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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晚涼風徐徐吹來,稻苗隨風婆娑。荷著鋤頭的客家農夫高歌於田埂上,襯著暮歸水牛的叫聲,兩聲迴盪。晚霞掩映遠處的山丘間,一抹餘暉灑落萬頃田疇,澄澈如鏡的田埂溪頓時水光瀲灩,水面稻苗映影搖曳生姿,ㄧ時之間,生意盎然,煞是絢麗。此際如詩如畫的暮景,令我不住噤然。佇足在三合院前院,彷彿是誤闖桃花源的補魚人,久久不能自己。

 

風輕拂過我臉頰,我閉上眼睛,感悟著這風那田流洩的靜謐,那是從這莽莽大地內流轉數百年的呼吸,它深蘊著眾人的祈禱、刻苦、崇敬、純樸,一如客家農夫隨口而唱的簡單歌曲:

 

 

天公哪!落水啊!

 

阿妹呀!戴等草帽,來到坑水邊啊!

 

坑水啊!清又清,魚仔在水中,介洇來洇去。

 

 

 

偶爾,我會夢到這樣的場景…

 

 

 

「……站到…了……下車…」

 

和著雜音的火車廣播斷斷續續,此時,被吵醒的我緩緩睜開眼睛。

 

我睡眼惺忪地望著列車外持續閃過的景色,希望從那看似陌生的場景中,喚回我塵封的記憶。在思索和疑惑中,顛簸不斷的火車總算停了下來。我伸了個懶腰,走出列車,硬是游出人群才走到車站大門口,這裡是位於新竹縣的一區。

 

禮拜六,下午時分,蒼穹陰鬱萬分,此刻正下著迷濛微雨,有些微寒。儘管細雨的冬寒有些刺骨,卻沒有我印象中如此寒涼,我身上國外買來咖啡的大衣顯得厚重和突兀多了。我掃視眼前小具規模的景象,跟我印象中場景雖不至迥然不同,卻已有不小的差異,這理當是正常的結果,但總覺得有點失望,有些悵然……

 

此時不遠處一群人嬉鬧經過,嘴裡說著國語和閩南語,聽談論內容,看起來是來這觀光的一家人;幾個中學生在眼前騎車經過,嘴裡也是國語,沒甚麼客家腔調。放遠望去,才驚覺自己置身在人海裡,從人群隙縫中,許多路邊攤被人包圍著,一時喧騰熱鬧。

 

這裡何時跟上了都市的腳步,染上了煙塵…

 

 

「陳理中呦!在這在這!!」一聲自人群中乍起。

 

我望過去,一位男子正使勁向我招手示意,他身材矮小、瘦瘦黑黑,帶著爽朗的笑容。對於他,儘管許久不見,我仍一眼就認出他,尤其是客家腔的大嗓門,同樣讓人哭笑不得。我打開傘,笑盈盈地小跑步與他會合,久違的見面讓我心中有一股久違的悸動,這感覺我始料未及。

 

「這麼久沒見,老友的名子總不會是忘了吧?」他聳肩攤手,這讓我想起小時候他常做出這副欠打模樣。

 

「想忘也忘不了啊…」我搖著頭,故意皺眉嘆氣,「唉,彭傳宗!你到底傳宗接代了沒?」

 

雖然小時常玩的把戲,今又是睽違多年的見面,但為什麼總覺得心還是有些虛虛的?

 

彭傳宗一聽,笑罵:「屌娘妹咧(客家髒話)!好的不記,記這個,哈哈哈!」髒話一出,我呆愣了一下,腦中有種念頭竄升。

 

然後,我倆不約而同緊抱對方。

 

「好了好了,雨傘都攪在一起了,不要以為台灣兩個三十好幾的男人抱在一起很正常啊。」彭傳宗又是笑罵,眼裡總有藏不住的歡樂。

 

「不過下雨天還要你過來接我,真虧你答應了。」

 

「二十幾年沒見的老同學怎可以怠慢,老實說,接到你打的電話,我真是嚇一跳,國中之後,就沒再看見你了。」

 

「我其實都有留下你的電話,只是沒想到竟然都沒變,想說既然回來一趟,就約出來,順便載我……」我有些靦腆,也有些尷尬。然後卻有些糾心,「的確二十多年了…」

 

「沒事沒事!我開心得很哪,只是你打到我老家剛好我在,現在我不住那了。還有,你也知道我們客家本性就是很隨和的,再這樣婆婆媽媽,就是沒把我當朋友囉。」他那炯炯有神的眼睛,讓我憶起我們第一天碰面的驕陽高照……

 

「說起來…聽之前你在電話中說高中畢業後,你就到美國了?」

 

「是這樣沒錯,我看我們先上車再談吧,這邊人多擁擠又下雨。」語畢,我們兩人一起走到不遠處彭傳宗的車位。

 

「假日才人多。」彭傳宗笑著,整個人興奮地蹦蹦跳跳,豪邁地跨進車門,用力關上。

 

我則是輕緩地關上車門,坐進後座,車子隨即駛動。彭傳宗立即哼起小時常聽的鄉間小調。我側過頭去,目光游移在街道兩側陌生店家林立。陰暗的天氣下,還沒到晚上,每一家的霓虹燈光便濡染交錯,絢爛地充斥於整條街道,使我有些目眩神離,一早累積至現在的疲倦感頓時湧現,使我瞇上眼睛,意識有些漫漶,有些呆滯。

 

景物不斷在眼角流逝,可絲毫沒有一角與眼底的舊影相符合,此時,隱忍的疲倦感和飢餓感,空泛的無力感跟著燈光一同擴散,然後包圍……

 

曾幾何時,這裡像是異鄉了。

 

 

「你要直接過去嗎?你一路趕來中餐還沒吃吧?」彭傳宗突然問。

 

「恩,直接過去。中飯沒吃是我習慣使然,說趕是有些趕,因為我還得在明天下午前搭機離台,票都早訂好…」還未說完,我手機忽地傳來簡訊聲,我隨即打開手機,確認了一下訊息。

 

「怎麼?看你神情凝重。」

 

「一個case的進行狀況簡訊。」我淡然回答,卻無法專心地瀏覽車外景色,一首把手機平放一旁車椅上。

 

「你好像很忙,也好像歷經過許多事…」彭傳宗欲言又止。

 

我們接下來靜默了一陣子,車內只能聽見汽車行駛的聲響,時而聽見震耳欲聾的喇叭聲,幾群人穿梭在車龍中,嬉鬧著。

 

街道上的車逐漸增多,我們的車也逐漸緩慢,最後停在號誌燈前。又在一陣的靜默後,我輕輕吐出了一句話:

 

「我媽前陣子過世了。」

 

彭傳宗沒有回話,我們的車子又開始前進。

 

「你不問我這些年來的生活?」

 

「等你說。」

 

我看著窗外的連綿細雨,凝聽打在汽車車頂的雨聲,這雨聲是單調如敲打木魚般令人煩悶,理所當然,紐約也會有著同樣的現象……

 

 

紐約十月偶降大雨,卻常常使得溫度驟降。一般人沒問題,只是,母親日漸枯萎的身體可撐不太住,她人就是在這種日子裡靜靜長眠。

 

母親年輕時生體就不好,加上長年與老爸打拼事業,邁入中年後一堆病症衰弱了她的身體,儘管已經很嚴重,但她始終不願進一步接受治療,她說這一切都是報應。

 

她臨終前幾天常說到她的童年往事,每一提到新竹老家的事,她便顯得興致勃勃,每每會巨細靡遺說個不停,時而笑、時而哭。

 

家中獨女的他她最常提起的是從小的生活趣事,例如從牛上摔下來,吃了滿口泥巴,或是常常跑去別人稻作上亂踩,然後被追著打…等等。有時說著說著卻潸然淚下,直說她對父母的不孝,我是大概了解母親所想表達的。她年輕時為嫁給流落於台北的落魄父親,曾鬧過家庭革命,自此母親與娘家便很疏離。十餘年後,因為母親和父親為拼事業,得拜託外公外婆照顧我,外公外婆當時並沒有怨尤甚麼,母親卻也沒表示過什麼。一兩年後母親把我接走,在台北高中畢業後全家便移民,從此我們與娘家就幾乎毫無聯繫,我想這必是母親始終存著的遺憾。

 

母親臨終前幾天常呢喃著她很想回去,很想看看自己的父母,很想再跟兒時一樣奔跑於鄉間泥土路上,聞著稻香,聽著牛聲。

 

我永遠記得母親最後的話語……

 

「對不起…一直以來沒盡過媽媽的責任,只是,我最後想拜託你,幫我向你外婆外公說聲抱歉…說起來…我這一生中,女兒、媽媽都未曾做好過…未曾…」

 

母親的雙眼閃著淚光,話梗在喉嚨,還未出,眼睛卻已閉上。

 

望著蒼老癟瘦的陌生母親,在庸碌一生後,愧疚離去,我不知道為何心中很是糾結,也不知道那算不算悲傷,只是……哭不出來。

 

回想起母親跟我道歉這件事在未出社會前,我每天都在幻想著,那時我跟母親恍如陌生人,只是出社會後,母親存在與否已無所謂。有人說過,親人走後,回想起與親人的種種會格外悲傷,只是要想起與母親的過往互動,卻已是雲煙,消散殆盡。

 

平常,我常常疾行於大雨中紐約大道上。放眼這城市,川流不息的人們經過我身旁,卻沒有呼吸,我置身於這流川,使我也需要屏息而逐日忘記呼吸。也許,我只是正等待著溺斃的未來,而如詩如畫的暮景早是我底夢。

 

儘管是迢遙之夢,偶爾,我也曾想起鄉下的味道。

 

母親走後,她的感概和囑咐縈繞在耳,讓我的心有些動搖,不久,我就想來這一趟,但來了又如何,只是去轉告母親的遺言嗎?對現在的我而言,許多感覺混在胸中早已分不清楚,只有一種感覺我仍深切地體會著。

 

那是疲憊。

 

 

 

「這些年來,雖然沒來過台灣,但我很多客戶都是台灣人,偶爾也會上網看看,大致上仍有些瞭解。雖然終於來一趟,但父親病情最近加重,所以家中的小企業目前是我暫代,也無法待太久,而且恐怕未來我處理的案子會越來越吃重吧。」我吐了一口氣,胸口有些鬱悶。

 

「沒想到你人生這麼辛苦。」彭傳宗映照在後照鏡的臉極嚴肅。

 

「那你呢?」我轉移話題。

 

「還可以,做些自己愛做的事,在新竹林務局上班。」

 

「你從以前就喜歡花花草草。」我嘴角上揚,盯著自己久未響起的手機,「真是太好了…」

 

「不盡然,在台灣想像跟現實容易有一段差距。」彭傳宗說得很快,聽不出他的情緒。

 

「對了,你沒事先跟你老家聯絡嗎?」

 

「我媽死前我偷偷打過了,不過打不通,之前聽過堂家的人說阿共(客家話:外公)走了,來這一趟我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到阿波(外婆),不管如何都得去看看。」我望著車外,但沒注意在欣賞,卻也沒注意自己到底在說些甚麼。

 

「放輕鬆,這裡又不是都市,哈哈哈。」他笑著,但聲音很虛。

 

「鄉下…是嗎?」我笑望著那些新興店家,與我從台北來時,驚鴻一瞥的一些地方倒很相似。

 

彭傳宗傳出了一聲嘆息,說:「我在這住這麼久,有時候差點忘記過去這裡的樣子。」隨後他指了一家7-11,「還記得吧,以前那個賣米的地方,每次老闆看到小孩都會大吼大叫的那家。」

 

我頭幾乎貼在車窗,仔細觀察後才赫然驚呼:「是、是啊!那原本的老闆現在呢?」

 

「幾年前工地意外,老闆在那場意外中正好經過被波及,只是人老了怎麼可能承受,所以當天就離去了,這些我是看到新聞報導才知道,說起來也是慚愧。」彭傳宗搖著頭嘆氣,同時打了圈方向盤,車子轉進下一個街道,此時他又指了一旁的建築物,「就是這個以前還未建成時的工地。」

 

我又向外一看,是一棟住屋大廈,向周圍望去也好幾個類似建案的工地正如火如荼進行。

 

「不過你在紐約看多了吧,新竹縣過去這個童稚的男孩,正成長著…」

 

「如果只是冷的建築物,我的確看多了。在我眼底,這個男孩一定是在叛逆期吧?」我苦笑,越說心中有些唏噓。

 

「我懂你的意思。」

 

「無法兼容並蓄這城市原有的味道,只是一味順應改變的話,只會變成一種窘境:比不上大都市卻又無法擁有其他鄉村的純樸。」我回想著近期遊走於許多大都市時的感慨,回到台灣才驚覺或許台灣尤其嚴重。

 

「我理解,不過有些地方還是很努力找尋一個平衡點。我之前跑到內灣觀察林木時,順便去了解發展情形。內灣啊…即使礦林業沒落,但內灣老街的商圈經過經濟部商業司改造後,觀光也逐漸熱絡,像是野薑花系列、內灣戲院…等,甚至是內灣車站常常也成為媒體拍攝的好地點,只是平常時間老街也門可羅雀就是了,感嘆時代的潮流在走,我們不進則退……」他聲音越來越細小。

 

「進入社會後,時代在走,我們在跑。常聽到任何事物皆非永久,不改變、不前進、不往前看就必然成為記憶,曾幾何時,我們已經習慣向前追逐,後頭的ㄧ切已待追憶,可是…悶頭跑的我們好像也漸漸陷入泥沼,跑越快,沉越快…」

 

車內又是一陣沉默,我想我們或許正想著沉澱於腦海底的記憶。

 

「你還記得以前常欺負那個胖子同學嗎?」彭傳宗語氣低沉。

 

「記得,家裡田地最多的,當時賣不少地也賺不少錢的,他舅舅在北埔開茶行。」

 

「十幾年前早就被他們家愛賭的阿巴(客家話:爸爸)又敗光了,他國中畢業後去運貨南北跑,最後因疲勞而車禍死亡。」他說得很淡,卻說得很慢。

 

我沒有再答話,車子靜悄悄轉出街道,一大片的田地頓時盡收眼裡,我驀然瞠目,耳邊似傳來二十幾年前那雞鴨的聲音……

 

ㄧ股強烈的悸動再次湧上心頭。

 

 

1980年代的臺灣正處於新舊時代的交叉路口,面臨著經濟、社會與政治結構的重大轉型。有了七零年代十大建設累積的強穩基礎,奠定了八零年代突飛的經,都市化、工業化自然日漸明顯,新竹縣市交界新建新竹科學園區,帶動促進附近產業升級和新一波移民人口,但在相隔不遠,卻仍保有一大片傳統鄉村氣息。

 

我,此刻來到了新竹縣,這個我眼中鳥不拉屎、雞不生蛋、烏龜不上岸的地方。十一歲的那年,被我母親送到了娘家,只跟我說了聲「叫阿波跟阿共,記得乖一點」後,便匆匆離去。這不是第一次了,從小也有過好幾次住在奶奶家的經驗,這一次換地方,是因為奶奶過世了,所以母親才把我託給素未謀面的娘家,可我從沒想過自己會待超過一年。

 

首次到達老家時,外公仍在烈焰陽下種田,在家的外婆則正要出門幫種,在母親解釋一番後,外婆只是對我靦腆笑著,然後開口就夾雜中文和客家話,宏亮的聲音讓我嚇傻了。往下看,外婆光著腳丫,往上,濕濡的衣服散發著家禽身上的臭味,我當時不敢再恣意亂看。

 

原以為「鄉下」是老師上課時說的故事中才會聽到的地方,當時,從台北來的我著實被遍地田地的情景給嚇呆了,尤其是家禽的糞便味、髒臭的三合院、田間泥土路、又窄又臭的雜貨店……等。在這個與台北幾乎沒有共鳴的地方,與人沒有共同話題,語言也沒有很通,根本無法想像自己身在台灣,即使生活著,累積的卻是一連串的恐慌。

 

直到某一天。

 

 

 

 

「那誰…叫甚麼…不管!過來!」斥喝聲從我背後迸出。

 

我不以為意,在這裡經常有人彼此吆喝交談。尤其在炎夏的下午,我的嘴快被燒焦了,即使有人叫我,自然也不想去理會了。

 

「太資白!(客家髒話)」接著是一連急促叫罵聲,我聽不太懂,應該是客家話。

 

「在叫你哪!姓陳的!」另一聲接繼大吼。

 

我轉頭過去,只見一肥ㄧ瘦、一大一小的小孩站在田邊小道上,氣燄囂張一臉不善,我不知該如何回應,當下只能用破客家話打聲招呼:「你厚…」

 

「你、你說甚麼!!你…那是閩南語嗎?你閩南人!」小瘦子首先怒吼,整個人氣得臉紅脖子粗,「在我們這說閩南語耶他!」他眼中透露著不敢置信。

 

「去!打他!」大肥子說完,連同小瘦子衝了過來。

 

我當下反應如碰見兩隻惡狗撲來,於是拔腿狂奔,不料才幾步,又有一厲聲傳來:「狂徒討打!莫怪手下不留情!」

 

ㄧ位矮小的男孩手拿棍棒,惡狠狠地瞪著他們,真頗有幾分俠氣,只是客家腔說出這些話實在有些滑稽。

 

「啊!武俠趴台(客家話:白癡)又來了!快走!」大肥子活見鬼似的,連滾帶爬,滿臉慘白,小瘦子還差點摔進一旁的溝壑。

 

「你好像同班的?我叫彭傳宗,你叫甚麼名子。」男孩一把棍棒扛於肩上,識趣地問。

 

「陳、陳理中。」我不禁神經繃緊。

 

「不要被他們嚇到,他們一家都是客家人的恥辱,阿巴愛賭博,阿夠(客家話:哥哥)不顧正業,成天跑去都市鬼混,這我阿共說的。」彭傳宗狠盯著落荒而逃的兩人。

 

「恩…」

 

「我載你,你一定還沒好好看過這個地方。」彭傳宗笑著燦爛,與方才判若兩人。

 

「恩、恩…」我想起他剛才的舉動,我不太確定拒絕他會怎樣。

 

我小心翼翼地坐上腳踏車,感覺有些不穩,車子也有點破舊。彭傳宗在前座開始開始踩踏,此時一陣陣舒服的馳騁感乍現,這種感覺使我煞是訝異。

 

「舒服吧?可別閉上眼睛囉!看看那些田吧」他語氣中有著急促的呼吸,從他背汗淋漓的程度看起來也知他踩得辛苦。

 

我向四周望去,說來奇妙,眺望著一望無際的田地,心胸也跟著晴空和田地開闊,這是在狹窄的台北從未體悟過的自然。

 

「有風,快看那些田。」彭傳宗越騎越激動,整個腳踏車都在晃動著,我也不顧了,自顧自觀賞著。

 

根根綠稻隨風搖盪,ㄧ波ㄧ波,如海波般綿密,在烈陽下閃閃爍爍。一旁的風不斷輕揉著我,沁入我灼熱的肌膚,似發散至體內深處。

 

「還不錯吧?」彭傳宗轉過一座小橋,我往橋下看去,是一條潺湲的田邊溪。

 

「看!這溪真清楚!」我盯著透徹溪澗,清楚映照著我們笑臉,我不住發出驚嘆。

 

「是吧?這裡也是很棒的。」

 

我瞇著眼,仰望著無垠藍天,天藍得像把大海移到天上,隨時都會傾倒,打有記憶以來,天空從未大得讓自己覺得如此渺小。

 

「是啊。」那是我少數發自內心的微笑。

 

「你要看得還多著,去廣濟宮還是城隍爺廟?」

 

「都可以。」

 

「我看我們還得去北埔老街、內灣老街、湖口老街乾脆都去一趟算了,有很多秘密通道你也都要多看看!」

 

「會騎到晚上吧?」

 

「好!晚上去看螢火蟲!順便跟你說說新竹林木和礦業的歷史,對了!你也要多說台北的情形,我滿喜歡ㄧ些明星的…嘿!」

 

「恩!」

 

「以後你就是我朋友,我一言九目!」

 

「是一言九鼎吧。」

 

「沒錯!哈哈!!我很開心,等會去直接偷拔蘿蔔,你要把風喔,有空你也該去看看我們客家人最棒的梯田、茶園,你一定會嚇到!」

 

「好!」

 

我們兩人不斷笑談著,一時空氣中充斥著歡笑聲、稻草的清香、牛糞的臭味、翻土後的鮮味,從那天起我才真的體驗童年,體驗鄉下。偶爾幫忙種種田,一有時間便騎車出門亂逛;嫌不夠刺激,就跑去別人田裡搗亂,或是逗逗水牛;假日就去串串門子,去茶店、米店、戲院、理髮廳鬧那些伯伯阿姨,然後玩累了晚上坐在前院,餵蚊子、看星空,抓螢火蟲、蜻蜓。那段子日子整日玩東玩西,聽些鬼故事或古老的歷史,偶爾碰到胖瘦二人組,就打打殺殺一番,弄得全身泥土,回到家與阿波阿共雞同鴨講,也不亦樂乎,那時從未疲憊過。

 

當時,與好友騎乘在看似無止盡的泥土路上,彼此暢談夢想,從未想過銜接路盡後的未來是甚麼,縱然有一刻念頭閃過,想的也必定是充滿喧鬧聲的未來。

 

 

 

車內很安靜,安靜得可聽見自己沉重的呼吸聲。車外也很靜,與車站不過數里,卻南轅北轍。

 

「在想些甚麼?」彭傳宗問。

 

「雨停了。」我靜靜地說著。

 

按著車門的按鈕,轉下滿是雨滴的車窗,外頭已是傍晚。

 

頭靠在車窗邊,享受著陣陣而來的晚風。望著沿途的廢田,裡頭雜草叢生,依稀可見一些垃圾。許多過去原是三合院的如今皆是新穎的建築,有些突兀。

 

「台北最近很多有錢人喜歡在這裡建別墅渡假,你看那頭還有很多土地正準備要賣,丘陵那邊準備蓋度假村了,話說現在土地可值錢了,許多人家的小孩正虎視眈眈自己的父母過世,然後繼承財產,妙的是,我老家最近也在吵這些事情…抱歉,原本是想好好幫你介紹,沒想到都在介紹我們這裡的鳥事…」

 

「這裡路變大了,也鋪柏油路了。」我看著外頭,喃喃自語。

 

「之前總統大選,許多農人家都支持宋楚瑜,他們說這裡很多路都是省長時他幫忙鋪的所以要力挺。」彭傳宗苦笑後,搖搖頭。

 

車子經過一座小橋,我往下看去,溪水已快乾涸,長著雜草還有青苔,我沒有開口說話。接著,我的視線不自覺望向一處三合院,前院有一破舊藤椅,椅上坐一位老人,往旁一看,三合院外皆是廢田,暮色打在老人滄桑的臉上,打在一大片廢田上,很是蒼涼。此景觸目,胸臆中有一股感覺正漸漸膨脹,讓我胸口很悶……

 

「其實我一直很懷念……」彭傳宗猛一句脫口而出。

 

我轉頭望著前座的他,正望著剛我在看的三合院,不知怎麼地,他的臉有些悲傷。

 

我仰望著那血紅的彼空,突然有種想哭的感覺。

 

「其實我也一直很懷念……」

 

沒錯,其實我一直…一直在懷念著…

 

那炎夏的涼風…

 

曬在前院稻穀香…

 

一望無際的田疇…

 

公雞破曉的啼叫…

 

阿共插秧時留的腳印…

 

春耕時飛來的白鷺鷥…

 

「……懷念著這裡童年的一切。」彭傳宗緩緩地說著,我看不到彭傳宗的表情,只能於夕暮下,望著他的背影。

 

 

望著車窗外的景色緩慢更替,熟悉的感覺越來越烈,剎那間,彭傳宗輕聲說:「你老家到了。」

 

記憶中的三合院活生生在我眼前佇立,難以置信的我瞬間屏息,手忍不住已經打開車門。

 

「呼!好久沒來這裡了。」彭傳宗跳下車,伸了懶腰。

 

「喲!快看!你阿波在附近種了一小塊田,真難得!」彭傳宗又叫又跳,我馬上轉頭察看,沒想到真的有一塊田地種了稻作。

 

儘管只是一小塊,我仍激動不已,從兒時到成年到入社會的記憶突然歷歷在目,一幕幕從我眼前閃過。

 

忽地,一陣強風襲來,我驚望著田地!

 

稻草正在搖曳…

 

「土地…還在呼吸。」我喃喃自語著。

 

我終於明白我來此,只為尋覓長久以來遺失在這的自己。

 

此時,我胸臆中的感覺膨脹得要把心撐爆。

 

話說同時,從正門口傳來蹣跚的腳步聲。聽見後,我與彭傳宗不約而同調頭一看…

 

我的眼淚再也憋不住,終於流了下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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