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她掏出一串鑰匙,轉開公寓的鐵門,鏽蝕的鐵扣發出嘰嘎的聲響,在一片夜闌人靜中聽來格外刺耳。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總在三更時分走入家門,曾經也有鄰居上門告知可不可以別再如此擾人清夢,她卻只能笑賠不是。公關公司的常態就是對生理時鐘的挑戰,一天睡滿八小時叫做奢侈,能有個人陪在身邊叫做癡心妄想,等比級數的薪水發放其實真正的名目是精神撫慰體卹金,她還是只能每個月五號面帶微笑收受這筆賠償。

回到房間她按下開關按鈕,暈黃色的燈光,點染空氣中一抹溫暖的氣息。標準尺寸的雙人床靜靠在牆角,鋪著沒有皺痕的床單與被套,這是林媽每天的工作內容。木製床頭櫃上一排七隻玩具布偶,左邊數來第一個是芝麻街的CookieMonster。六年前的她覺得毛茸茸的Elmo很可愛,但是從來沒看過芝麻街的馬克分不清楚兩者的差別,在玩具反斗城看到毛茸茸的CookieMonster便買了回來送給她當生日禮物。她記得拆開禮盒看見這隻藍毛怪的時候眉頭一蹙,馬克還若無其事地問哪裡出了錯。

「這是CookieMonster耶。」她說。

「不都是同一隻嗎?」馬克臉上一頭霧水。

然後她哈哈大笑了起來,紅毛藍毛都分不清的愚蠢讓她欣然接受了這份錯誤。

 

左邊數來第二隻是小熊維尼,圓滾滾的維尼發現蜂蜜時無法抗拒的瘋狂讓她覺得逗趣,於是五年前的情人節,智伸買了這隻布偶連同一罐Glorybee的蜂蜜讓她放在床頭。甜而不膩的金澄蜂蜜配土司是她那陣子愛吃的臨睡夜消。一個月後蜂蜜罐見底,她的體重呈現直線反映,於是又買了跑步機放在床邊,天天在家跑上三公里,一邊享受脂肪燃燒的快樂,一邊呆呆望著那隻被擺在床頭的維尼,那大到上衣無法遮蓋的肚皮,每每讓她想起做房地產業務的智伸因為長期的應酬,也有著一樣圓凸的肚腹,還有口中呼出的小麥酒釀味,聞起來盡是讓她沉醉的朦朧睡意。

 

左邊數來第三隻是一對穿著黑色西裝、紅色領結與粉紅色洋裝的泰迪熊。倒不是那段時間她轉而愛上泰迪熊,只是小洋看見她床頭櫃上的兩隻布偶,說這麼喜歡布偶的她應該要有隻泰迪熊,於是那一年的聖誕節她收到了這對濃厚英式風格的熊夫妻。

「看起來多麼有教養啊,而且很恩愛的樣子呢!」

她希望自己將來的孩子也能像這對熊夫妻一樣彬彬有禮,才不會像姪女一樣農曆年收到紅包時,不識相地抽出現金讓在場眾人的尷尬原形畢露。但是工作關係不停台海兩岸奔波的小洋陪在她身邊的時間一年難得兩三天,更不用說對堅持單身的小洋談論生兒育女的嚴肅話題,結婚根本是兩人默契的禁忌。隔年四月她卻收到了小洋從深圳航空的結婚喜帖,之前就聽他說過總經理很有意願招他入贅,新娘不是她的結果早在心裡有了譜所以也沒感到特別意外,只是沒想到竟然來得如此風林火山。

 

左邊數來第四隻是達洋貓。繼Elmo、維尼和泰迪熊之後,她愛上了貓咪的高雅氣質與文靜,還花了三萬八從士林夜市買回一隻活了十天就過世的俄羅斯藍貓。阿樂怕她傷心,就買了這隻達洋貓布偶期待能夠平撫她痛失愛貓的難過。原先她還蒐集了達洋的好朋友兔子Marcy、鱷魚Iwan和另一隻灰毛貓Jitan的布偶,總覺得達洋一個人孤伶伶怪可憐幹嘛和自己一個樣,高中最好的姊妹淘遙遙自從四年前遠嫁美國、Ivy前年因為車禍去世之後,她不知不覺養成一個人逛街吃飯看電影的習慣;上一份工作認識的阿洛雖然還算談得來,一旦她離開那間廣告公司之後卻連留著對方的MSN都嫌多餘;直到她發現自己對塵蹣過敏才不得不把Marcy、Iwan和Jitan轉手送人,獨獨留下達洋還透過網路仲介請了林媽打掃,過敏的症狀才一緩而解。

 

左邊數來第五隻是從老街路邊贏來的路邊攤。去年難得她和阿樂兩個人有閒情逸致,挑了人山人海的禮拜日到淡水夜市晃了兩圈,用五百元的代價、三十分鐘的時間換到這隻白毛黑眼睛的小狗布偶。然後當天她一個不小心沒拿穩,小狗布偶摔在地上,阿樂的黃金獵犬爆爆撲上前將布偶咬了個滿懷,原本白毛黑眼睛的布偶頓時不只灰了毛還成了獨眼龍。

 

最後一隻是彼得兔。那時候她身邊的朋友們像是感染病毒一樣,流行起豢養兔子當寵物,礙於工作的關係她卻無法如實照顧這種活蹦亂跳的生物。她只記得2005的跨年她和路易兩個人窩在37層樓高的大廈,一邊看著落地窗外繽紛的台北101煙火,路易驚喜地送了這隻布偶試圖慰勞她的想望。春天的時候她發現月經遲遲沒有下落,用一張驗孕卡還有十秒鐘的等待測到兩條紅槓的結果。知道消息的路易買了一棟約莫五十坪的北投公寓過戶在她名下,還說這是他們未來的家;到了夏天她逢人就說自己要當六月新娘,巧的是隔天就看見路易開著心愛的銀色InfinityEX搖下車窗,一邊抽菸一邊操控方向盤在路上奔馳,副駕駛坐著一個捲髮的女人親得他襯衫領口滿是紅色唇印,路易還手摸著女人凸挺的雙峰。毅然決然她在朋友的介紹下來到女醫師駐診的幸福婦產科,張開雙腿躺在手術台上,任憑護士將她的四肢綑綁。

 

「我能得到幸福嗎?」就在醫生準備全身麻醉前,她輕聲問著。

 

「手術很快就會結束,之後子宮會大力收縮,忍耐半個鐘頭就好了。」醫生說完,手上的針筒精準地往她手肘上青藍色的靜脈注射。她只記得昏迷前曾經嘆了一口氣,三十分鐘後如醫生所言,她輕撫下腹仿若甚麼都沒發生過地走出診所。

 

然後她請了將近一個月的長假,三天才洗一次澡地在家讀完所有彼得兔的繪本,也一併處理完年邁母親的喪禮。半年前父親中風在家,兩周後突如其來的心肌梗塞而驟逝,讓每天為父親復健擦澡的母親頓時無以為繼。她眼睜睜看著母親臨終前嘴裡一邊唸唸有詞地向她永恆的上帝祈禱,一邊眼光黯淡地閉上了眼;看著大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收拾爸媽原先共枕的床頭櫃上各式版本的聖經,想到小時候自己偷摘了隔壁李伯伯園裡的蘋果差點被逮個正著,逃跑的路上摔髒了紅裙還掉了隻鞋,回到家母親卻對她微笑還讓她吃了塊冰糖。

 

 

然後她走到梳妝台前看著鏡中的自己拆下髮夾,一落黑色的順直長髮在空氣中甩盪出洗髮精的果香,想著等會兒先放一盆蒸騰的洗澡水,還要灑上幾片玫瑰花瓣,去個角質再抹上身體乳霜,抱著七隻布偶深沉入眠,明天醒來還要和國外的總公司開視訊會議,下班後可以一個人開車到華納威秀看場子夜場的電影。她想,這便是上帝賜予她的最大幸福。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literature200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