦。
我偶爾會在睡前雙手交握向神乞求著:「毀滅吧!請讓這個爛透了的世界被毀滅吧!」
但我的願望從來沒有實現,也許是因為我完全不相信神的關係。
由於世界沒有毀滅,所以我起床後還是得去工作。
我在跟我住的套房走路約要十五分鐘的便利商店做大夜班。待在迷途之家時我就曾在那邊以打工的身份待過,出來以後就想說反正都順手了就繼續做。
客人來了,自動門配合著輕快的音樂打開,我在櫃檯後看著書昏昏欲睡,還有兩個半小時才能下班。
「歡迎光臨。」我有氣無力的說。
客人喀喀喀地走到了櫃抬,「一包七星。」女子說。
我不甘願地抬起頭。
「啊!」女孩看著我發出驚訝的聲音。
我看著這個黑色頭髮的女孩子,雙頰通紅的她似乎喝了酒,好像有些眼熟卻又想不起來。
「是我啦,Miko啊!」
「喔喔,妳頭髮變黑啦。」
「對啊,好看嗎?」
「不錯喔。」
「呵呵,對了對了,上次謝謝你耶。」
我露出不解的表情,於是她把手放在嘴裡做出嘔吐的樣子,接著我們相視而笑。
「如果不是你我說不定會死掉耶,雖然很糗又很丟臉啦。」她說。
「妳太客氣了,而且阿孟也有幫忙喔!」
「阿孟?喔,你說那個正太男喔。」她的語氣非常不以為然。
雖然不清楚『正太男』是什麼意思,我還是點了點頭。
「不過真的滿丟臉的喔妳。」
她假裝生氣了一會兒,又馬上笑了出來。接著她問我幾點下班,並決定等我下班一起去吃早餐。
Miko似乎很喜歡說話,而且什麼話題都聊,只是那不停說話的樣子又讓我想到了離開水的魚。
她說她今年二十一歲,金牛座,她家就住在我工作的便利商店旁的街道底的社區,正在讀附近大學的哲學系,平時最喜歡看電影跟小說,偶像是丹佐華盛頓跟吉本芭娜娜。而且非常非常討厭吃馬鈴薯及綠色的花椰菜。
「要我吃那種東西不如殺了我。」她理直氣壯的說。
我們在早上七點十五分的陽光中走過了喇叭聲此起彼落的街道去吃麥當勞的鬆餅套餐,當然她的薯餅是我幫忙吃掉的。
吃著滿是奶油與人造楓糖的美味鬆餅和喝著冰涼的可樂間,我又知道了她有一個哥哥,她還因為爸媽離婚而自殺未遂過。
大片落地玻璃窗外射進來的熱烘烘陽光照在空蕩的鬆餅保利龍盒上使得剩餘的楓糖漿閃閃發亮,窗外的人們拖著沉重的腳步幽魂似地在朝陽中往各自的目標前進著。
吃完鬆餅後我突然好想睡覺,但她卻意猶未盡地說她想要看電影。
「那去我家看DVD如何?」我說,感覺眼睛都快打不開了。
好啊好啊,她說,然後將她的熱那提一飲而盡。
我們在我家巷口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影視出租店逛著,早上的影視出租店出乎我意料的生意興隆。由於我沒有任何意見,所以她借了《突變第三型》。
「很好看喔!」她這麼說。
回到家時我已經幾乎睡著了。
她興致勃勃的在我的小房間裡到處看著,昏沉的我則照例打開冰箱拿了一罐啤酒來喝。
她專注在我凌亂的書櫃上,並仔細地一層一層讀著上面的書名跟作者。
「你很喜歡看書喔?」
「嗯,因為我很閒又沒朋友啊。」
「呵呵。」
床邊的時鐘顯示著九點一刻多,我們肩並肩喝著酒,並分享著她托特包裡的大麻煙,然後拉起了窗簾開始看著科學家在雪地裡遭遇外星怪物的恐怖故事,我聞到她身上混雜著煙味與酒味的玫瑰香氣並在大麻的氣息中安穩地逐漸進入了夢鄉。
事情的發生自然得像是呼吸。
矇矓中我感受到她柔軟的嘴唇與舌頭,同時想著出康丁斯基般藝術風格的嘔吐物,隨後我伸出舌頭回應了她。
陽光自窗簾的細縫照了進來,在光線中灰塵毛屑等懸浮物像微型的水母緩慢地浮沈著。
本來墜入紛亂夢中的黏稠意識也瞬間透澈清晰就像深山裡的泉水。
當她用有著誇張彩繪指甲的手滑過我的兩腿間時我感到有些害怕,但還是冷靜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
這種發展要說意外是有些意外,但要說理所當然也還滿理所當然的。
但我其實並不是那麼樂在其中甚至有些恐懼,手心的汗簡直像五月的雨般不停滲出。
當然,這十八年半來我不算是沒有經驗。十五歲時曾在無人的體育館摸過學姐的胸部,我還像父親藏起來的VCD那樣舔了她的性器官,但僅止於此,我拍開她往下探的手時她的表情依然深深烙在我的心中,三天後她就去了加拿大了。
偶爾我也會花個一千五上理容院按摩,大部份濃妝艷抹的小姐馬殺雞的功夫其實都乏善可陳,不過重點就是她們最後都會用手幫客人做『技能保養』來結尾,運氣好的話還有小姐主動願意用嘴巴呢!
其實我很害怕『性交』這件事。
我想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為我的陰莖長得有些『與眾不同』。我是在小六的游泳課才知道自己的跟別人的長得不一樣,還因此被自己的好友嘲笑戲弄,當然這種事也必然無可救藥地在十分鐘內傳遍了整個班級。
我也許就是從那時開始乞求地球的滅亡與人類的衰敗能快速降臨的吧。
當她掏出我的生殖器時我瞬間被熟悉的渾噩情緒吞噬。
「妳會不會覺得……我的……長得怪怪的啊?」
她將我的生殖器握在手中近距離仔細觀察時我望著在陽光中飄浮的塵埃不安地說。
「呵呵……不會啊!我還看過更誇張的呢。」她溫柔的笑著說。
在安心的同時我卻有種說不出的失落感。
於是我翻身將她壓住,然後強硬將她GOZO牛仔褲的釦子扯開。
我好像聽到她叫喊著保險套之類的,並不斷地扭腰掙扎著。
只可惜我除了心臟裡沸騰的血液外已經什麼都聽不到了,而且很遺憾我家也沒有保險套。
最後她也放棄似的順從著我粗暴的生硬表現並迎合著那節奏。
方興未艾的灼燙陽光在我們的汗水裡發亮。
下午四點五十我醒了過來,因為強烈的尿液。
沒有關的電視正上演著無聲的雪花亂舞,她赤裸的躺在我旁邊發出平穩的呼吸,灰暗的室內我看著沾附在她稀疏的陰毛上白色的凝固物質。
那好像是證明著什麼的記號,但其實不過就是激情的遺骸罷了。
我關掉了電視,空氣中大麻的味道依然繚繞不去,跟古老的幽靈還有久遠的回憶一樣。
從廁所走回來時我的腳踢到了某個東西,是她黑色的Portor皮包,於是我撿了起來隨手翻著。
學生證、身份證、健保卡、玉山銀行的提款卡及VISA卡等等,還有一張……黃色的卡片,我將卡片抽了出來,除了個人資料外,最上面還標示著『重大傷病免自行部份負擔證明卡』。
我記得阿孟也有張一樣的卡片,他說只要有那張卡片要多少史丁諾斯都可以拿得到。他也總是說那些醫生只是被他唬弄的白痴,他根本沒有憂鬱症,只是阿孟似乎從來都不知道自己拉到茫的時候跟我說過什麼話。
手中的卡片讓我感覺自己似乎看到了什麼不該看的東西,我將那張重大傷病卡放回皮包,然後慎重的將皮包放到了桌上。
躺回床上的我聽著她如同高原上吹來的微風的呼吸久久不能入睡。
夕陽從窗簾射了進來,線狀的紅光舔著角落的陰影並給予了它們異常的超現實樣態。
窗外開始傳來下班人潮車陣的焦燥騷動,高原上吹來的微風變成了呼強烈的兇猛強風,我墜入了久違的灰色調夢境。
夢中我又回到了陡峭的山壁上,遠方濃厚沉重的雲如群交的蟒蛇迅速相互纏繞結合,強烈的冷風尖叫著,巨大的鳥類拍著翅膀從我身旁飛過,那翅膀的聲音像是低沉的雷。低頭一看,腳底下是被金鍊鎖在峭壁上憔悴的普羅米修斯,幾隻大鳥拍著巨翼爭食著祂的肝腸,像鋼的喙在風中將紫色的滑溜腸子拉得長長的,振翅的大鳥用力甩動著無毛的頭部想將腸子扯斷,但有著超級延展性的腸子只是被拉得細細的,並在狂風中發出了旋律……
3
自從回歸到這個名為『社會』的巨大旋渦後,我出乎意料地懷念前那兩年在迷途之家的時光。
在那棟幽暗的建築物裡雖然規律的作息及乏味的課程無趣至極,三餐的菜色也是糟糕之至,身邊大部份的人也都是空有方剛血氣卻毫無腦袋只會虛張聲勢刺龍繡鳳的紙老虎,但日子卻也平靜而安逸得像是初春的天空,而且除了義務教育的部份外還能學到不少在學校是學不到的技能,表現得好還可以出去工作賺取以後所需要的錢。
那裡的交誼聽旁白色長廊的盡頭有一間小小的藏書室,我有空時總是躲在那裡翻著書,儘管號稱是藏書室,但裡面的書籍量其實寥寥無幾,書目也都不怎麼樣。平時幾乎沒有人會去那裡,這也是我喜愛它的原因之一。
在那片充滿老舊破損《大家學論語》、《湯姆與漢克》、《國語日報辭典》的狹窄書海中我最常翻的是一本有美麗插圖的《希臘神話與星座故事集》,裡面用適合孩童的語調敘述著希臘眾神與凡夫俗子間眾多不輸給八點檔的愛恨情愁的故事,當然它完全將脾氣火爆的宙斯毀滅父親等泰坦諸神的往事及不分男女還是人妻都通吃的惡行略過,只是稍稍提了祂喜歡把看不順眼的東西或情婦私生子變成星座的淘氣行徑。
也許會有人覺得希臘的神太人性化了,但在我看來,比起現今各種滿口仁義道德自認慈悲慈愛卻像惡魔要迷惘的人們定下『崇拜我』這樣交換條件才能得到救贖的眾神,隨心所欲任意妄為關係複雜甚至還會被人類欺騙;消逝在歷史中的希臘諸神更加接近我心中的神的形象。
撥開層層冠冕堂皇的說法,人反正也只是以因為自私的慾望、利益、對死亡的恐懼才會需要神跟天堂還有地獄的存在,宗教也不過是資本主義的原型及統治的手段罷了。
但我並非說會開出條件的神不好,畢竟如果沒有得到人們的敬愛與膜拜神也就不是神了。
可能會有人說這樣想太自以為是了,但假如沒有了『人』這種脆弱無知的對比後神是否還會是神呢?
我那時最愛讀《希臘神話與星座故事集》裡關於普羅米修斯的故事,祂為凡人從奧林帕斯山帶來了火,卻因此被宙斯處罰綁在高加索山日復一日被鷹啄食會不斷再生的肝臟喔。
當然那時我壓根不瞭解那故事的隱喻也沒得到什麼啟發之類的,單純只是因為比起大熊星座的由來或是跟戴奧尼所斯一同幹蠢事的人馬還是根本就活體醋罈子的赫拉比起來這個故事對我有種難以說明的吸引力。
我總是看著水彩畫插圖上肚子滿是血紅並被金鍊鎖在懸崖上滿臉苦悶的普羅米修斯思考著祂在無盡的日夜中到底都想些什麼?
後悔、懊惱、悔不當初?還是自己將火送給困苦的凡人而滿足於類似彌賽亞情結的錯覺呢?
我只要有空就避開人群躲在無人的藏書室裡著魔般地重複讀著偷火賊及祂的報應的故事,想著被火啟蒙的人們、憤怒的宙斯及祂手中的霹靂火、紅色的寸斷肝腸及孤單高高掛在吹著蝕骨寒風懸崖上千百年的普羅米修斯……
「妳會不會覺得這話題很無聊啊?」在自言自語般說了長篇大論後我才回過神有些困窘的問坐在對面的Miko。
七點半睡醒時她說她肚子餓,於是我們再沖完澡後就到了被霓虹燈染得五彩繽紛的灰色街道上逛著。
然後在小巷裡發現這間叫『CASABLANCA』的西餐廳,Miko一看到它便雙眼發亮並興奮的對我說這間餐廳不但上過電視,在網路上也被瘋狂推薦,她超想吃看看的。
然後她就興沖沖地拉著我走向了『CASABLANCA』,而我則無奈地望著那以紅黑為主要基調的華麗裝潢,快速雙手並用撫了撫自己身上皺巴巴的APE短T,並一邊踏著沉重的腳步一邊擔心著破表的恩格爾係數隨她進入那扇玻璃擦得光亮通透的門。
「不會啊,所以你是無神論者囉?」她笑著輕輕搖了搖頭,同時用耀眼的銀叉插起了淋著乳白色醬汁的魚肉送入口中。
法蘭克辛那區唱著《Fly me to the moon》的嗓喉如同加入了蘭姆酒的義式咖啡,那底韻深厚的歌聲搭配著熱鬧的旋律悠揚在清脆的刀叉聲與零星的客人們蜂鳴般的低語裡。
我嚼著味道差強人意的牛排,想了想後說:「我相信有某個超越所有東西的力量存在,人類用不同的文化系統及需求跟政治立場去理解並將其解構再以自己理想的形象去重組並用不同的語言給予其名字,但講的其實都是同一個東西。」
她在我說著話時是保持著微笑小口進食並仔細聽著,那沉默很穩重卻也難以捉摸。
「你的想法充滿了驕傲與自負,還有些孩子氣……不過是個很有趣也很獨特的觀點喔,我很喜歡。」
聽到她這麼說我感到有些難以為情,我從未在別人面前說過這些,這輩子也沒一下子說這麼多話過。
在溫和的燈光下她沒有戴假睫毛的眼睛閃著讓我目眩的光輝,我現在才發現她沒上妝的五官也很有魅力。
「那妳相信神嗎?」我說,並用力吞下了最後一塊和著血及過鹹紅酒醬的肉。
「只要看看每天的電視新聞就知道到底有沒有神了不是嗎?」她毫不遲疑地說。
最後她請了這頓飯。
「我想你應該不是那種要靠買單才能證明自我從而得到膚淺優越感的可悲沙文主義者吧?」她笑著說,並拿起了帳夾向襯衫硬挺表情冷淡的服務生招了招手。
而我汲汲可危的恩格爾係數也因此逃過了崩盤的危機。
4
「我今天放假。」
當我們吃完晚餐繼續漫無目的在街上走著時她看了看手錶並提醒我已經九點五十時我這麼回答她。
她因為聽到這個謊言而興高采烈。
「那你陪我去我的秘密基地好嗎?」她不等我回答就拉著我的手快步向前走去。
我們穿過了林立了互相抹黑的選舉看版的街道,擦身而過的人們個個都無表情地對著手機說著沒有重量的貧乏言語。
她帶著我將無數閃著英文字的霓虹燈拋在腦後走入防火巷,在旁邊成群抽著煙的外勞們透過晨霧般的紫色煙雲淡然的用怖滿血絲的雙眼看著我們。
隨著她我們進入了某棟被許多老舊平房包圍的廢棄大樓,那殘破的大樓讓我想到了印象中的九龍。
在黑暗中我感覺著她手心的汗踏上了彷彿無止盡滿是垃圾塵土及蜘蛛網的水泥階梯。
混合了霉味的凝滯空氣因為我們的闖入而像果凍般顫動著。
當覺得快不行的我氣喘如牛;衣服也緊緊黏貼在汗溼的背上及胸口時我們終於到了階梯的盡頭。
Miko抹去了額頭的汗,然後打開了眼前那扇被噴了紅漆的老舊鋁門。
門開的同時迎面而來的涼爽夜風溫柔地輕撫過我的臉,我用力吸了口那富含水氣的風像是在迷失於沙漠中許久終於碰到綠洲的疲憊旅人。
頂樓長著許多雜草,像是什麼的繭的水塔破了個洞,曾被拿來曬衣的竹竿折成兩半與退色的空酒瓶躺在龜裂的水泥地上。
涼風不知何時轉變成了帶著廢氣與不知名臭味的燥熱氣流不斷地流竄著。
我走到了低矮的圍欄邊看著從不曾留意過的城市夜景。
斑斕的燈火環繞著高聳的大樓群,就像是裝飾著花俏聖誕燈飾的墓碑。川流不息的車潮讓四通八達的道路變成繽紛的金黃光河。看不見星星的夜空裡,暗淡的月倚在遠方沉睡著的山脈上就像是這個世界的巨大卵黃。
「我常常自己在這邊看著天空跟大樓喔,只要到這邊就感覺其實不管什麼事都沒什麼大不了的。」她走到了我身旁說,烏黑的頭髮像是要幫無形的風勾出線條般飄揚著。
她的聲音在風中與城市的燈火裡盤旋低迴在我的耳邊,然後不留痕跡的消失在狂嘯的風中。
她說她小時候的夢想是當個芭蕾舞者,穿著純白色的舞衣在舞臺上畫出最優雅的弧線。
她的舞蹈老師說她極有天賦,只要看看腳的形狀就知道了。
學了三年後母親卻毫無預警中止了她最愛的芭蕾舞課,因為父親的生意失敗了。
畢竟芭蕾舞課實在是太昂貴了,而且哥哥上大學也要不少花費,所以只好將她跟哥哥放在不可能平衡的天枰上比較。
「女子無才便是德,沒有什麼比嫁個好人組織自己的家庭對女人來說更重要的。」母親對失魂落魄的她說。
倍受母親寵愛哥哥上了大學後卻開始走上了母親預期外的路,同時父親也為了在大陸認識不到半年的女人拋棄了家庭。
失去蹤影的父親什麼也沒留給他們,所以她很小就開始打工,而不但沒有工作還常常不見人影的哥哥除了討錢喝酒外的興趣就是把母親當沙包打。
她每次看到在簡陋客廳裡哭泣的母親不知為什麼就想到記憶中芭蕾舞教室那整面光亮的鏡牆及自己映在上面模糊的身影,那倒影頭上白色的羽毛頭飾在鏡子裡閃閃發亮。
「不能怪你哥,妳也知道他以前很乖,還當過模範生,都是我疏忽害他交了壞朋友,偏偏現在景氣差工作又難找,他自己也不好受,再怎麼說這孩子這麼聰明……」母親總是臉上帶著淤血這樣對她說,而她則默默無言看著像是琥珀裡的古老昆蟲被包覆在鏡子裡的白色倒影凝固的笑臉……最後她從那個家逃走了,跟她的父親一樣。
帶著廢氣與不知名臭味的燥熱氣流繼續在我們四周呼嘯著。
她是去年在FaceBook上認識了『非試不可』團的團員Tina,接著就開始跟他們那一掛一起玩藥了。
「你也是在FaceBook上認識他們的嗎?」她問我。
我告訴她我是因為阿孟的關係才跟那群人混,除了阿孟外跟他們混了這麼久其實也沒認識稱得上是朋友的人,而且總覺得跟他們聊天很像是在吃無酵餅吃到飽。
Miko呵呵的笑了,她從包包拿出了小小的透明罐子,裡面有幾顆綠色及紅色的藥丸。
「要穿嗎?」吞了一顆後她問我。
我點了點頭,然後接過邊緣略略磨損的綠色藥丸吞了下去。
我們晨默的看著閃爍的城市燈火,風好像更強了,強到時間都被吹散開來,而底下橘黃的車陣光流如同螢火蟲隨風飛了起來。
Miko的哭聲在呼呼的風中傳了過來。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她不斷這麼說著。
那哭聲讓我有些慌亂,她哭泣的低喃簡直就像是從古老墳墓的深處傳來的。
這時忽然無預警的飄起了雨,空中佈滿了反射出著城市燈光的灰紅色的雲。
Miko的哭聲在圍繞著我旋轉的藍紫色光點中與母親的聲音融合並將我帶回三年前的那個下雨黃昏。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倒在廚房地上的母親大聲哭喊著,但父親卻充耳不聞地用力的踹著嬌小母親的身子。
地上散落著破碎的磁盤。
當警察的父親在外總是笑臉迎人,不但在教會極受教友的愛戴,在職場上也領過不少獎章並常被表揚。
「我他媽的跟幾隻母狗玩玩輪得到妳管嗎?還威脅我,是那個漢子教你的?還是妳只是活得不耐煩了?」
父親說,他的腳踩著母親的臉,但表情卻掛著平常和藹的笑容。
母親扭曲的嘴角流出像是失去用處的言語化成的紅色白沫。
剛放學回家的我在暗處無言地看著著眼前經常發生的光景。
這時母親發抖的手緩緩舉了起來,瘦小的手在半空中晃著,曾經給我無條件擁抱與呵護的高舉的手像是要對我述說著什麼。
看著那慘白的手讓我體內的某個黑暗通道裡沉睡著的東西甦醒了,它對我低語著:「你都幾歲了,難道不該證明些自己的能力給這個虛偽的世界看看嗎?還是你只是如此就心滿意足了……」
於是我從書包中拿出今天從校長手中接過的沉重獎盃,那是全縣英語作文第一名的獎盃,上面刻著我的名字。
作文的題目是《All we need is……》。
我默默走到父親的背後奮力的將金色的獎盃砸向他的腦袋,那年我已經長得高過他半顆頭了。
黑暗通道裡甦醒的東西正愉快的哼著歌,它哼的是《天空之城》的主題曲。
父親倒了下去,母親同時也放下了她高舉的手。
緊握染上腥紅的金色獎盃的我感覺到自己正發著抖。
我輕聲呼喚母親。
黑暗通道裡哼著《天空之城》的主題曲的東西拖著身體爬了出來,它在我耳邊用親膩的語氣安撫著發抖的我。
眼神空洞的母親躺在地上望著我,接著慢慢爬了起來。
然後,我感覺到左臉頰一陣灼熱,母親搖搖欲墜地走到了我的面前並揮了我一巴掌,力道雖輕卻讓我感到彷彿被撕裂,這是我母親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打我。
「不肖子!天啊,你幹了什麼好事!」
腰都挺不直的母親氣若游絲的對我說,她看著我的眼神像是鋒利的刀劍刺穿了我身體最脆弱的部份。
我放開染上紅色的金色獎盃,它在地上摔成了兩半。
爬出黑暗通道用親膩的語氣安撫著我的東西睜著混濁的雙眼在我迴繞著嗡嗡聲的耳朵中發出了怒吼,但我察覺到那是我自己的嘶吼,我看不清楚眼前的事物,因為莫名的淚水灌滿了雙眼。
我怎麼也想不起來事情發生的先後順序,等到回過神時我手中斷裂的獎盃的尖銳部份已經完全插入了母親的腹部。
她留在我臉頰的掌痕還發燙著。
我看著她茫然盯著自白色毛衣擴散開來的血,時間從此暫停了。
我甚至聽到時間齒輪停止的喀啦聲。
在停止的時間中她抬起了頭看著我,然後……用扭曲的嘴角淺淺地笑了。
5
不知何時Miko爬過了生鏽的欄杆站在風中面向無垠的燈火。
「你上次不要理我的話我說不定早就如願死了,因為我連吞了十件還拉了一管喔……我其實有點恨你。」她說。
我看著她融入強風與細雨裡的背影,那瘦弱的身影漸漸與我心中被綁在高加索山上的普羅米修斯重疊,狂亂的黑髮就像是掉出腹腔的紫色腸子。
其實我不太驚訝喔,就像我沒真正喜歡過其他人一樣,沒有人會喜歡我的,誰也不喜歡雞雞長得這麼奇怪的人啊。我在心裡回答她。
似乎有什麼正在拍打著巨大翅膀的聲音傳來。
她繼續說著話,那瞬間被風吹走的話語讓我想起了碎成兩半的金色作文獎盃及它插入母親體內的下半部上所刻著的我的名字。
「我感染了HIV,我想是從兼差的地方被感染的,醫院還發給我張像是死亡證明的重大傷病卡喔。
「對不起,跟你做了以後才告訴你……對不起……我以為從來不會有人管我的死活……你明明救了我……可是……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很喜歡你……可是我好害怕……我以為我不怕死……」
頭髮纏繞著風的她哽咽著,身體在風中不安地搖晃。
我也爬過欄杆站到了她旁邊,越來越亢奮的腦袋讓我感到輕飄飄的,腳下模型般的街燈與樓房透出的光都變成了星星,我覺得自己像是遨遊在宇宙的邊緣。
如果站在高加索山上所看到的是不是這樣的風景呢?
「嘿,你看,那是不是你的天鵝啊?」我牽起了她冰冷的手指著前方在奔騰轉動的雲中忽隱忽現的月亮。
「真的假的?在哪裡?」她破涕為笑說。
站在狂風不斷的高加索山的頂端我牽著她俯瞰著像是由星星構成的世界,雖然它其實只是個瘋子口水所形成的無底泥沼。
「在那裡啊,走吧,我們去抓它!」
「嗯!」她眼睛裡滿是眼淚笑著看著我,我深深吻了她毫無溫度的唇。
在風中我們握著彼此往月亮的方向踏出了步伐,在無盡的星河中,我看到了白色的天鵝優雅地拍動著翅膀飛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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