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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前,女兒探訪外婆順道抱回了一套全新無毒配方的幼兒粉彩蠟筆,統共四十八色。包裝上如是簡介:幼兒粉彩蠟筆,入門基本款。簡直難以置信,四十八色竟為基本款?下一代的孩子真幸福!回想我們那個年代,基本款應為七色彩虹筆,二十四色則屬高檔奢侈品,更遑論甚麼四十八色的了。想來,這就是所謂的「世代隔閡」,見得著卻觸摸不到的另一世界。

見女兒日日喜孜孜執筆胡亂塗鴉,蠟筆很快磨損短斷,我在一旁無限感喟兼耳提面命,碎碎嘮叨女兒要懂愛惜,奈何小耳朵左進右出,蠟筆接二連三香消玉殞,徒留一盒的粉蠟碎屑屍骸。女兒滿不在乎蠟筆越變越短,照舊興高采烈胡亂塗鴉,在她的世界沒有長短那類的繁瑣細節,只有眼前單純直接的繽紛絢爛,一逕的快樂無憂彩繪,或勾勒千奇百怪的線條輪廓,或填充團團揉揉的各色層次,或純粹惡搞無關創作的隨興塗鴉,直至蠟筆壽終正寢宣告正式報銷扔丟入垃圾桶……面對小人兒氣極敗壞的跳腳質問,我頭疼欲裂地開始絞盡腦汁榨一合理解釋。毋庸置疑,確是一大難題。

「蠟筆斷掉太短壞了沒辦法再畫只好丟掉。」非常簡潔俐落,可惜稍嫌失溫欠缺情感;「噢寶貝,雖然很遺憾但我必須告訴妳,妳的蠟筆不幸生了一種治不好的病,現在它死翹翹了要變成天使飛回去天堂,請妳笑著跟它說掰掰好麼。」溫馨感人,但似乎有些太過濫情;或許,可以再更戲劇化些,「孩子,人生就是這麼一回事。現在只是一枝蠟筆,將來還會有更多更多的人事物自妳所擁有當中陸續消失不見,妳必須學會接受失去,無論微笑或哭泣,都好。」……同一成年人談論生死探究生命奧秘我可侃侃而談答辯流利,但面對眼前的四歲孩童我卻支吾結巴擠不出隻字片語。唉!

半晌,方知自己根本多慮了。俯探垃圾桶的小人兒很快扳直身軀,若無其事蹦跳至房間掀翻撈出那盒早已殘缺不齊的粉彩蠟筆,抓了幾張老媽工作用的A4廢紙開始就定位愉快塗鴉。「媽咪,畫太陽公公。」我呆怔地自女兒手中接過那枝短縮了三分之二的橘色蠟筆,訥訥幾乎不能成言。「太陽公公要下山回家睡覺了,我們改畫星星和月亮,好嗎?」女兒頭搖如波浪鼓,「不要!我要畫太陽公公啦!」央不過她那隔代遺傳青出於藍更勝於藍的頑固,只好勉強執握短無可握之處的蠟筆在紙上煞有介事落跡一枚似日非日的「太陽公公」。

如無意外,垃圾車將於稍晚駛抵大廈門前,載走那袋隱約散發一股酸腐騷臭的垃圾,袋中的蠟筆殘骸勢將一併被載離、焚化與銷毀,化作餘燼永不復返。於是、日落不再只是單純的日落,夕陽餘暉墜入地平線的同時,即代表著某一事物將「永恆失去」,但女兒似乎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依然是無塵無染飛揚愉快的好心情;又也許,其實她心知肚明不過滿不在乎罷。「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沒有這盒蠟筆還可以再買一盒新的,沒什麼大不了嘛。」後我猜,她心中約莫是這麼樣想著的。

懂得愛物惜物不可一昧浪費這類的大道理日後尚可慢慢教導無妨不急,因而我並不打算怪責女兒。坦白說,我心中實是喜多過於怒,因自女兒身上意外見著久違了的天真爛漫豁達,渾然天成毋須人工鑿修潤飾。這種豁達本是與生俱來人人皆有,可惜往往伴隨年歲增長日復日不斷被現實生活磨蝕變作坑疤,到頭來反要依賴智慧與悟性反覆補綴再三修繕。過去我總視母親太過婆媽若干挑嫌,曾幾何時我竟也失卻了那份自在灑脫,狼狽淪至被嫌笑的婆媽行列?原來佛家云之因果輪迴並不在身後而是在現世!相較母親顯然我幸運許多,因女兒稚幼尚不懂如何嫌笑娘親,我還有機會可力挽狂瀾扭轉乾坤重拾豁達。

好容易才描繪出了那枚似日非日的太陽,女兒緊接著再嚷央補畫藍天白雲佐襯。畫藍天難度不高,以藍色系蠟筆填充塗滿即可;白雲可就不同了,不單難度高學問也大,草率敷衍絕對行不通。雲朵除出輪廓尚須填充色彩,既為白雲當然得塗白色,四十八色粉彩蠟筆組裡的確有枝白色蠟筆,問題是該如何讓白色在紙上清楚顯色呢?紙張為白底,白上塗白根本無法彰顯效果,只能隱約辨得依稀輪廓勉強充作一朵軟絮白雲。「媽咪,沒有看見雲啊?」面對滿臉狐疑的女兒,我突發奇想乾脆先用黑色蠟筆塗黑部份範圍,繼而在一片漆黑中細描慢繪棉花糖白雲,未料竟得一朵慘澹灰雲。「咳咳、咳咳。因為快要下雨了……」任憑我說破嘴,始終無法說服女兒認同那朵慘澹灰雲。「我不要下雨!我要白雲啦!」大失敗!逼不得已趕緊翻箱倒篋,費了一番工夫才在雜物堆裡尋出一張皺折大半的黑色厚卡紙,搬了本厚如磚塊的大辭典使勁將它壓平,硬著頭皮嘗試第三度的藍天白雲試畫。折騰了大半天,白雲終於大功告成,卻換藍天消失不見,只好再另闢美勞教室時間,即席秀上一段剪刀喀嚓膠水沾黏的神奇魔術表演了。

開頭,對於女兒不願妥協灰雲的堅持頗覺氣惱,壞脾氣幾乎忍不住當場發作,稍後慢慢調整情緒,另換角度再想也就釋然了。孩子們看世界很簡單,好是好壞是壞,黑是黑白是白,無所謂中間灰色地帶;多半為強烈鮮明的二元對立,無拐彎抹角直線行進,更無折衷與妥協的任何可能。故而卡通影集裡的超人與壞蛋絕無可能驚天動地「大變臉」,無論劇情如何演變,超人恆久不變是正義的化身,至於那種一夕之間由大好人乍變為無惡不作大壞蛋的情節只能安排在灑狗血賺熱淚的鄉土八點檔,到了這個時段電視機通常也引不起孩子們的興趣了。他們不懂為何前一分鐘媽媽跟阿嬤讚不絕口的大好人下一秒卻變成令她們咬牙切齒的大壞蛋,一如習慣游走曖昧灰色地帶的我們因遺忘黑與白的純粹分明不時困惑於孩子們沒由來地莫名堅持。女兒不願認同那朵灰雲,無關我的畫技如何差勁,而是在她心中除朗朗白雲與漆黑夜空外不曾存在過雨欲滴而落不下的灰。

我以為是我在指導女兒入門繪畫,殊不知其實是她在引導啟發我如何自基礎的五顏六色進階至繽紛花花世界。關於「授與受」,似我這般抱持先入為主想法的人確實多不計其數,十有八九主觀認定「授」者必該是大人,而「受」者當為孩子;然而,事實並不盡全然如此,真正的「身教」理應為雙向交流,而非單向灌輸,預設身份與立場根本是為大錯特錯!在教孩子的同時孩子也在教我們,整個「授與受」的過程是彼此相互影響的,一方茁壯成長,另一方則返璞歸真。孩子們缺少的是年歲與歷練,智慧與長者未必畫上等號,一昧傾囊相授並不完全正確,須懂適時放軟姿態以其為師反過來向他們學習。但須知,且不論是大人還是小孩皆為獨立個體,不應混作一談。正所謂「歹竹出好筍」,無惡不作的壞爸爸可能有個獲頒好人好事行善家的孩子,令人髮指的殘暴殺人兇手也許有個行善積德慈眉善目的好媽媽,是非善惡萬不可單憑主觀意識輕率指辨,而遺傳基因充其量不過只是一項參考罷。

女兒欲罷不能一幅接一幅,簡直畫上癮了!一下白晝一下黑夜,一會兒刮風一會兒下雨,忽攀高山忽潛湖海,魚兒悠哉游走改換鳥兒振翅飛,花開葉落蝶撲蛙鳴共譜四季更迭,火車轟隆駛公車急呼嘯,這頁馬路風景撕下後隔頁為波音七四七……棘手問題一樁樁陸續接踵而來,如陷永無止盡的惡魔地獄,除了哭笑不得,仍舊還是哭笑不得。話雖如此,但見女兒一臉的意猶未盡與好不滿足,在這裡,「哭」到底還是「喜泣」的成份居多。忽爾心生一念,我擅作主張在每張塗鴉創作裡添繪一道七色瑰麗虹彩,想給女兒一份意外驚喜。果不其然,未曾親眼見識過虹彩之美的小小孩澄眸瞬閃晶亮,「什麼時候可以看到彩虹呢?」我本想回答「雨後乍晴」那類制式化兼具科學性的標準解答,最後卻臨時急踩煞車改變心意更作了另一版本,「只要妳想看,隨時都能看得見,因為彩虹就住在妳心裡……」

不可思議!一盒粉彩蠟筆與寥寥數張廢紙竟意外變作一架顯微鏡,讓我有幸得窺孩子們的奇妙微觀世界,更讓我在已不是孩子的當下,因幾筆簡單的素描彩繪重拾赤子之心。

儘管現實世界紛紛擾擾動盪不安,但因女兒這顆希望種子逐日萌芽茁壯勃發生機,令我得以暫時偏安純粹無雜質的童稚世界,視野與思緒同時重獲遼闊與澄明。生命之孕育與誕生,毋須口頭論述什麼價值與意義,惟用心感受自可求證驗證並得證,一切所有。我慣常以一種豔羨的口吻向單身的朋友抱怨沒有孩子拘束時間自由真好,但在這一刻,那些倦疲勞苦等瑣碎牢騷已盡數在女兒「塗顏色真快樂」的簡語中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滿載而歸歡愉飛揚的好心情。此後,我再也不會因相陪女兒犧牲若干寶貴時間而心生煩躁了,因我深知自己正在耕耘;至於收穫,不必貪求,因時機一到,自然水到渠成。

將四十八色粉彩蠟筆組輕輕閤上,卻怎麼也抹不去殘留視覺的繽紛色彩。於是我知,花花世界已然駐紮我心,隨想即現,再不必痴妄渴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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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iterature200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