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母親,翻開相簿,才發現我們的合照只有零星的幾張,而在那幾張中,我更驚覺到我們合照的姿勢已從攬腰、手指交扣到並肩,甚至隔了約莫五公分的距離。

五公分,我開始用心想該怎麼向自己解釋為什麼,是叛逆期作祟擾亂我們心靈相契的頻率,還是我住校一年混淆了我們原有的生活步調,也許單純只是四年來埋伏在我們身邊的代溝分子擴散開來,毫無預警的,讓妳跟我措手不及。

妳有時候會說,「妳長大了,不愛我了」,或是,「妳怎麼不多關心我一點」,當下我總是不發一語,然後妳便默默地離去。妳從來不知道,我低頭是因為害怕,我害怕看到妳說這些話時沮喪的容顏,我甚至沒有勇氣去想像、拼湊。有幾次,我抬起頭時正好瞥見妳離去的背影,妳的背影好落寞,好無奈,垂下的肩似乎正扛著龐大的悲傷,我猜想妳可能正吃力的咬著牙。好幾次,我都想從背後叫住妳,想和妳解釋我不是冷漠,更想親密的抱著妳,我不忍心讓妳這樣傷心的離去。只是,在我心中那根深蒂固的懦弱,總是在我欲張開口時毫不猶豫的阻止我。到了夜深人靜時,累積許久的內疚會一股腦兒的傾洩,究竟,我對妳表現得有多冷漠,讓妳不斷地向我哀怨地傾訴?究竟,我有多吝嗇於付出讓妳覺得我不在乎?究竟,我有多麼殘忍讓妳的心傷痕累累?我總是得在睡前不斷地質問自己,直到淚水浸濕枕頭,我才得以在萬谷深淵的自責中睡去……

我不知道該如何讓妳知道,我有多麼的在乎妳。

妳幾乎等於我生命的全部了。我這麼說不誇張,如果不是妳懷胎十月生下我,又從我呱呱墜地的剎那盡心盡力養育至今,哪能有平安健康的我?妳看著我一路成長茁壯,我則看著妳日益憔悴日益蒼老。許許多多別人的母親可能不會的事妳都被迫學會了,當我第一次看見妳提著鋁梯到日光燈下時,我驚呼妳會換燈泡,妳回說不會!我問妳怎麼辦時,妳正踩上不穩的鋁梯拆卸燈管。

「如果每件事我都因為不會就不去做,要怎麼扶持這個家?」妳換完燈泡爬下樓梯時這麼說。妳可能沒發現,那次我回房哭了,不單單因為換燈泡這件事,那是我第一次了解原來一位母親為了家庭必須是萬能的,我想,妳用自己的青春歲月燃成一盞堅毅不滅的燈,亮在我心坎上的每個角落。回憶我的成長歲月,妳似乎總在與時間搏鬥,早上不到七點鐘起床送我上學;下午又要放下手邊的工作接我放學;傍晚又要犧牲閒暇時間從補習班接我回來,而剩餘的時間妳則忙碌於家務,那時在我眼裡,妳就像個與時間對抗的戰士,想趕在午夜的大鐘敲滿十二下前,為自己爭取喘口氣的時間。那時好多人都勸妳讓我由外公接送、照顧,好讓妳多點時間工作,也免於奔波的勞累。妳說什麼也不肯,因為妳覺得外公畢竟不識字,觀念也落伍得多,所以在那年代養育妳的方式早已不適合我了,所以不管再累再忙,妳都咬著牙撐過來了。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妳容顏上的纹脈日深一日,乍驚覺這事實,身為子女的我,不禁油然生起一股悲戚。追根究柢,妳容顏上的纹脈,是我一刀刀深深刻上的。年幼時,我鮮少聽見妳埋怨抱苦,而妳又常稱鑽我乖,所以我小小的心靈天真的以為妳工作很輕鬆、養我很簡單;長大後,妳也不曾埋怨過什麼,可是我知道,妳吃的苦太多,卻不知從何說起,只好含著淚將它往腹裡吞。可是我一點也不喜歡妳這麼做,那樣讓我覺得自己不被需要,讓妳受苦受罪的元兇是我,妳卻吝嗇到連一丁點苦水也不願給我,叫我怎麼能不自責?妳的付出日多一日,兒時的我只能將感動放在心中最耀眼的位置,長大的我如果不能替妳做些什麼就汗顏了。

我有沒有告訴過妳,我最喜歡的季節是颱風多的夏秋之際。我知道颱風會帶來災情,但我還是忍不住期待著每年颱風的到來。妳一定會罵我自私,但如果不是颱風夜太美好我怎麼會如此迫切的期待颱風?在颱風過境風雨交加的夜晚時,寒風強烈的吹襲總是讓窗戶砰砰作響,妳知道我有多膽小的,那樣鬼譎的聲音肯定會讓我徹夜難眠,而妳總是拗不過我又哭又撒嬌讓我到妳房裡睡,我總是蜷縮在妳溫暖的懷裡,讓妳撥著我的髮,撫著我的臉,妳就像是天上的星子簇擁著我進入甜蜜的夢鄉,有妳在身邊,一切似乎都是溫暖而美麗的。這也讓我想起九二一大地震的當晚,妳抱著我哼著兒歌哄我入睡,我依稀記得那時我問妳:「媽媽,房子如果塌了怎麼辦?」妳那時說:「媽媽一定會和妳一起逃出去阿!如果來不及,別怕,媽媽和妳在一起阿,我們不會分開的。」大概是從那時開始吧,我就堅信我和妳會一輩子相倚偎。

不能否認的,我的付出和妳的相形之下真是微不足道。我對妳真是不夠體貼,有時甚至有點故我,當我和妳在某個事情的癥結點上角度不同時,別說是接受,我對妳的意見幾乎是未先嘗試就全盤否定了,妳當下總是很憤怒的說我固執;而我也噘著嘴說我們有代溝。這大概就是我和妳之間那五公分距離的主因吧!坦白說,妳一點都不了解我,而我也不了解妳,妳以一個母親的身分給我指示;我則以一個可能是叛逆期少女的身分反抗那指示,我不是為反抗妳而反抗,我只是覺得妳偶爾也能站在我的立場上給我建議,當然我也會去嘗試些妳以母親的角度的指示,畢竟妳看遍人間百態,要我做那些事都有妳的原因,況且,妳的出發點都是為我好,這是我很感激也很感動的一點。

親愛的母親,妳明白妳在我心中那無可取代的地位嗎?也許我暫時像艘漂流在海面上的船,而妳是那港口,我會不斷往妳的方向加速駛去,請妳千萬要記住,也許冷漠只是我離家時的偽裝,而我只是在回家時忘了卸下,當妳因我的偽裝而卻步時,求求妳,勇敢為我卸下吧!我正在努力消除五公分的屏障,在未來的日子裡,我們會依然親密。

爸爸在我很小時,他就缺席了。

親愛的母親,我怎能在未來的日子裡讓妳也缺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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