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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阿姨好!」

「小朋友好!

「阿姨,今天講什麼故事?」

「講什麼?」的聲音此起彼落,小朋友兩個眼睛看著我,露出期盼的眼神,我喜歡,這是我最快樂的一刻,孩子們需要我。

每星期一上午,附近小學老師們開會時,我就到班級為低年級的小朋友講故事,當故事媽媽。

「我們今天講『漁夫的故事』。」台下拍手鼓掌,也有人說:「阿姨,我知道,我知道,以前我阿公也魚……」

我更知道,我家世代住旗津,世代捕魚,聽說祖籍來自福建,在台灣落地生根已經幾代沒人知道,也沒人在意。

曾有朋友問我:「阿英,你的童年生活如何?」

我說:「苦啊!」

生活苦,從小課餘時間及假日要幫忙抓魚、打雜,那些不懂漁民疾苦的人會羨慕的說:「真好,天天有新鮮的海產吃!」真是白癡,你吃吃看,天天吃,我父母忙的時候,就煮一大鍋蝦仔、蟹仔放在桌上,餓了自己去吃,吃到看了都怕。

「那烏魚喔,烏魚子,吃到放油!」

「哈哈哈〜」朋友聞言大笑:「喂!烏魚子是高檔貨,我十年吃不到一口,妳居然吃到放油,還心有戚戚焉!」

還有一苦,讀書苦。

「一加一,多少?」我始終弄不懂,什麼是一加一?抽象的東西誰知道?這些大人,包括老師,包括我的父母,不懂得實物教學,其實,可以拿兩個銅板給我看,或買菜時幫他算算看,說到錢,我就會了嘛!真是!

學校老師,常是新面孔。記得小一,是個講國語的中年女老師,老師台語莫宰羊,我是國語鴉仔聽雷,上她的課,我實在想不起來,那一年是怎麼過的;小二,是位媽媽級的女老師,還好,她會講台語,不過,頭抬太高,我在校園遇到,向她行禮,老師早,老師好的,她從沒看我一眼;小三,是位講國語的年輕女老師,才短短一年,不是大肚子就是生病請假,我們班總是不斷的有新老師來上課。唉,說來就搖頭,老師流動率相當高,總是來個一兩年就走了,好老師似乎留不住。

這個朋友又問了:「為什麼?」

「誰願意長期坐船過海呀?」關於讀書,我無耐的解釋:「漁業買賣拿現金,日日見財,做父母的因此不注重教育,也是漁村文化,管你讀有讀沒有,出海捕魚去,賺的錢比吃頭路的多。旗津的小孩很可憐,在這裏第一名,出去外面讀,退二十幾名。」

「怎麼會這樣?不是說魚吃多了較聰明嗎?」

「因為沒競爭嘛,又不重視。」

我就是受害者,書讀沒有,每天到學校好痛苦,度日如年,教的那些抽象東西怎麼都弄不懂,廁所成了我的避難所。我長得又矮又小,同學們叫我「矮仔英」,我總是排第一個,不是成績單上排第一,是升旗隊伍在第一位,可我又左右常弄錯........,所以,每天的晨間清潔,我都自願去掃廁所,那沒人要去的地方我全包,洗刷得乾乾淨淨,洗得大家誇,洗得欲罷不能,洗得升旗來不及排隊........,看準時機,千萬要拿捏好,在隊伍開步走時,勞苦功高的清潔達人,奔進去,排最後一個。

二十一世紀,台灣已步入老人社會,有關老人問題、老人福利等成了熱門話題,我可是共襄盛舉,起而行為社會做事,不是光喊喊口號而已。

上午,有位朋友到我住處來,我遊說她加入故事媽媽志工行列。她已六十歲左右,兒女成家立業,連孫子都上小學了,白天,上班上學的都走了,家中空蕩蕩,剩她成天關在家裏,也不知道在做啥。我說,妳這樣不行,社會生活與人際關係退縮,會老化得很快,要走出來,參加長青會、研習講座等等,多認識些朋友,才能老年樂活。所以,她今天來了。

我拿了一份故事教材給她,字體是特意放大的,還有一份我自製的提示卡,雖然只有簡單幾個字,卻是我這幾年的心得菁華。

「不用緊張,我講給妳看。」我實地示範故事怎麼講,有哪些注意事項,眉眉角角等。

「妳在講的時候,可以看這張提示卡,看講到哪個情節,可以提出問題與小朋友討論,把氣氛炒起來,大家交換意見,學習效果就好。」

下午兩點半,高雄西子灣中山大學逸仙館有場「2009年『瑪蘭公主』十周年紀念公演」,我邀一位資深宅女阿美一道觀賞。

「噶瑪蘭公主」以舞蹈的方式演出。劇中,龍王寵愛的獨生女,不喜歡龍王為她相中的龍族公子,而與烏龜男友私奔,最後丈夫與兒子被化為島嶼,公主悲傷之下,許願變成蘭陽平原,龍王則後悔莫及,也轉化為環抱平原的山脈,永遠守護愛女。一齣以悲劇收場,可歌可泣的親情舞台劇,角色人物都是目前在學學生,分別就讀台北藝術大學舞蹈系、台北體育學院舞蹈系、銘傳大學企業管理學系及華岡藝術學校舞蹈科。

不論是台上演的,還是現實生活,親情、愛情、婚姻、學歷、事業,都是人生大事,人的一輩子,都在裏頭打轉,無法掙脫。

就說學業,我小學畢業踏出校門,簡直樂歪了。

「耶!不必讀書了!」自牢籠解脫,身心舒暢。每天打赤腳奔走於沙灘上,當小童工,與一羣人受僱於船家,大夥兒在岸邊牽罟,使盡吃奶的力氣用力牽挽,每次捕抓到的魚、蟹很多,班上的同學,有人畢業不久就上船討海去了,我沒有,因為我是女孩。

旗津人重男輕女的觀念很重,有一事可以證明。討海人因為海上風險大,很依賴神明的保祐,因此旗津的廟宇很多。與其它台灣沿海的漁村一樣,旗津人也是同姓人住在一起,一簇一簇的,各姓有自己的公祀,而這些廟,也可以說是角頭廟。早期,廟宇慶典活動要收「丁錢」,各家在活動前一個月就會依家中人口數,報名繳費給廟宇。依習俗,只報男生,有些鄉鎮,連牛也報,卻不報女生。為什麼?女兒不如一條牛?當然!他們理直氣壯的說:「牛會賺錢。」

旗津人努力生產,不生男孩死不休。第一個女兒,勉強接受;第二個女兒,嘆口氣;第三個女兒,就…就怎樣?看看她們名字怎麼取,什麼「孟腰仔啦」、「孟養仔啦」,老一輩的女性,因此有很多奇怪不雅的名字。

我是女性,我也會賺錢。十三歲就到高雄,在前鎮加工區上班,一直到台灣產業外移,一堆人跑到中國當台商,工廠關門,我也跟著失業。

「在加工區待久了,會死!因為封閉。」這是我的切身之痛,我常告訴年輕人,要待在工廠裏面,還是要到處跑做業務?我強烈建議,要走出去,視野要大,見識要廣,尤其社會爾虞我詐,不看電視,也要有常識。學得這一課,我可是付出慘痛的代價,在工廠關門失業後,二度就業處處碰壁,處於人生低潮。

「噶瑪蘭公主」舞劇公演結束,日頭已快下山,西子灣的夕陽是很有名的,走了釣客,來了情侶,卿卿我我吹海風。沙灘的景色,日夜有不同風貌,吸引不同品味的人前來觀賞。

旗津的海景遠近馳名。然而,我有多年沒有好好欣賞旗津的海景,如同你有多久未曾抬頭賞月般,只因它天天出現在我眼前,我家出門就是海。

在加工區上班那段時間,每天出早趕晚,搭船過海。台灣經濟起飛的時期,工廠有做不完的工作,加班是常有的事。下班晚了,就同事兼同鄉大家邀一邀,三、四個人搭竹伐仔回家,月黑風高,搭竹伐仔過海的風險有多大?當時年輕膽大,不知道怕,現在回想,可要冒冷汗,阿彌陀佛!感謝菩薩保佑,一切平安。

這一切,種種的不便,只因為旗津與台灣本島之間隔著海水。

曲終人散,離開劇場逸仙館,我們走在中山大學校園中,與三三兩兩的年青人擦身而過。現在的大學生,多到「踢倒街」,在六十年代,大學生是很神氣的,因為很難考,國立的更不得了,天之驕子,走路都有風。看著他們,我很羨慕,也想起學歷對我這一生的影響。

出社會後,年紀漸長,有人要幫我介紹男朋友,總會問:「妳是讀什麼學校的?」問題簡單,卻往往答不出口,一次又一次,好像頭抬不高,聲音有氣無力。社會是現實的,媒人婆或周遭的人會依你的條件去幫妳介紹與妳登對的人,於是,總是找些阿里不答的,我一個都看不上眼。

終於認真思考,我要這樣過一生嗎?

咬著牙,不會唸也得唸,硬著頭皮再進校園,讀國際商工夜間部,為的是拿張文憑。那段時間,我不斷的鞭策自己,告訴自己:「輸人不輸陣,輸陣歹看面」,老娘拼了!

白天上班晚上讀書是很苦的,尤其要讀那些不拿手的科目,每到考試,總要唸到半夜,第二天起不來,有可能就搭不到船,上班要遲到。

福禍倚伏,古人是這麼說的。沒搭上船卻讓我逃過一劫,此事至今餘悸猶存。

六十年代,一艘從旗津到高雄的交通船,疑因超載翻覆。當時,我每天搭這船上班,同船的人,都是固定要去工作的那些人,天天見面也熟了,又是鄉親,幾乎都認識,這天,大道公媽祖婆有保佑,我讀書熬夜睡過頭了,否則,旗津的二十五淑女墓要改成二十六。

這兩年,我離開旗津到鹽埕區定居後,有人問我:「旗津離鹽埕這麼近,你為什麼不住自己家,卻跑到這租房子?」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我不喜歡坐船過海,這是我離開旗津的原因之一,當年二十五淑女墓的船難事件,我被嚇壞了,有段很長時間,每要搭船就頭暈,暈到要栽下去。原因之二是,下了船,還要走一段路才到家,其間會經過夜總會,也就是墓仔埔,白天還好,夜晚還是少走為妙,故友安息之地,不宜打擾。原因之三,暗時仔回家,四周黑黑的,路上沒人,想起現在治安不好,心裏頭怕怕。

最初離開旗津也是迫不得已,工廠關門後,我再就業並不順利,一年二十四個頭家,最後提著一只皮箱,流浪到台北,一直到父母親年邁生病,才回來照顧父母,陪他們走完人生最後一程。

談到父母的照顧,阿美同情的問我:「妳有兄弟嗎?」

「有的,娶一個老婆,死一個兒子!」我憤憤的說,為父母不平。在旗津的家中,我還有兄弟,但是家家有本難唸的經,這些兄弟,討了老婆之後,就是老婆生的。

早年,一般人並不喜歡嫁討海人,常聽到的一句話是:「討海人娶無老婆」,因為討海人有的個性土雷雷,講話三字經,愛喝酒、賭博、光顧沙龍,喜歡被叫「哥哥」,錢要花光才回家。

討海人果真如此不堪嗎?其實不然,那是一隻竹竿打倒一船人,討海人的文化,與海上風險有很大的關係,局外人很難理解。旗津男人,老一輩的有許多娶了高山族,現在則是外籍新娘很多,哪一國都有,旗津人自嘲:「請叫我『聯合國』。」我家,則是聯合國縮小版。

至於我的婚姻,我是單身貴族。年輕時目頭高,嫌東嫌西,總想找個看得上眼的,要挑別人,就得先把自己墊高,所以,我又去唸空大,唸了八年,拿到學士學位。不同於以往,我唸得很開心,可以選自己喜歡的科目,有興趣讀,成績就是不一樣,原來,我一直以為自己不是讀書的料,是錯怪自己了。譬如說,多數上了年紀的人畏懼電腦,我就很有興趣,常玩到半夜。

有得就有失。學歷的提升,換來的是人家嫌我年紀大,什麼高齡產婦,有的沒有的,婚姻之路並不順遂,後來也就不了了之。現在,人生已經走到五福路,我一個人過日子,做喜歡做的事,也消遙自在。

從西子灣回鹽埕,華燈初上,與阿美就在我的住處簡單的用個便當,我家中食物不少,隨便抓都有零食吃,像這碗豬血湯,是我剛才出去十分鐘,給朋友送個東西過去,所帶回來的伴手禮,還是熱熱的,香味四溢,裏頭一定參了不少酒。一人一碗,阿美吃得津津有味,我也很高興,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鹽埕是個好地方,越晚越熱鬧。有人說,鹽埕風華已逝,我看不然,它是轉型了,很有文化氣息。有朋友來訪,我一定帶她到附近走走,認識鹽埕之美。

趕場似的,我們直衝歷史博物館,走馬看花,每間文物都給他蜻蜓點水,因為時間有限,還要趕去電影圖書館,今天晚上有限制級。不料,匆匆趕到,電影館守門的志工說,過了七點十分,不能入場了,毫無通融餘地,不行就不行,我倆只好摸摸鼻子離開。

與阿美沿著愛河邊散步,點點燈火,在河水照映下很漂亮。這幾年,外面的人到高雄觀光也是來這裏。

曾經,鹽埕埔與哈瑪星是高雄市最繁華的地方,也孕育了讓人尋歡買醉的風化區,早年,「打狗的風化區」就是「有名的鹽埕」。歷經時代的考驗,鹽埕仍月明、燈亮,路上老遠的就聽到街頭藝人歌聲,餘韻繞樑,來往行人總要停下腳步聆聽。捷運旁,有成列的攤販販售物品,吸引不少人過去東摸摸,西看看。轉個彎,不遠處傳來悅耳的演奏聲,只見路中央搭起舞台,有活動正進行著,台下排了許多椅子,請過往的路人坐下歇歇腳,欣賞節目,我們也跟上去湊熱鬧。

望著高樓林立的街道,許多美麗的建築,因年代久遠,成了古蹟。阿美不解的問:「旗津的魚獲量很多,旗津人是不是很富有?旗津的女人為什麼要往外跑?」阿美想巄無,有錢的男人,不是女人的最愛嗎?

問得好,這個問題說來話長。且聽我慢慢道來:

「討海人,他賺的錢,就是又擲進魚船,小船換大船,舊船換新船,加上平常要維修保養,船與地不同,船是會折舊的。」搖搖頭,我實在說不下去,竟覺得鼻子酸酸的:「現在,環境污染越來越嚴重,抓無魚啦,抓無就越駛越遠……..」,低頭一陣沉思,回想我的親朋好友:「很多旗津人,到老晚景淒涼……..」

城市的興衰,起起落落,宛如港外浪潮,一波接一波,無止無休的訴說人生故事,從未停過。

阿美看東看西,想東想西,突然轉過來,偵探柯南破案似的,點點頭,道:「嗯,妳挑這裏住,生活機能好,有維也那的味道,難怪妳這資深美少女氣質越來越好。」

「那當然,」我說:「所以我喜歡住這裏,哪妳那一區,請我住,我還不要咧。」

「將來,妳還會回旗津去嗎?」

「不會!」我斬釘截鐵的說:「不走回頭路。」

俯視愛河,水長流,永遠流向一個方向,回歸大海;仰望橋面,車來人往,呼嘯而過,東西南北,去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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