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也,或許又下雨了,樓上的鐵皮屋頂傳來陣陣響耳的落雨聲,而人卻還在被褥中掙扎著,的確是不想被這突兀的雷陣雨給打攪一番悠閒的午睡,但耳朵卻是不爭氣地收入電視主播銀鈴般的聲音:「……梅雨季,今、明兩日受鋒面影響,台灣中部以南地區發布豪雨特報……」

我感到暈眩,早不該看著電視沉沉睡去的!儘管有千百個不願與不甘,身體仍舊是自發性的起身走至陽台將窗門給關緊些,然而這些動作卻將原本的睡意給徹底銷毀,硬是把計畫好午睡二小時的行程給改變了。看看牆上的鐘,眉頭微微動了動,無奈也無意的吁了口氣而慢慢的步行至沙發上,兩眼直直的看著前方,想著該做些什麼來彌補這被雨打散的悠閒午後,但或許也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畢竟除了午睡仍是想不出更好的一點,只好透過廳裡的窗看看外邊的雨,聞著一絲絲、即近不可尋的氣味:一股屬於想念的氣味。

我想我的心理毛病又犯了,每到雨天,總是會聞到那一絲氣味,而那氣味正是使我感情復燃的元兇。這毛病是回到南部後才出現的,也許是有了想念的東西才使它恣意妄為的居住於體內,而對於舊事與舊人,有些是讓人莞爾的;有些則是令人傷心;則有部分確實是想也不願去想的,但卻在心裡邊最微小的角落老實待著,只在午夜夢迴中一閃即逝,醒來後的眼角掛著淚,卻怎麼也想不起那個令人揪心的東西是什麼。

偶然,我憶起在城市裡飛行的日子,記憶仍是鮮明,但感覺卻不真實,我無法想像那段日子是如何生活,就像前世與後世般。現下的我定然無法像以往的性格於城市裡飛行,甚至連爬行都有困難!但顯然,飛行甚或爬行都不是讓我傷腦的,畢竟過去式終究是過去了,有的只剩那一滴點的感受存於腦中;多的也只是那些塞不夠牙縫的回味;再少點就是那一絲絲的想念卻無留戀。

七年抑或是八年,一個不確切的數字,但在這兩者數字之前,明白的知道對一個人來說卻是極重要的。從前生於都市叢林的女孩,身邊不乏物資,吃的飽、穿的暖不用說;家庭的溫暖帶給她極大的安全與歸屬感;於人際方面,即便沒有特意經營但卻不缺幾個知己相伴;簡單來說就像是「馬太效應」般,人滿足就還想要更多,接著便會往那高聳的金字塔頂端爬去,女孩開始策劃不久遠的未來,她打算二十二歲那年夏天暫時告別求學生涯,進入職場歷練,無論在哪個單位服務她都願意付出努力來換取增加她能力的食糧,直至由如一隻青色小毛蟲蛻變為展翅的蝴蝶,儘管沒有美麗炫目的斑紋,但卻是雙強而有力、能展翅高飛的翅膀。

當蝴蝶飛的夠高、飛的有自信、也有光采之時,身為都市叢林的萬物不免會抬頭仰望,看看那隻即便無法稱王、握不了生殺大權的小蝴蝶,是飛的那麼的美麗,讓人嚮往,一個新都會女性再次出現,頭抬的總比別人高,只因身上有著掩不去的光芒。但無疑地,那也迫使她經歷了一定的歲月,累了總該休息,而家則是唯一,她不排除在人生中有幾段愛情介入,畢竟那是滋潤心理與生理的一流清泉,但若沒有也就算了,因為所有的意慾也只不過是費洛蒙在作祟罷了,倘若幸運而遇個知心人,就算蝴蝶編織巢窩很可笑,但究底是百分之百願意的,因為她明白休息的時間到了,不過她可以決定不飛卻無法停下,她需要教育的點滴,因而必須繼續進修,若可以就哺育出下一代,便視情況而定是否回職場……。

一切的一切都出於女孩的小腦袋,每一天的日子她都在設計與更正自己的藍圖,她對未來充滿了憧憬與懵懂,即便人生無法走的如計畫般完美,但她也只是循規蹈矩的往馬斯洛的需求層次論發展,她不過是在執行自我實現的指令。 

但「變化」永遠都是喜愛潑「計畫」一盆冷水的傢伙,大約才幾十歲的那年,神所賜予父親的考驗終是到來了,而這場考驗即是場抗戰,抗戰的對象便是病魔。是的,我父親得了腦瘤,一顆三公分的毒瘤在他的腦中慢慢滋長著,而這三公分卻能將一個家庭粉碎掉。早在幾十年前的台灣,腦部開刀是極致危險的手術,沒有人願意讓父親開這個刀,然而西醫不成便找上其他管道,中醫、民間療法都試過,只要有人說起,母親便會帶著父親求診,而這其中,錢花了不少、藥也吃了其多,但腦裡的毒瘤卻不停的腫脹著,直至最後父親忍受不了頭疼而昏厥過去時,我們才像瞭然了一般,接受了必須開腦的事實。

不久後,在某個父親即將進行手術的那個早晨裡,父親的臉清清淡淡的,沒有喜與怒、悲與傷,我永遠忘不了當時他的表情,是那麼泰然的模樣。當時他用著一種極輕、但卻蘊有一絲父嚴的聲音說道:「手術結束後,就去我阿爸阿母那邊。」父親沒有交代是誰要去爺爺、奶奶那邊,但我們都明白了,一向偉大全能的父親,還是有不知道的事,他不知道他最後能否回到父母身邊,汲取那一雙令他回憶的溫暖。

慶幸的是,手術很成功,歷經了八小時的折磨,有如八年抗戰,父親大敗毒瘤,戰勝而歸,但元氣也大傷了。身體狀況大不如前,就像一下老了十多歲般,站不能站久、走不能走遠,力氣也只剩下以往的一半之多,就連在太陽下都令他頭疼,而現實面的問題則是一家的經濟支柱就此倒塌,早在當初,發現腦瘤時父親就已離職了,當時全家是靠著積蓄支撐著,但在之前那個迷茫的求醫過程中花掉了不少錢,加上手術費,積蓄已不能繼續支撐一個病人、一個婦女及兩個還在上學的孩子過著從前的生活了。

最後,終究是搬回了台南投靠爺爺、奶奶,而這句開頭的「終究」是包含多少的不願意啊!雖然這是較為浪漫派的想法,不切實際的,但是就因為再清楚不過人是容易提的起、難放下的動物,而大部分的原因都出自於情感,有了情,所以放不下那邊的人、那邊的事、那邊的物,即便那邊曾讓我付出許多淚水與傷痛,但我仍舊對曾經的快樂與幸福執著,因此無法放下。對我來說,就算是天天煎熬的日子,一但久了,我也不會想離開,只因為日久生情,加上我無法從新適應一個環境,因為我就是一個適應能力極差的人。

印象很深的是,當我第一次站在南部一間小學的講台上,我說了我的名子,台下馬上有人用標準腔調幫我翻譯出名子的台語唸法,當時我在講台怔住了,一部分是第一次聽到同齡孩子用台語喊我的名;另一部分則是心裡的不安,我的台語理解力不差,但要說出口卻很難,總是發不出正確的音,說出來也會惹得哄堂大笑,而在家人面前還好,這是可愛的樣子;但在同儕之間卻不行,因為這是極為丟臉的,那時正是自尊心萌芽的時刻,我極愛我的面子,因此絕不接受被笑的結果。但在這裡人人台語說的一口溜,老師上課講台語,無妨,因為我聽得懂;不過同學之間也講台語,卻是無法表達也不敢開口,因此有一段時間大家公認我是全班最為內向、害羞的女孩,殊不知這只是我不會講話呀!

結束了短短的國小教育過程後,也等於歷經了一年多的「語言訓練」,我的台語大有進步,上了國中後,我成為一個活潑、外向的女孩,許多國小同學後來遇了我,總說:「妳變得……好不一樣!」是啊!會說話了當然不一樣。當時總覺得有股莫名的自信纏著我,而我不得不承認,自信真的是最美麗的裝飾品!因為有了那份自信,在語言、行為上都是十分順暢、流利的,這也影響了生活品質,我是真真確確在國中那個階段過的相當快樂,因為就在那當下,我深深感受了南部特有的民文風情,這是一份讓我喜歡、讓我驕傲的情感,對於適應能力的問題早已拋至腦後了!

在這裡每個人都是純樸的,而每件事物也都是「純」到不行的。吃飯無須太多禮節,不用等全班打完飯菜、起立大喊:「老師請用,同學請用,大家慢慢用。」只要餐盤上裝好屬於你的飯菜回座位後即可開飯;而在學校上廁所也不一定要排隊,有時你插隊後面還會有人說:「很急嗎?快快進去!」解放完在洗手台遇到還會順便補你一句:「好點了嗎?」是的,這裡的每件事物就是如此的「純」到不行,就連雜貨店裡賣的花生油都是老闆娘親手釀造,保證百分之百純正。我也的確是打從心底愛著這裡,前所未有的新生活讓我感到快樂,在這樣的環境中每個人都是真實的。有時我不得不承認我的外表的確像是工於心計的人,但實質上我是不聰明的,我沒有辦法構思出更美麗的陷阱,可這也只是個武裝,至少看上去「這人不好惹」才能保護自己,很可笑吧,一個孩子竟需要武裝!我很早熟,這是客氣話,講白點就是想太多、沒有安全感,但在這塊純到不行的土地上,不用再武裝了,因為清楚明白這裡是安全的地帶。

可我人生或許是沒有純快樂的,即使有,但也不久,也或許是太美好了所以才不覺得它久遠。在我國二下學期時,我的母親發生了一場意外,就此,她闔上了那雙溫柔的眼。想想,我對母親有諸多的遺憾與來不及。她是台中人,家裡經濟從以前就不理想,但至從她與姐妹們出社會賺錢後,自己慢慢有了積蓄,她就從不曾虧待自己,一有空閒到處跑,因為她愛旅遊,我家抽屜裡的所有相片翻出來看一遍,便可看到七零年代全台各處的風景照,而每張照片必有一屢倩影。隨後她嫁給了我父親,當時台灣經濟快速起飛,父親一個月薪水至少七萬,母親在家當家管,假日則是與全家共同出遊,當時要什麼有什麼,即便不是非常富足但也過的極為輕鬆與無憂。可自從父親病了搬回台南後,母親沒有怨言,她不在旅遊了,只是不斷的打工,早餐店、便當店、假日診所清潔她都做,只要能掙點錢她都願意,想到她過去的日子與現在相比,我總要流好幾公升的淚水才能清洗掉那股浮上心頭的罪惡感,因為我總認為孩子的存在對她來說也是份壓力,即便我知道她深愛她的丈夫、孩子,因而願意無悔的做一切來讓她所愛的人過的更好,但我在這塊純正的土地中幾乎看不到她純正的歡笑,我曾試著問她:「媽,妳最喜歡做什麼事?」對我來說,喜歡就等於快樂,但我媽卻答:「睡覺。」

或許是累了,所以需要休息,而睡覺無疑就是最好的方式,因此我有時倒是想著她這樣睡下了也好,至少她是快樂的。而那時我也沒有痛哭、沒有嘆氣、沒有歇斯底里的發瘋,只是放空,或許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或許是不願接受事實而寧願自己不知道,當時守喪的日子我全然空白,只是在許多年後才聽家人述起,我每天一個人坐在二樓,不做任何事,只是不停的流淚。父親怕我得了難治的心理病,曾一度想讓我休學,怕我被異樣的眼光或行為對待因而更加嚴重,沒錯,我父親也是個想多的人,但我還是待喪假結束後照常騎著腳踏車去上學,或許我想證明某一方面我是堅強的,因此到了學校我依舊是笑著,儘管我認為那抹笑容醜到不行,我還是想讓自己和過去一樣,沒有太大的變化,直到在一瞬間我的表情又空掉了,臉上的器官像是失去神經般無法在牽動,身邊的每個人才用他們的溫暖包圍我、保護我,那時我徹底的領悟到:失去了一份溫暖,卻得到了一份熱情。三十幾個人的熱情傾注在我身上,讓我再次復生,他們用他們的生命愛著我、關懷我,讓我走出一段陰霾,讓我體悟到人生的另一個思考層面。

現下,雨停了,兩個小時飛快的流逝掉,而那股想念的味道也就此消散。我的心房仍舊是有種溫溫的感覺在,大該是燃燒後的餘溫吧!對於過去,我付諸許多情感,而情感是一但出去便不回籠的,但它卻不會消失。於今日,我想起那些種種,沒有特別深刻的感受,只是淡而淺的一段回憶,卻足以讓我許久不見的畫面、情感、心緒再度復燃,雨天,會帶來一股想念的味道;也會帶來一股強大卻又不具傷害性的力量,說的再貼切一點,是個燃點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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