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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瑪莉,我不知道她是誰,只是她讓我可以無意識地躺在床上。已經是上午十點了,平常這個時候我正坐在教室裡抄筆記,一堆不知所云的原理。我厭倦抄筆記,雖然某些我出於真心與熱情所作的筆記相當不錯,可是當我聽到比爾蓋茲花了三千零八十萬美金買了十八頁達文西的筆記的消息時,我真的為我十多本的筆記哀傷。對了,我明明是在想蒙瑪莉的事情,怎麼差一點就快扯到蒙娜麗莎了呢?

 

嗯,想起來了,蒙瑪莉是個颱風,今天登陸,學校停課。我想我清醒了,比較納悶的是,明明是颱風假,窗外卻沒有一絲雨,我看到了晨曦,艷陽高照。

 

當我面對鏡子時,塗滿了整個臉的海泥,只露出一對眼睛。

 

我看著我的眼睛,依舊是老樣子,從小到大全身都變了,不變的似乎只有這對眼睛,同樣的雙眼皮,同樣的咖啡色眼珠,還有經常性掉進眼睛的睫毛。只是眼神似乎也變了,跟小時候不同了,我想起了小時候。每個星期天,媽媽都會帶我到體育公園去玩,那是每個禮拜最令人期待的日子,公園裡有著各式各樣的動物模型,一比一大小的。然而有個禮拜媽媽對我說明天不去體育公園了,因為氣象報告說明天會下雨。我清楚記得那天我哭著大喊:「氣象局騙人!」不記得哭了多久,喊了多少次,直到累了睡著為止。結果真的,隔天並沒有下雨,我如往常的到體育公園騎獅子老虎。

 

我對著鏡子笑了,一定是這樣子沒錯,十幾年了,氣象局還在騙人。「哎呀!」笑得太開心了,洗面乳竟然跑到眼睛裡面去。我趕緊拿起蓮蓬頭來洗眼睛。「Damn!」這個時候電話竟然響了,我胡亂用水往臉沖了一陣,沖得頭髮都濕了。

 

我突然感到一陣憤怒,胸口鬱悶地緊。索性不接電話了,我開始洗頭,把頭埋在臉盆裡冷靜冷靜。當然,耳朵也要浸到水裡,管它會不會耳積水,只要聽不見噪音就行了。

 

我走出浴室,來到客廳坐了下來。客廳,也是書房,也是飯堂。我一個人住在這裡。這裡離學校很近,拐個彎走十分鐘就到了。房子不大,你一進門,映入眼簾的就是客廳,中間有張長方形的茶几,左右有兩張沙發,原本那是一組半圓形的沙發,不過我把它拆開成兩個四分之一圓。客廳後面是浴室,左邊是寢室,裡面是一張床而已。客廳的英文叫Living room,此言不假,我在客廳度過大部分的生命時間,主要倚賴客廳右邊的一個小書櫃與兩個大書櫃,我的房間大概就這樣了。

當然,這是你所能看到的全部,不是我的。

 

※※

 

我想像中的客廳一定要有台電視,不過我住在這裡已經過了兩年沒電視看的日子了。每個假日,我通常都買幾本書回來坐在客廳閱讀,看看小說、翻翻雜誌。起初是出自於貧窮,但後來書讓我領略到電視只是純粹消磨時間的垃圾,漸漸的我印象中的客廳,是兩個滿滿排著書的大書櫃。事實上客廳的兩個大書櫃都八成滿了。排著一堆小說與中文系英文系必讀的專業書籍。(這是很弔詭的地方,我讀的是英文系,但當我的英文學得越好,我就越渴望中文、母語。星期一三五我研究英文,二四六研究中文,我痛恨從英文中察覺到的一種優越感,又期盼有一天能在中文裡發現它。)

 

兩個書櫃的頂端第一排的第一本書可以說是書架上書的目錄。一本現代中文小說史,一本西洋文學史,基本上我是看著這兩本書,然後將上面提到的小說一一買回來看的。我在想除非一個人很無聊,否則應該不會這麼做,無聊時這麼做倒也挺好玩的。久而久之我就愛上了作這件事,我已分不清這倒底是無聊還是興趣,當我的思緒降臨在「無聊」這個詞時,一種語言學家的本性最會開始作祟,古今中外所有書籍中出現過關於「無聊」這個主題的著作都跑到了我腦海裡,這樣的水平式思考天賦我想是種祝福吧!我有很多選擇,我需要的祇是挑選出一個我喜歡的解釋。我的手左右搖擺,最後拿出了一本民初中國小說作家朱湘的作品集,翻開裡面其中一篇〈談抽菸〉,裡頭寫道:『我開始抽菸是由於無聊,後來抽菸則是因為習慣。』這段文字總讓我欣喜,它是那麼簡單明白,比海明威有過之而無不及。

 

雖然大部分的書都是只看過一次,可是每當目光掃過某本書名時,都會勾起某些記憶某些感情,當我快速瀏覽過整個書架的書目後,我會負荷不了。在我意識中這面書牆壯觀的程度遠勝萬里長城。和《麥田捕手》,是書架上最破的兩本書。《圍城》裡男女主角在雨中分手的那一幕我已經看到可以背起來了,起初看的時候我總會鼻酸,眼珠在動,淚水也在流。而麥田捕手本來我有三本,不過兩本中文版的我已經送人了,因為它不敢把髒話翻出來,真沒種,而且翻得實在不怎麼樣。

 

小書櫃看起來就輕鬆多了,上面放的是雜誌,而雜誌每本肯定都是破爛的,甚至會掉頁。NBA雜誌,電腦玩家,時報週刊,我很少看報紙,世界上發生什麼大事我主要都是看雜誌才知道的。我不喜歡報紙,因為報紙會把家裡堆得亂七八糟的,也把你的心弄得浮躁。如果網路上的《明日報》有在真實世界發行的話,或許我會訂一份,不過好像已經倒了,可惜。當然我也會考慮訂個壹周刊或什麼之類的。

 

我說過了,這是你所能看到的全部,不是我的。想到能藏起一些秘密我就很開心。可是我願意給你點提示:這個小書櫃是我買的。聰明人聽到這句話肯定知道我在暗示什麼了,雖然這招已經算是老套了,可是我相信當人們聽到「小書櫃後面是有扇密門」時,還是會感到驚奇,門後可以藏著很多東西,可以讓有種的人藏一具屍體,也可以讓沒種的人藏一堆PLAYBOY。只是我的密門後面可能會讓大家失望了,祇是一間小小的儲藏室而已,大概只有一平方公尺左右,如果是殺一個籃球隊中鋒鐵定不能讓他好好地躺著安息了,也不能站著,要分屍才行。

 

※※※

 

密室裡面事實上祇擺著一個畫架而已,我湊著昏暗的燈光,偶爾在裡面玩炭筆素描。

 

今天放假,我難得的又有時間到密室裡面去。先確定大門已經上鎖,窗簾都已拉上之後。我小心翼翼地將小書櫃挪出來。當然沒那麼簡單就可以進去了,還得用力把大書櫃右推十公分,並且把小書櫃上的一幅畫卸下來。這一切都是為了擋住密門的門縫,但這麼做可真把我累死了。

 

終於我進去密室了,打開唯一的一盞小燈泡,我看著我未完成的作品。其實只是一張白紙,我上一件完成的作品,就是小書櫃上的那幅畫,一雙籃球鞋素描。我畫畫是不看東西臨摹的,只是閉上眼睛來想。那雙麥可喬丹代言的籃球鞋,我當時沒有錢買(現在還是),可是我真的很想要很想要,所以就把它畫了下來,畫完之後心情好多了。上一件作品是一年前完成的,我已經一年多沒有畫任何東西了,也不知道是為什麼。我只是拿起炭筆畫圓,畫十字線,到了畫室我總是不抱持任何想法,等待著靈感。

 

靈感是非常幽微不顯明的,或許是資質駑鈍吧,我衷心期盼靈感能像A片演員要高潮時大喊”I’m coming!” “I’m coming!”如此具體到來。多骯髒的想法!顯見我的思緒亂了,由於干擾的緣故,電話響的coming倒是非常具體,我快步跑去接起。

 

「喂?」

 

「喂!黃璜嗎?」

 

「請問妳是?」

 

「我是蘇菱希。」

 

「喔!小希妳好,有事嗎?」我跟她並不熟,只是班上的人都叫她小希。

 

「嗨,是這樣的,前天我跟胡必成拿了你的筆記本?」

 

「筆記?哪一本?」

 

「就是我們通識課「唐詩之美」的。」

 

「是嗎?」我在心裡咒罵胡必成這個死黨,竟把我的筆記本亂借人……死黨也是很有意思的一個詞彙,此刻我真心期盼胡必成去死。我很怕我在筆記本裡有沒有寫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

 

「對,我想拿去還你。」

 

「妳等一下,別掛喔!」我放下有線的話筒,拿起無線電話,並走進密室。在畫架放上一張新的畫紙,我突然有了畫畫的靈感。「那本筆記還可以吧?」

 

「你真是作筆記的冠軍。」

 

「真的嗎?」作筆記的冠軍,這個稱呼快讓我笑死了。

 

「筆記裡面有一些詩是你自己寫的嗎?我看都沒看過,寫得很不錯!我也把它抄起來了,像『今夜扁舟來訣汝,死生從此各西東。』太棒太感人了。」

 

「呃……還好啦!」那其實不是我寫的詩,是一首宋詩,只是一般外語系學生沒見識罷了,然而,我的表情一定非常愚蠢,想謙虛,又不想否認,總之很虛偽就對了,而且那個讚美不是給我的,是給王安石的,我竟然竊取了。「啊!」一不留神,我手上的炭筆差點墜地。

 

「你怎麼了?」

 

「沒事,說說妳最喜歡哪一首詩吧?」

 

「我覺得……」小希開始滔滔不絕,研究指出女人一天要說八千多句話,我認為是真的。我只要「嗯」一聲,小希可以說上幾十句,

 

有一個遊戲是兩個素未謀面的人,透過通電話的聲音和語氣,畫下揣想中的彼此,見面的時候再來比對一下。半個小時過後,我畫好了小希。我看著眼前素描小希的畫像,聽著電話小希的聲音,一直到此刻,小希才在我的世界中產生了存在感。

 

蘇菱希,外號小希,剛進學校的時候,就被學長追走了。現在學長已經去美國唸書,傳聞她現在已經搬到學長家裡去了。

 

「那我現在去找你囉!」

 

「等一下,妳在哪裡?」忽然,小希改變了話題,這使我大吃一驚,我一緊張就會自轉(原地繞圈圈)跟公轉(繞房間圈圈)。

 

「我在學校,我先去社團拿一點東西,再去你家找你。」

 

「妳不知道我家吧?」

 

「我知道,通訊錄有寫啊,從學校拐個彎走十分鐘就到了吧?」

 

「好吧!再見,走慢一點!」

 

該死,我怎麼沒想到她是用手機打的!

 

※※※※

 

是誰發明手機的,我恨這個玩意,加速了生活的步調,從學校到我家只要十分鐘而已,我要趕快收拾密室。當我走出密室的時候,一個不小心小腳趾撞到書櫃。「幹!」怎麼會這麼痛!我一跳一跳地把小書櫃推回去,把大書櫃拉過來,用力太猛掉了好多排的書下來,牆上的畫也摔落地。天啊!真是一團糟。好死不死,門鈴響了。

 

「哎呀,妳怎麼綁玉蜀黍頭啊!」小希的髮型跟我畫的不太一樣,她做了一個黑人很喜歡的辮子髮型。

 

小希摸摸頭說:「不好看嗎?」

 

「很好看,酷!」其實我想到了費城七六人的艾佛森。

 

「怎麼了?」小希看著我身後的一團亂問。

 

「我在整理──」

 

「哎呀!黃璜,你的腳在流血。」

 

「是嗎?」我低頭看,真的,我是拖著血走過來的。可是她不說我倒不痛,現在我覺得我會暈倒。

 

「我來幫你整理,你快去擦藥吧!」

 

「真不好意思!」我以單腳跳跳進寢室裡。

 

「黃璜!」小希在客廳叫喊,「這幅畫要掛哪裡。」

 

我從寢室探出頭說:「白色的小書櫃上面。」我很緊張,怕她注意到書櫃上有條門縫。

 

我大喊:「看那金色的鉤子!」小希嚇了一跳,「對,掛在那裡就好了。」這是竊賊般的伎倆,我相當成功地分散了她的注意力。

 

當我包紮完走出寢室的時候,地上的血跡不見了,書也放的整齊,小希正坐在沙發上看書,她可真自然。我在另一端的沙發坐了下來,她正在看我的《圍城》。她聽見我拖著腳步的聲音,知道我走過來了,從包包拿了個東西給我,「這給你喝。」我把那罐飲料接過來。

 

「優酪乳?」

 

小希依附在我耳朵說:「喝這個可以補補血。」

 

「喝優酪乳補血?那謝謝了。」就算喝優酪乳可以補血,這罐一百五十西西的小東西能補多少血,女孩子就是喜歡買這種精緻卻不實在的東西。果然,我喝了一 口就只剩一滴滴了。小希繼續看著圍城。

 

「好看嗎?」我問。

 

小希說:「剛才掉在地上的,好像滿有趣的,你覺得呢?」

 

「嗯,是很有趣的一本書。」

 

「在這裡看書沒關係吧?」

 

「可以啊!」這個問題令人納悶,我摸著腳指上的貼布。

 

「你跟一惠和好了嗎?」我早該想到小希是一惠派來,要勸我跟她和好的。

 

「我以為我的腳趾包著貼布就不會痛了。原來還是會痛的!」

 

小希瞪大眼睛,似乎聽不懂我的話,讓我有些失望,虧我想得出這麼好的比喻。我慢慢地說:「我的意思是,傷害已經造成,我跟一惠已經分手了。」

 

小希:「我聽得懂你說什麼,可是一……」

 

「再提到一惠就請妳走。」

 

「好,不提不提。」小希鼓起臉頰繼續看書,她怎麼這麼自然!我從書架上拿出麥田捕手看了起來。我喜歡這種感覺,兩個人和諧地處在一個空間,互不侵犯,悠閒散漫。讓沉默成為唯一的聲音。

 

我咬著優酪乳的罐子,用力地往裡邊舔,已經十二半點了,我開始餓了,我連早餐都還沒吃,我說:「吃午餐了沒?」

 

 她可真專注,沒聽到我在問什麼。

 

「小希。」

 

「幹嘛?」她真的很投入,頭也不抬一下。

 

「很抱歉,我想出去吃飯了。」

 

「等一下。」她真的看入神了。

 

「喔。」我躺在沙發上休息,看書是不錯,不過看人看書也挺有趣的,小希不時在笑。我在想她可能看到哪個橋段。不過挺難猜的,整本圍城是幽默的橋段吧!

 

小希的眼睛開始發亮,不會吧!竟然是淚光,你可以從她白皙的臉上清楚看到鼻頭發紅。喔!我忘了,男主角在大雨中被甩那段是很催淚的。漸漸地我聽到吸鼻水的聲音……我只能傻眼看待這一切。

 

※※※※※

 

她哭起來了,那個哭聲真是……讓我想到讀國小和身旁的女同學那場鬥毆,她不斷打我,我只打了她一下。最後老師卻只處罰我,就因為她哭了,老師的愚蠢是令我感到心寒。我急得在客廳繞圈圈,被鄰居聽到我真的不知該如何解釋了。我走出房子把門關上,哇塞!那哭聲還是清楚可見。

 

「小希!小希!」她肯定是不會理我的,該死,剛剛不該讓她看這本書的。我把她拉起來,塞了一盒衛生紙給她,「妳到房間裡去哭吧!求求妳!」。半推半就把她帶進我的寢室去,我趕緊把房門關上。總算是鬆了一口氣。我坐回沙發上,那本圍城還攤開著,我拿起來一看,果然是那段。不過我現在再看這段,只會苦

笑了。

 

「黃璜。」

 

是小希在叫我,我竟然在沙發睡著了,醒來後我覺得有點冷。看著窗外我恍惚地說:「都天黑了。」

 

「下午三點而已,是颱風快來了。」

 

「颱風?」這下子我完全清醒了。「沒想到真的來了。」風打得窗戶一拍一拍的響。

 

「我得趕快去買一些東西準備才行。妳也快回家吧!你怎麼來的?」

 

「騎機車。」

 

「你家在哪?」

 

「就山腰的湖邊。」聽起來,小希似乎真住在學長父母買的豪宅裡。

 

「那麼遠……我先出去看一下情況吧!」

 

剛出門,門馬上碰的關起來,風又大又冷,街上只有一些人勉力步行,配以零星的汽車通過。天也暗得不像話,看樣子就快下雨了。好死不死!一塊木板霎時間從我眼前飛過,我趕緊跑回家。

 

我對小希說:「看樣子妳是回不去了。今天就留在這裡吧!」奇怪,小希並沒有回應我,天啊!她竟然還縮在沙發看《圍城》,我扯了她玉蜀黍頭的玉米鬚一把。

 

「唉喲!」

 

「妳回不去了耶!」

 

「那……所以呢?」她可真會緊張。

 

「能怎麼辦呢?就留在這裡。」

 

「那就只好這樣囉。」

 

我拉起她的頭,她竟還想繼續看書。「妳應該跟什麼人交代一下吧?」她撥了手機。

 

「喂,伯母,我今天不能回去了……我在我同學家……女的……BYE!」

 

伯母,我覺得真是個尷尬的稱呼,該叫準婆婆了。

 

「黃璜,我們現在怎麼辦呢?」

 

「把《圍城》拿去書架放好。」

 

雨如彈珠般從天打下,和著風的呼嘯。我的心好亂。這次,氣象局沒有騙人,蒙瑪莉颱風登陸了。

 

※※※※※※

 

眼看著雨越下越大,風越吹越狂妄。我卻愣住了,有點被嚇到的感覺。看著鄰居的桔子樹盆栽被吹倒,我才想到:「我一點準備都沒有呢!」

 

「有沒有手電筒,蠟燭,之類的照明設備?」小希問。

 

我搖頭。

 

「那有沒有鐵鎚,鐵釘,木板?」她再問。

 

「美工刀妳要不要?」

 

「房子不管了,至少要有些乾糧,洋芋片,或者是水蜜桃罐頭吧?」

 

「都沒有,」我說,而且還有更慘的。「我午餐都還沒吃哩。」

 

現在的情況真的很糟糕,待在我家並不比待在一座孤島上來得安全,島上至少有天然的資源。而我家,只有人為破壞自然環境的結果。我應該去買些東西吧?我開始找我的雨傘,我在茶几的下方找出了一把塑膠袋都還沒拆的長柄格紋傘,是我春天時買的。拆開外裝,傘柄還叼著一塊小紙牌。寫著「VALENTINO,paris」

,事實上只是隻便宜貨,我拿給小希看。

 

「妳看,范倫鐵諾的傘。」

 

「嗯。」她仔細地看著。

 

「妳猜多少錢。」

 

「89塊。」

 

「妳在開玩笑嗎?范倫鐵諾耶!」事實上她猜對了。

 

她帶著看穿我的得意,從背包裡拿出一把摺疊的很小巧的傘,說:「我這隻更了不起,是可可香奈兒。整隻傘不到一百公克呢!我還有LV,ARMANI──」我揮手要她別再說了。她笑到換不過氣,「唉喲!想騙我?還不是在學校旁邊的超市買的。」

 

真是掃興。

 

風強得像要破門而入,破我的破門而入。我小心的扭開門,暗自使些力頂著,風真得大!從門縫灌了進來。

 

「你要去那裡?」小希問。

 

「去那家超市買點東西。」

 

「我也要去。」

 

我知道她一定會想要跟,真的是很麻煩,我還是勸道:「妳這麼瘦弱,太危險了,颱風天耶。」

 

「沒關係,我拿的是香奈兒。」她撐開她那紫色的傘。

 

「就是香奈兒才危險!」我張開了我金色的范倫鐵諾,呼呼!就是不同凡響。

 

超市就在學校的斜對面,離我家的距離也不算太遠,只是在颱風天。這段路就好像另一個星球那麼遠。我們吃力地走著,雨一滴滴順著風吹過來,從各種不可能的角度打到我身上,竟然像被豆子打到那麼痛。所以古文記載的「天雨粟」──天空下雨般下著粟子。我想就是指颱風的暴雨吧!我這份考據癖的閒情逸致在出了我家的小巷口後,馬上就消失了。一到了大馬路上,風「呼呼呼呼呼」的一聲,我的范倫鐵諾就掀了過來,變成了一朵雨傘花。香奈兒的下場也不太好,支架斷了好幾根。我記得我買傘的時候,上面只註名了防紫外線,看來也真的不適合在雨天使用。我對了小希喊:「我們用跑的吧!」我們盡量沿著騎樓走,不得已暴露在狂風暴雨下,就死命地奔跑。我的傘早已收起來了,但小希還在那邊死撐著,我跑過了到達學校的馬路,回頭看,小希在馬路中間,撐著傘的她根本動不彈

不得,傘的張力已不是她能負荷的了,「呀!」的一聲,香奈兒飛上了天。我蹲在馬路的另一端看得很仔細,好美,那把傘也許不是香奈爾,而是《百年孤寂》裡,那個美得不適合活在世界,於是便飛升上了天的美人兒瑞美奧迪斯。

 

下大雨時,環境會變得很吵,尤其是雨滴撞擊了脆弱的東西的時候。像是我的心,它就變得很無奈,不肯思考任何東西,浮躁得不得了。

 

※※※※※※※

 

費了一番心力,好容易終於到了學苑超級市場。我們在門口把身上的雨水擰出來時,我注意到電動門前的鐵門已經拉了一半下來,看來是快關門了。我再看一眼櫃檯的老闆,老闆點點頭。

 

「你還有三十分鐘。」老闆說。

 

「我們要快一點。」我對小希說。

 

「你家有熱水瓶嗎?」

 

「有,在房間裡,我不常用,有時候會買咖啡回來泡。」

 

「我要買泡麵,你不會不吃泡麵吧?」

 

我猛搖頭說:「我很少吃泡麵,因為泡麵經過高溫脫水,幾乎不含任何蛋白質跟維生素,這妳不知道吧!」

 

「有時候知道不如不知道來得好。」她說完就轉頭,這句話太有哲理了,一時之間讓我覺得跟她有點生疏。

 

我們各自買了各自的東西,事實上時間已經過了三十五分鐘,小希卻還在買。我站在門口,風很大。我感覺又濕又冷,終於小希出來了。

 

「買完了。」她說,她拿著兩袋的東西出來,像是要去烤肉的樣子。

 

「衝吧!」我說,我抱著所有的東西,跟著她跑,跑過學校的時候,我看到校門口的樹已經橫躺下來了,露出了被拔起的根。我不敢相信我曾經用力倚靠過的樹,就這麼倒了。颱風的可怕我現在才有點概念,我開始想到新聞畫面可能寫著目前的死亡與失蹤人數,我一點也不想成為幫它更新數字的人,光想就頭皮發麻。一路上看著搖搖晃晃的壓克力招牌,隨時都有掉下來的可能,也只能緊閉著嘴邁步快走。直到回家關上門,我已經腿軟了,不停地喘氣。

 

「你記不記得上次颱風的時候?」小希問。

 

「怎麼了?」

 

「有人以為在家很安全,但好端端的竟然被飛起來的鐵皮屋的屋頂砸死。」

 

「哪壺不開妳提哪壺!」我氣都不敢鬆一口,盯著窗外對面的頂樓加蓋鐵皮屋。

 

突然小希的手機響了。

 

「喂……恩平。」我聽了有點驚訝,是恩平學長打來的,美國現在應該是凌晨吧?我看著她聽電話,屏住氣一聲也不敢吭。聽著小希回答著天殺多的細瑣小事,我想起一個電信廣告:其實,恩平要說的只是他「關心」。關心……多有趣的一個辭彙,關心一個人,有必要鐵幕般關住她的心嗎?

 

「是啊!雨太大,所以回不去啊!」聽來恩平問到了令我緊張的事,我真怕小希一說溜嘴,說在一個男同學家……我就麻煩了。

 

「還好,不過這裡滿破舊的。」我知道這個問題在問什麼。沒興趣聽下去了,我放下了手上拿的東西。跟小希比劃說:「我去洗澡。」便躡手躡腳走開了。

 

脫了衣服,那身淋了雨的衣服至少有五公斤重,我沖了陣令人筋骨放鬆的熱水,浸在浴缸裡時,隱約聽到小希輕聲細語地講手機。突然我也想找個人說說剛才狂風暴雨中的經過,可惜我的手機在不久前的某個雨天弄壞了(我以為它有防水功能),接著又和一惠分手。突然我又什麼都不想了,沉到浴缸裡。

 

洗完澡的感覺很舒服,出來的時候我聞著一陣香味,是泡麵的味道。小希小心翼翼地端著麵放到茶几上。這碗麵聞起來很香,而且它的湯是橘紅色的,看起來很好喝的樣子,仔細聞好像是番茄的味道,微酸的香氣刺激了我的食慾。

 

「泡麵啊?」我問了一句廢話。你知道嗎?人類很多話語都是廢話,像某些人要講一件事之前,會先說「你知道嗎?」他媽的你不說我怎麼知道。

 

「廢話。」

 

「怎麼不像一般的泡麵?」

 

「我在海鮮麵裡頭,加了番茄沙丁魚的罐頭。」她故意說:「不過你好像不吃泡麵喔?」

 

「加了罐頭這樣就不算泡麵了。」雖然有點無恥,但我不在乎。「虧妳想得出來,妳是天才!」我也拿了塑膠袋裡的泡麵和罐頭打算如法炮製一番。

 

「喂,這碗先給你吃好了。」她說。「我也要洗澡。」

 

「洗澡?」我都忘了,她也是全身溼透了。「妳有帶衣服嗎?」

 

「有,我今天就是去學校社團拿了一套衣服回來。」

 

「那隨便妳。」我開始吃麵。湯很爽口,又有大塊的魚肉可以享用,除了麵條之外我感覺不出這是碗泡麵。由於我午餐沒吃,這碗麵很快就見底了。

 

「小希,我幫妳泡的麵快涼了!」我對著浴室喊。

 

「我還要洗很久。」

 

「那,這碗我先吃好了。」

 

「喂!」

 

「妳就是喊破了喉嚨,我也不會理妳。」

 

先吃麵?先喝湯?先吃魚?我發現無論吃哪一種都可以很順口。猛吃麵時往往就忘了要喝湯。喝了湯又不想吃麵,吃了魚更是一尾接一尾。不過最完美的吃法還是把麵蘸滿湯汁再配一口沙丁魚咀嚼,三位一體。什麼都不錯過!

 

吃飽了,我坐在沙發上,吃得太飽讓我昏昏欲睡。我坐在沙發上盯著窗口,對面的幾間鐵皮屋是最讓我放不下心的地方,到底會不會飛過來?

 

「啊!」鐵皮還沒飛過來,我的後腦卻被敲了一下。

 

「吃這麼多,都被你吃完了。」

 

「妳穿……空手道服?」她的穿著讓我嚇一跳。

 

「是柔道服。」

 

小希沒化妝,白淨素顏,頭髮沒綁,穿著純白的柔道服。這種有左右開襟的衣服還真是令我感到好奇,突然我有個很奇怪的想法。

 

「你幹嘛臉紅?」

 

「妳……有穿內衣嗎?」

 

「我有穿運動內衣。」

 

「喔。」我的表情看起來可能有點失望。

 

「色魔,你剛剛在想什麼!」她用了一招鎖喉手,扣得我無法呼吸。

 

「妳看起來像穿著優雅的和服,據說穿和服是不穿內衣的。」

 

她鬆了手,柔道服殘留著榻榻米的味道,混合著她皮膚所散發的淡淡的體香,造就了一種很複雜的感受。我聞了以後,腦裡很意識流地泛著一句詩……

 

稻花香裡說豐年!

 

※※※※※※※※

 

小希在吃麵,我看著她。我喜歡看人家吃東西,因為好像很快樂的樣子,至少餓的時候有東西吃,已經是一種幸福了。可是看女孩子吃東西卻有點彆扭,總是一小口一小口的,甚至覺得張大嘴巴不雅,常常用手摀著嘴,讓人想叫她不要吃了。小希卻自然多了,能吃多少就吃多少,也不遮掩,可是也不粗魯,就像貓一樣

,我看得出神。

 

「看什麼?」她說。

 

「沒有啊。」我說,然後走向書櫃拿了一本書坐下來看。

 

「你看什麼書?」她問。

 

「《浮士德》。」

 

「好看嗎?」

 

「我不曉得算不算好看,但應該有看的價值。」

 

「浮士德應該是人名吧?」

 

「嗯,浮士德是小說的主角,他得接受魔鬼誘惑的考驗。」

 

「是科幻小說嗎?」

 

「呃……廣義而言,算吧!。」我把書放回書櫃。

 

我們還是坐在客廳,小希吃完了麵在看《浮士德》。我看著她,沒什麼好看的。我整理著買來的東西,我買了一台小收音機,裝上電池後轉一下旋轉鈕就可以聽了。我想聽看看有關颱風的消息。收音機裡都是各地風災的消息,但聽起來都離我太遙遠了,我癱在沙發上聽得都快睡著了。突然有一條比較有看頭的新聞:「最新消息。各位聽眾,由於蒙瑪莉颱風的影響,有三個主要發電機受損,所以晚間十一點時將會全面停止供電,政府表示會盡全力搶修……」全力搶修就代表不保證什麼時候修得好,我關掉了收音機。

 

「現在幾點?」小希問。

 

「十點五十五分。」

 

小希把書拿回去書櫃放好,拿出她買的另外一袋東西,從裡面拿出蠟燭。「趕快準備一下吧!」她說,開始在茶几上擺設蠟燭,蠟燭作成一個圓杯的的形狀,看起來可以燒蠻久的。她點了三根蠟燭,蠟燭不只散發出光亮,還有香味。

 

「怎麼有味道啊?」我問。

 

「這是精油蠟燭,很香吧?」蠟燭的味道,我覺得有點薰人。

 

這時燈滅了,應該是十一點,雨下得很大。偶爾眼前閃過千分之一秒的亮光,接著是一陣雷聲。一張報紙向被人拿槍底著似的貼在我的玻璃上。

 

「颱風來了。」我說。

 

「你興奮嗎?」她問。

 

「有什麼好興奮的。」

 

「我覺得有種颱風很特別的感覺,它讓人放下手邊所有的事。世界好像停止了。」

 

「停止?」

 

「颱風的權力比誰都大,管你有再重要的事情都要取消,當然可以說,其實世界上也沒有什麼事真的那麼重要,沒有溫布頓網球賽,沒有F1賽車對世界也不會有什麼影響。」

 

「對賭徒有影響。」我說。

 

蠟燭的光左右搖晃,光很微弱,在黑暗中彷彿只存在三件東西:我,茶几,跟小希。或許世界上並沒有什麼事是真的那麼重要。這時就算其他人事物都消失了,對我也沒有什麼影響。

 

「我們要幹嘛?」我問。

 

「聊天啊?」她說,「颱風夜最適合聊天了。」

 

「是嗎?」我對颱風夜真的沒什麼概念。

 

「對了,我不是要拿筆記本來還你的嗎?我都忘了。」她從背包裡翻出了一本藍色的本子。「你筆記裡面有篇文章,寫得很有趣。」

 

「哪篇?」

 

「〈一種美麗的典型〉。」

 

「〈一種美麗的典型〉!我現在覺得那是很幼稚的作品。」

 

「不會啊。」她翻開筆記開始念著,「有一種觀念叫審美觀,審美觀是一種非常主觀的觀念。因為每個人的心態都不夠純,有的是思春少男,有個是善妒少女。在一顆充滿叫囂,幻想,忌妒,怨恨的心中,很難有真正的審美觀出現。」第一段結束,她稍作停頓。「我自己也不見得純,但我覺得我挺客觀的,可是畢竟

每個人心裡美麗的典型都不一樣,我也不是你肚子裡的蛔蟲。不過我要做的是提出一種美麗的典型,讓你不能否定我。這樣我就成功了,或許我是國內開美學批評的始祖吧!」第二段結束。

 

我感到相當羞慚,我說:「妳不是故意來看我臉紅的吧?」

 

「還沒完呢。」小希笑著繼續唸。「看女孩子要從眼睛看起,眼睛其實不用大,但是要有眼神,如果眼神很呆滯的話,那就會慘遭我無情的淘汰。眼神真的是太重要了。如果一個女孩子能讓你看得目不轉睛的話,那十之八九就是因為她的眼睛會說話的緣故啊!」第三段結束。

 

「妳確定我是用「啊!」作結尾嗎?」

 

「肯定,」她接著唸:「鼻子的部分呢?我覺得是決定女孩子個性的一環,高長的鼻子讓人覺得婉約,鼻頭稍大則讓人覺得俏皮可愛,鼻子塌則讓人感覺親切,朝天鼻則讓人想一拳揮下去。」唸完第三段,她說:「你覺得我是哪一種呢?」

 

「俏皮不可愛。」

 

「真的嗎?」她再唸:「嘴巴嘛,看起來適中就好,最重要的是裡面的牙齒,如果嘴裡有一排潔白的碩大如貝殼般的碧齒,那笑起來可是甜到人的心裡去了。」唸完她故意笑得很誇張露出牙齒,「是不是像這樣啊?」

 

「最後一段了。」

 

「還有臉的輪廓,臉型太削尖並不好,肉餅臉也不行。最好看應該就是:臉型稍長,臉頰稍鼓,下巴稍尖,這個稍字的拿捏實在太巧妙了。如果三個條件都能具備,那真的是太可愛了。」她終於唸完。

 

「我就說很幼稚嘛!」回首這種年少輕狂自以為是的文章對我而言真是惡夢一場。

 

「我真的覺得你寫得很好,」小希說,「一惠就是你所描寫的這個美麗的典型。不是嗎?」

 

「當時,的確是寫給一惠看的沒錯。」

 

「聊聊一惠吧?」

 

「其實文章還有最後一段沒寫。」我說。

 

小希說:「還有?」

 

「其實這篇文章很明顯是抄襲曹丕的〈典論.論文〉。」我說,「最後,還有一種我不太懂的東西,那就是氣質。這是我唯一無法解釋的東西,太莫名了,就像人

之所以能活著是靠著一口氣在,體內那無形的靈魂,不過這種東西太莫名了,非文字所能捕捉。所以你說審美觀,我想就端看每個人對氣質的要求吧!」

 

「氣質?」

 

「我當初沒有寫這段給一惠看,就是因為我不確定,她到底有沒有我要的氣質。」

 

「那現在呢?」

 

「肯定沒有,我問妳,她是叫妳來幫她道歉,還是叫妳來勸我向她道歉?」小希支吾其詞,「想也知道是第二種,一惠她就是太驕傲了,我不打算再屈服她了。」

 

「唉,」她歎了一口氣,「那我也沒辦法了。」這時她的手機響了。

 

「喂,一惠啊!」沒想到談到她她就打電話來了,我注意聽著。

 

「……黃璜的事?我盡力了。」我是很想去幫小希作證,她真的盡力了。「他不肯道歉……他說妳沒有氣質耶!」聽到著我忍不住想笑,說得真好,我跑到了寢室去大笑。

 

「……喂?……喂?聽得到嗎?」不久,小希開始大喊,「一惠?」她看著手機。

 

她的手機失去了訊號,颱風大概摧毀了台灣所有的基地台。颱風,不折不扣的存在主義宣揚者。

 

※※※※※※※※※

 

小希的手機沒電了,我再度打開收音機,看看是否有什麼新的消息,正好聽到了午夜整點新聞。

 

「最新消息,由於蒙瑪莉颱風在本地遲滯的關係,明天本市仍舊是不上班不上課。請各位多加注意。而在最新災情部分,目前所有的通信電路都暫時中斷,中斷原因並不是設備損壞,而是政府的因應政策,民眾不需恐慌……」跟我有關的新聞都聽完了,於是我再度關掉收音機,因為風雨聲已經夠讓人止不住浮躁了。

 

我問小希:「妳跟一惠剛剛聊了什麼?」

 

「沒什麼,一惠就問我回到家了沒啊,我說我回家了,她問我幫她傳話了沒,我說有,然後她問你態度怎樣……」小希翻了個白眼帶過,「大概就這樣了。」

 

「妳跟小希說你回家了,是嗎?」我問。

 

「是啊!」她點頭。

 

「可是妳之前跟學長她媽媽說你今天要住……」我心中出現一絲不安。

 

「同學家。」

 

「妳的說法不一會把事情搞大的?」我皺起了眉頭,我總是可以很輕易的想像到事情發展到最壞的結果。

 

「那又怎樣了?」小希說,「我一時沒想到會這樣啊?」

 

「妳有沒有想過看了飆車族一眼會怎樣,是不是也先瞄一眼再說啊?」這個比喻真好。

 

「我說過了,颱風會讓世界暫時停止。」這個答案似乎太哲學了,或者一點也不哲學,小希把它當成信仰一般。

 

我原本打直的脊椎又駝了,整個身體躺回沙發上,「反正妳都不在乎,那就算了。」

 

「你其實是在乎你自己而已吧,黃璜?」小希說,「其實你又不了解我,到底有什麼值得你擔心的呢?」

 

她的話讓我有一絲汗顏,我發覺我對她的態度始終帶著一種直覺式的膚淺。但我還是防衛性的反問:「不過,為什麼妳好像跟我很熟了,小希?」

 

「因為,一惠都會跟我們討論你,說你的生活,你的習慣。」

 

「聽她…那個笨女人,以小說的術語來說,是個『不可信賴的敘事者』。」我抗議道。

 

「她沒有亂講,我今天是真的體驗了,跟我們下得評論其實沒兩樣。」小希奸笑。

 

「妳們覺得我怎樣?」

 

「我們認為,你是一個很虛無的人。」

 

「虛無?」我開始想這個形容詞的意思。

 

「你就是這樣,」小希像是證明了她假設的沒錯,可以繼續推導。「你是不是想去查字典看看虛無是什麼意思?」

 

我雙唇緊閉拒答,事實上她這主意不錯。

 

「冷漠,頹廢,自甘墮落,保守──」我打斷她。

 

「等一下,妳形容的是日本的無賴派文學小說裡的角色吧?我可不是,我痛恨倭寇。」

 

「哈哈,」小希笑了一下,「其實你也沒我形容得那麼糟,你只是活在一個文字語言的世界裡。」

 

我想不出話反駁,只好看著燭光。透過燭光,我看到小希的眼睛裡搖曳著火光,像是在發亮。「其實我一點都不了解妳,我們話題始終是圍繞在我身上。」

 

「嗯。」她同意我的看法。

 

「我只是聽說,妳跟恩平學長已經在一起三年了吧?」

 

「沒錯,從我一進學校,到現在。」

 

「妳現在已經住在他家了,是真的嗎?」

 

「這是什麼意思?」

 

「我只是就我聽到的謠言證實一下。」

 

「我住的地方在他家樓上一層,是跟他父母租的,我有給房租的。」

 

「嗯。」

 

「恩平叫我一定要租的,其實我不想這樣讓人說閒話。」小希抱怨。

 

「這沒什麼啊?」我安慰她。

 

「那你為什麼一副有什麼的臉?」

 

「嗯,我有嗎?」我明知故問,「不過如果妳愛他,有什麼關係?」

 

「我不曉得恩平在我心裡,到底還存不存在?」小希對著蠟燭的眼神遲滯。

 

「有人說愛會變成一種習慣,或許妳已經習慣他了吧?習慣……習慣是一切熱愛、動機死亡的開始……」

 

「恩平……在我心中,會不會,已經只是個名詞?會不會名詞……也有時態?」她遲滯的眼神裡,火苗越燒越小。

 

我不敢說話,雖然我很想說過去式名詞!過去完成式名詞!這可能是很有創見的論文好題目。只是我覺得,我的問題好像給她挖了一個大洞。

 

凌晨一點,風吹的好大,我感覺變涼了,小希在發抖。我問:「妳冷了嗎?我拿毯子來給妳蓋。」她搖頭不說話,「或者,妳到房間去睡覺好了。」

 

「我不累,」小希說,「颱風夜是很難得的經驗,我不想隨隨便便錯過。不過我是有點冷。」

 

我拿起一盞蠟燭引路,到房間拿出我的被子拿出來給她,黑暗中我想用被子覆蓋在她身上。

 

「謝謝!」小希說,「你的手也很冰呢!黃璜。」

 

「沒關係。」我說。

 

但是半小時後,我們把沙發合併成半圓形,下半身合蓋著一條毯子。

 

※※※※※※※※※※

 

毯子裡的空氣很暖和,除了棉被的包覆,我還感覺得到身邊小希的熱度,我們一起對著書櫃。我有點擔心,密室是否會滲水?裡頭的那幅畫會不會倒了?

 

「你在看什麼?」小希問。

 

「沒有啊?」

 

「對了,那幅我幫你掛上去的素描,是你畫的嗎?」

 

「嗯。」我看著畫裡面的鞋。

 

「為什麼想要畫那雙籃球鞋?」

 

「因為買不起。」

 

「如果買得起的話,你就不會畫了嗎?」

 

「也許。」這番話與讓我陷入了一番物質與精神的思辯裡,久久不能自己。

 

「黃璜。」小希輕聲地叫。

 

「幹嘛?」

 

「你會抽煙嗎?」

 

「會啊!」

 

「你會?」她有點驚訝,「為什麼一惠不知道?」

 

「當然在女朋友面前會刻意掩飾不好的一面嘛!」

 

「你覺得抽煙不好?幹嘛還抽?」

 

「我並沒有覺得不好,是一惠覺得不好。」

 

「那你現在還抽嗎?」

 

「抽煙對來說就像吃牛排或大餐一樣,久久才一次,通常有人請我就抽。」

 

「喔。」

 

「怎麼突然問這個問題?」我問她。「妳會抽煙啊?」我看著她,她的樣子很緊張,顯然她在乎我到底怎麼看待抽煙。「抽煙其實沒什麼。」

 

「我……抽過一兩根。」她說。「其實我不是很懂……」

 

「如果是為了耍酷或好奇的話,那大可不必的。」

 

「我這裡有一包煙。」小希從塑膠袋裡拿出一包煙,還沒拆封,我拿了過來,心情有一點小小的亢奮,不過看仔細後發現是一包涼煙,男生通常是不抽涼煙的,真男人間相傳抽涼菸的男人會陽萎。

 

「涼煙啊?」

 

「怎麼了?」

 

「說了妳也不明白。」雖然是涼煙,我還是拿出一根,接著俯身趨向蠟燭,吸一口氣,點著了煙,露出一點紅光。第一口煙,我吸得很用力,我大概有四五個月沒抽煙了,我的反應是頭腦脹脹的。

 

「抽煙到底有什麼意思?」小希看著我問。

 

「我想想,」我正式地吸了一口煙,再吐出來。回想到底有什麼感覺。我似乎想起來了,我閉上雙眼,「妳以為閉上眼,就可以看見黑暗,其實那不是。黑暗並不是靜止不動的。當妳吸一口煙,再閉上眼,妳就會看見真正的黑暗,它的周圍是閃動的,妳就像往中間陷入一般。如同到達宇宙的盡頭,可是它正以比光快的

速度擴張,盡頭永遠到不了盡頭。」

 

我睜開眼看著小希,她拿起一根煙要抽,拿著煙倚到蠟燭邊,手抓著長髮,感覺很吃力。

 

「妳這樣會燒到頭髮。」我把她扶起來,幫她把煙放到嘴邊,她很靈巧地刁著,我靠向她,用我燃燒的煙頭去接觸她的煙。

 

「吸氣。」我得歪著嘴巴才能講話,為了能夠穩住我的姿勢,我的右手很自然地穿過她的頭髮,摟著她。我想我們靠得夠近了,她愣住了,我想我也是。就這樣我右手搭著她,吸了一根煙,我並不想再抽第二根,我坐著看小希抽煙,她吸一口,便閉上眼睛,不曉得她看到了什麼。

 

「呵呵,」小希抽完一根開始傻笑,手接著要繼續翻開煙盒,我阻止她,「不要抽了,沒什麼意思。」

 

我們靜靜地坐著,我想不出理由拿回我的右手,我突然升起一個很突然的念頭,我很少向人這麼要求。

 

「可不可以親妳一下?」

 

「什麼?」小希的眼神露出亮光,「別玩了。」她剝開我的右手。不過我想她其實是高興的。

 

「是妳說的,颱風暫停了世界。」我說。「沒有人想得到,颱風夜,我們曾經這麼近的在一起。因為颱風暫停了世界,可是我們的事情卻發生了。這跟道德無關,這只是美好的感覺。想想看,以後每個颱風夜,妳都可以甜蜜地入睡了,只要想著今天。」

 

她沒有再說話,我抱住了她,抽煙跟喝咖啡是完全不同的兩種狀況。喝咖啡讓你有時間思考,抽煙卻讓你懶得思考,不過行動力卻強多了。我親了她,不過不是一下,我們糾纏在一起了,無法停止的深吻。我們糾纏到了臥室。我吻了她的嘴,她的臉頰,她的耳根。她的頸子。我的心情無法形容,但我確定是一種上升的狀態,我喘息著。

 

「黃璜,有一件事我騙了你。」小希說,「其實,我只穿著柔道服而已。」

 

我可以形容這句話給我的心情,那就是一個遊戲,當25個數字連城了五條線:BINGO!

 

在寢室,我摸著她的臉,滑過眉毛,順著鼻樑以及濕潤的嘴唇,直到她的胸口。

 

「黃璜,不要不說話。」她要求,「說些話。」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動作的時候腦海裡只有一個念頭。「自然而然學會兩種語言,」我只想得到這半句話而已,再也沒別的了,「換妳說。」小希她沒說話。我想她要求我說話不過是她起初內心還存著害怕,現在,她跟我正全心投入,這美好的體驗,終於,我臥倒在她的身邊,感覺輕快,這不是抽煙喝酒能達到的境界,我只聽見,小希在我耳畔輕聲地說:「曾經在颱風夜,我自然而然學會兩種語言。」

 

不知睡了多久,雨似乎停了,我隱約聽到鄰居電視機的聲音。

 

「歡迎收看午間新聞,蒙瑪莉颱風已經再今晨十點多的時候脫離本島。而各地的電力及電信以恢復正常,但是今天還是停止上課停止上班的,大家的可以利用多出來的時間整理一下颱風過境的周圍。」

 

颱風來時,暫停了世界;颱風走後,多出了時間。

 

※※※※※※※※※※※

 

小希側著身躺在我身旁,手放在我的胸膛,臉上有散亂著髮絲,看起來挺迷人的。我用食指幫她梳理整齊,然後靜靜地我凝視她。有好一陣子,直到陽光射向她的臉龐,我移開她的手,一切都該結束了。

 

「不要走,黃璜。」我要起身的時候,小希說話了。我只好坐著不動。「我覺得我好像浮士德,我接受了魔鬼的誘惑。」這麼說我是魔鬼。

 

「我們兩個都是浮士德,颱風才是魔鬼。」說完我走向浴室。

 

我用冷水淋了頭讓,思緒甦醒,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反覆的看,還是同一個我,跟颱風之前是一樣的,除了眼睛。小希走進了浴室,站在我身後。

 

「真的要裝做,一切都沒發生過嗎,我們?」小希說。

 

「有發生過什麼嗎,我們?」我裝傻,她看起來很痛苦,不過我沒辦法。

 

「你愛過我嗎?」

 

「沒有,我沒有愛過你,那只是一種經驗。我們要記住的只是那個經驗,那個感覺。千萬,不要記住我,那會很麻煩的,小希。」

 

「你真的不在乎?」她的臉湊向我,我別過頭去,把毛巾拿給她。

 

「洗個臉,就回去。妳以後對別人怎麼形容我都沒關係,妳儘管對人說黃璜是個人……」我本來想說人渣,可是我犯不著罵自己罵得這麼狠,我不過是要個不好的字眼罷了,「說我是個討人厭的傢伙也無謂。」我走出浴室,我覺得我的背影在她眼裡跟人渣或許沒兩樣。

 

我們坐在沙發上,小希也穿回了她一天前的衣服,一切就像回到一開始一樣。只是氣氛變得很尷尬,雖然我之前說得很輕鬆,可是要兩個上過床的人變回普通朋友,是有難度的,小希先開口了:「你說的對,我不應該把那些美麗的經驗帶回現實之中。」

 

「嗯,留著那句『曾經在颱風夜,我自然而然學會兩種語言。』就夠了。」

 

「黃璜,這是要還你的筆記。」她把我的筆記拿給我,態度冷漠,她已經回到現實中了。我接過了筆記,反倒是不太能適應。「再見。」

 

一切都應該結束了,「要不要看本書再走?」我問。

 

「不了。」她拒絕。

 

「把《浮士德》看完吧?」

 

「不用了,反正這個故事我已經了解了。」她開始笑。「你不會是捨不得我吧?」

 

「當然不是。」我也笑,「怎麼可能?」我們都笑。

 

門外傳來一陣喧鬧。

 

「黃璜,開門!」有人大喊。我聽得出來,是一惠的聲音。

 

「一惠來了!」我很慌張,如果一惠進來,事情就麻煩了。可是房子就這麼大,小希該怎麼逃脫呢?我心跳加速,我跑到門邊,說:「妳等一下,我穿衣服。」

 

大概拖延了五分鐘,在一惠不停的吹促聲中,我開了門。我看見了一惠,她身後還有一對中年夫婦。看起來比我更緊張多了,事實上我現在態度從容,甚至有點得意,我做了一件我對我自己都佩服不已的事:我把小希藏進了密室裡。

 

「黃璜,小希失蹤了!」一惠說。「這是恩平學長的爸爸跟媽媽,他們說小希昨天住同學家。可是昨天我打給小希的時候,她說她已經回家了。現在不知道她到底在哪裡。」

 

「哎呀!怎麼會這樣?」我裝得嚇一跳,瞪大眼睛,不過可能演得像喜劇。

 

「你別裝,我知道小希昨天有來你這裡。」一惠說,「她在你這裡吧?」

 

「怎麼可能?妳要不要進來看看。」我退後一步讓他們進來,我的房子是這樣,不用幾步就可以走遍的。當然這是他們所能看到的全部。他們看了許久也看不出什麼端倪。「我說了沒什麼嘛!」恩平學長的父母有點不好意思。

 

「對不起,黃璜。」一惠竟然向我道歉。「最近是我不好。」

 

「沒關係,我知道。」我說。

 

「真的,」一惠笑說。「我們復合了嗎?」

 

「對不起。我不愛妳了。」我對一惠說。

 

「為什麼?」一惠大喊。

 

「基於某種原因,總之,對不起。」我說。

 

空氣還來不及沉默,牆上的畫掉了下來,小書櫃開始搖晃,接著倒了,露出了密室,密室的門被一腳踹開。小希從裡面走了出來。紅著雙眼,手裡拿著我畫的那幅素描:一個赤身裸體的小希。

 

「你明明愛上我了!」她哭著說。

 

在這個怒火與淚水交加的現場,我只想逃。給我一片大海,我會立刻跳下去,哪怕是漩渦的中央。

 

沙──沙──沙,這並不是海浪拍擊的聲音,而是鬼魅般的收音機,猝不及防響起:「最新消息:蒙瑪莉颱風轉向,又朝本市襲擊而來。民眾千萬別抱著僥倖的心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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