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到這裡應該有三個星期又五天了吧。
廣義的來說,這裡應該可以算是所謂的『杜鵑窩』,雖然在這裡面大部份的人在大部份的時間裡都還是算有著相當清楚的理解力於判斷力的。
這個附屬療養院是一個坐落在醫院一旁的中型設施,格局呈現了一個『口』字形。『口』的正上方左側是護理站,每個時段都有約五名的護士及三名醫師在那裡輪流待命,左右及正下方則都各有四間擁有四張床位的病房,而靠右下方的部份則有一間禁閉室,禁閉室裡面的牆上都鋪滿了柔軟的泡綿;中央有著一張纏繞了許多伸縮材質繃帶的床。而我所住的四二八號房與禁閉室隔了一間四二九。中央大廳有著一張桌球桌及八張四人坐的桌椅隨意散落,還有一台懸在白色牆上跟護理站平行的小電視,而大廳正上方的天花板則是一片可以使陽光射入的大玻璃。
基本上,這個設施要求病患醒來後就盡量在中央大廳活動,不要繼續回到床上睡覺,以免晚上睡不著。但說真的,在這地方醒著跟睡著的分界線模糊得令人不知所措。
這裡的生活毫無意外地極為單調而乏味,就像這設施裡的一切顏色基調都是白色的一樣。
每天早上七點起床晚上起床九點睡覺,三餐後及睡前穿著質料薄弱淡藍色病人服的人們都要到護理站前排著隊領一堆不知所以然的藥來吃。
每三個小時會有一位護士拿著一大串鑰匙領著要抽煙的人到護理站領取用麥克筆寫上自己名字的煙盒再一個個排隊走到禁閉室旁的曬衣場去抽煙,每次放風時間為十分鐘。
曬衣場的門有三道鎖,整個有著四面高牆的空間不大,還堆滿了許多莫名其妙的雜物,而曬衣場上的衣服也總是染上濃厚的尼古丁味。
基本上,幾乎每天都有若干的人回到外面的世界但也有若干的人住了進來,裡面的人數總是維持在三十個上下;但是有不算少數的人其實是抱著渡假的心態住進來並且領取著為數不小的保險給付金。
雖然因為抗憂鬱劑而有嚴重便秘的問題,食物的菜色更是差強人意,但我其實不討厭這裡的生活。
睡前的半小時,表情總是像剛剛同時接到了信用卡帳單與三個高中同學喜帖的護士會發給每個人一些藥,所以大家在八點半都會在死板的集合廣播聲中拿著自己的水杯慢條斯理走到到護理站前進行著如同某種詛咒般毫無止境的排隊輪迴。
跟我感情不錯的室友總喜歡假裝吞下藥並用用誇張的表情大口喝著水,卻把握在手裡顏色鮮艷的藥丸藏在自己的床板底下。
雖然我總是確實的把三大一小的藥丸與膠囊混著水用力的送入胃裡,但還是常常躺了半小時依舊輾轉難眠。
在熄燈後,一片黑暗中只剩下亮著青綠光芒的逃生指示有些單薄地浮現在半空中。
當每晚我躺在掺著淡淡消毒水味的床上時,總是可以清楚感受到與日出到就寢時的光亮通透相反的迷濛黑暗中其實有著許多活動在天亮前不斷持續進行著。
其他床位上傳來的打呼聲及夢囈、壁虎的叫聲、護士們低聲的交談與巡房時刻意放輕而顯得不自然的腳步聲、自己的心跳聲與時鐘及手錶的齒輪帶動的滴答聲。
還有最奇妙的;不知來自哪裡,如同許多小孩聚在一起呢喃著的細語聲常常沿著各式管線穿過水泥牆壁後蛇一般地四處滑行,然後如同火災時的新鮮空氣聚集在房間的各個角落底層,時而凝聚時而擴散地迷漫著。我總是想聽清楚那如同巨大的物質被擠入無數極小通道後的焦躁呢喃聲在訴說著什麼,然而大部份的時間,那細微而飄渺的動靜往往不知不覺將我無聲無息的送入充滿米羅筆觸的原色調夢境中。
有時在時鐘的滴答聲中我會在那片如電影效果的青綠光芒下看到那有些纖細的女人身影若隱若現。
她穿著有些不合時節的深色厚毛衣與棉質長裙,手中抱著一塊被布包裹著的東西,臉上反射了微弱綠光的她總是用有點失落的眼神看著我,嘴角用力向下抿著。
那被布包裹著的東西雖然還沒來得及擁有可稱為形狀的樣貌,小小的心臟跳動聲卻如同火山爆發前的驚人地鳴隆隆地傳入我耳朵裡。
那是已經不可能存在此刻與這個世上的東西,我想我很清楚。
但從女人的眼神所傳達出的訊息與那地鳴般的聲響卻總是讓我陷入與房間內的黑暗同步著的情緒。
在被各種聲響與動靜所建構而成的黑暗中,如同某種象徵性的綠色光芒下,那個沉默的女人虛虛實實的身影與表情往往讓我不由得處在某種像是長時間被埋在西伯利亞的冬季中深不見底的雪堆下的冰冷哀傷。
每個星期三下午都會有一個稱為『同心圓』的團體活動。
就是像是電影裡那種一群有著特殊心理病症或煙毒之類成癮症的人們圍成一圈坐著,接著會有一位拿著筆與記事板的專業人士引導大家分享自己的經驗與問題,然後彼此因為感同身受而毫無偏見的真心為對方打氣並且互相鼓勵。
當然,雖然這似乎是個以同理心為出發點;含有積極正面思考的醫療行為,但實施上它的趣味程度應該跟參加交情不深的誰的喪禮相差不遠。
一個小組約六至七個人,加上一名醫師與負責記錄的護士。
場地則似乎是醫生從病房中的四二一到四二九隨機選擇的。
在活動進行時,可能是為了營造氣氛,位於各病房裡的廣播用喇叭總是以有些不自然而扭捏的形狀流竄出一些較輕的古典樂及歌劇。
整個活動流程大約才兩個小時。但感覺上卻像是沒完沒了的守靈夜。
這個星期三,下午兩點十五分,我跟這星期的六位組員與醫生、護士坐在四二五病房的中央圍成一個圓圈。
一面聽著廣播用喇叭緩緩流洩而出聽起來不怎麼使人愉快的《我是一個快樂補鳥人》時,我一面看著眼前時間暫停般的風景。
就像學生時代的班會與週會的氣氛與狀態一樣充斥著真空中的靜默,即使長得有點像是克林貢人的醫生不斷地用與長相不搭的極輕柔而似乎永遠滿是耐心的口氣及話術誘導著組員發言,但掛著很無聊的表情的每個人的嘴巴一如已往,閉緊得跟誤被敵國抓住的專業間諜一樣視死如歸。
然後,在十分鐘過後,醫生終於如同上星期三、上上星期三、上上上星期三一樣露出那張隱藏在深處的原始表情,不悅與煩躁的情緒在他的眼光深處中擴散成某種實體。
「某某某,你就當第一個,說說你想與大家分享的心事。說完就隨便點一個人接在你之後,我希望大家互相配合,這是必要療程,也是觀察你們在這裡的治療進度的重要參考數據之一喔。」當醫師說著這其實跟班會主席毫無二致的台詞時,護士照例垂著肩膀拿著筆準備記錄,化著淡妝的臉上依舊帶著看到了表演無趣的老舊小型馬戲團的樣子。
「不好意思,王醫師‧‧‧‧‧‧我可以先說說嗎?」在三秒半的真空中的靜默之後他有些羞澀的開了口。「我突然想到了一些事,想要說給大家聽聽。」
「好阿,你想跟大家談什麼呢?」醫生的臉上瞬間掛滿了準備拍攝選舉用海報的笑容,說話的聲音也清澄透亮得如同正在報喜的加百列。
而一開始被醫生點名的那位病友則用著無法解讀的微妙眼神在他與醫生間來回飄移著。
第二章
他大概剛進來三天左右吧。我不太肯定地想著,畢竟這裡的時間流動的方式與狀況就如同許多特定場合一樣,跟鐘錶的運作還有地球的軌道沒有太邏輯上的因果關係。
如果就外表而言,戴著淡褐色木質鏡框眼鏡的他看起來應該約三十歲左右,旁分的頭髮有點長,立體深刻的五官有些混血兒的味道,身高不算高,略瘦的身材使得整體感覺有些陰沉而灰暗。
說真的,我對他的第一印象其實不太算得上好,只覺得是個有點自以為是的傢伙。
一開始會對他留下的鮮明印象我想應該是『阿茲特克帝國』與『黑惡魔』的關係。
前天,下午四點的抽煙時間,我與感情不錯的室友一起在距離其他人有點遠的邊角,靠在長著不知是霉還是苔的暗青色物體的水泥牆邊,一面望著十三個人同時吐出的濃厚淡灰色煙霧用著有自我意志般的各式線條爬過被切成方形的藍色天空與在竹竿上微微飄揚的零散素色衣物與黃色毛巾,一面用著輕微興奮的語氣討論著剛剛在大廳的電視上所播放的電影,那是一部由梅爾吉伯遜執導的歷史電影,內容是關於瑪雅文明在崩潰前的一些片斷,雖然不如想像中的有著深度的觀點與訴求,但不得不承認的確是一部精彩有趣的電影。
「我想瑪雅人應該是外星人吧,因為母船不幸墜毀地球,而且燃料用盡,所以只好在南美洲定居並建立了強大的帝國,但在經過數千年後還是逃不過滅亡的命運。」總是愛裝酷的室友望著指間發著紅光的煙頭說。
「你未免也太沒創意了吧!倪匡不知道有多少故事都是這樣的劇情喔。」我望著遙遠的天空中小小的飛機拉出的白色線條說
「嘿,那部電影裡講的不是瑪雅!是阿茲特克喔。」他不知何時靠了過來,在離我的右手約三十公分的距離跟我們一樣輕輕靠著斑駁的牆。
空氣中有一股類似雪茄般的甜膩煙味飄散著。
我與室友同時望著他,只見他對我們露出一個淡而淺的微笑,嘴巴上叼著全黑的香煙,隱隱約約可以看得到濾嘴上有著搶眼的金色字體,應該印著〈BLACK DEVIL〉吧,我想。
他似乎沒有注意到我與室友在瞬間以眼神所交換的『哪位阿?』之訊息,在停頓了約三秒後以偏高的聲音繼續論述著關於阿茲特克與瑪雅之間的差異。
「瑪雅的歷史開始於西元前一千五百年,到三世紀左右稱為前古典期或形成期。三世紀到九世紀為古典期,西元前兩百年到九世紀左右是瑪雅文明的巔峰,他們建立了許多城市,其中帕倫克甚至被稱為美洲的雅典喔。
「瑪雅人也有以鹽、可可與黑曜石等貨品參與古代中美洲的長途貿易。只是擁有高度文化水平的古典期時期瑪雅文明因為不明的原因而衰亡了。不同於許多充滿毫無根據的傳言,至今仍有約三百萬的瑪雅人後代生活在猶加頓半島,並且說著瑪雅語系的語言喔。」他一邊說著一邊將BLACK DEVIL那有著特殊香甜氣味的煙霧吐向半空中。
「而後來的阿茲特克文明則是開始於約十三世紀,但不到兩百年就如同許多有色人種的歷史一樣結束於西歐白種人的手中。電影的後面也有大略帶過,雖然它並沒有明顯提到阿茲特克文明最悲哀的宿命竟是因為登陸在墨西哥灣的西班牙人的樣子居然與傳說中的羽蛇神極為類似。
現在這個世界的穩定與其說受到了所謂假設性的黃禍所侵蝕,不如說白種人的優越主義才是真正可怕的思考模式吧!你們不這麼覺得嗎?」他說。
相較於他的有感而發與淘淘不絕,我與室友在西斜的陽光中一臉的茫然與無言以對顯得有些可悲。
這時,站在門邊,感覺像是失意牧羊人的微胖中年護士開始大喊著還有三分鐘。
接續在輕快俏皮的《我是一個快樂補鳥人》之後的,應該是由保羅帕茲詮釋的《Music of The Night》用飽滿而厚重的質地流出了廣播用喇叭。
我聆聽著那有些感傷的歌詞與旋律,思考著是什麼樣的邏輯與專輯會將偉伯的作品放置在莫札特之後呢?
也許這些音樂都是某個醫生或護士從網路上非法下載,沒經過編排的音樂檔案群組吧!我有些無關緊要地下了結論。
那有著深度的音樂有些不安穩的在半空中擴散著。
Turn your face away from the garish light of day
Turn your thoughts away from cold, unfeeling light
And listen to the music of the night
Close your eyes and surrender to your darkest dream
不同於演唱者極俱質感的低沉歌聲,他有些偏高的聲音不急不徐地像是雲中的月光穿過音樂而來。
「你們知道仙女環嗎?就是一夜之間,菇類突然冒出並以環狀排列的自然現象,在歐洲的傳說裡那是妖精在夜晚跳舞留下的痕跡喔,知道嗎?」
大家只是無言的望著他,少數幾個人用極小的幅度搖著頭。
「是嗎?其實我想來說說關於我的未婚妻與蘑菇的事。由於種種私人因素,這些事,我幾乎沒跟別人提起。但是,也許是時間到了,也許是因為身處在這個性質上與外界極度隔絕的特殊場所使我突然想在此跟在座的各位說說。」
於是,他開始說著。
(明日續刊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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