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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早期,高山和平地都居住著許多的原住民,在當時,高山上的原住民經常會有所謂「出草」的行動,而山下的平埔族人們為了保全生命,因此派了壯丁們鎮守在庄中以觀察高山族的動靜,後來,此庄便名為「守城」。

 

「守城」可說是一座山城,只要仰起頭,隨之入眼的便是一座座山脈,高聳巍峨,崢嶸險峻。每當我和父親一同觀望這幾座高山時,父親總會以驕傲的口吻對我說:「看見那山頂沒有?我年輕時還曾攀上那山頭呢!」。

 

童年,是我記憶的初始。

 

十幾年前的家鄉,依傍著守城大山而佇立,路邊兩側都是青綠的田園,由大道延伸至巷尾,那片金黃色隨風搖曳的稻田停棲了無數隻纖瘦的白鷺鷥,埋頭辛勤地啄取田間的稻穗,為豐收的季節繡上一縷雅樸之美。

 

小時候的日子,祖母點綴了那追憶。

 

早年父母由於工作繁忙而把我留給祖母照顧,我總愛跟在祖母身邊和一群老人相伴,閒話家常不外乎是自己的兒孫趣事或是街頭巷尾的婚喪喜慶,但我老是聽不慣這麼平凡無奇的話兒,常常聽到最後自己只好騎著三輪車在門前的空地中繞圈子,然後聽著老人們對我騎三輪車的活力表示稱許,每一天的生活都是一再烙印的白紙,簡單而平淡。

 

老人經常都很早起,我想我在童年時就已嘗試過老人的生理時鐘了。每天早晨四點鐘,天色還略微幽暗時,祖母就會起床準備好尿桶到菜園去施肥、種菜,通常我也會早早起身和祖母一同步行到菜園,之後祖母開始除草、灑水、種植株苗時,我便在一旁觀看嬉戲。我喜歡將拖鞋脫掉,然後雙腳浸入沁涼的水溝中享受那股清新的感受,偶有落花掉入溝中,隨著水流輕盈地浮動在水面上,那麼就更像是在享受古時候花瓣的沐浴了。

 

祖母生於日治時期,也經歷了一段不短的殖民生活,雖然已經過了幾十年的歲月了,但我發現祖母卻從沒忘過她年少青澀的那段日子。祖母常提起她國小的那個時代,似乎那就是她最深刻的回憶,她說她好喜歡以前留著一條烏溜溜的長辮子,上面綁上一束紅色流蘇髮巾,甩呀甩的,很美麗。我開始想像那個畫面,雖然我覺得現在亮閃閃的髮飾好看多了,不過,紅色流蘇的髮辮好像也還不錯,有著濃厚的古典東方特質,我想那時候的祖母應該是個很天真很漂亮的女孩吧!接著祖母還說她在小學時期曾經參加過樂隊,當年她穿著白上衣黑裙子唱著日本歌謠並和全體女同學一同排列整齊踏步行進,我聽了眼睛為之一亮,感覺好像是女版的阿兵哥行軍,氣勢磅礡,嚴整肅然貌,說著說著祖母還真的唱起了從前的日本歌謠,在我驚嘆之餘,不禁對祖母的過去燃起了一股忻慕之感,原來,台灣早期的社會與現代真的差異好大,原來台灣也有過這麼一段歷史。

 

祖母是四庄(牛眠山、守城、大湳、蜈蚣崙)的平埔族後裔,因時代潮流的遞嬗,噶哈巫族的傳統文化幾乎被埋沒,幸好一些習俗和語言有被保留下來,因而能繼續傳承給下一代。雖然如此,因早期移民社會的熱潮,村莊裡會講族語的大概也沒剩幾個了,祖母是村中少數懂得語言的族人,但近來年事已高,總是希望有人能繼續傳其衣缽。我常回憶以前可是祖母帶著我長大的呢!也許我應該要表示些回饋,加上語言傳承本非難事,雖然我看不懂羅馬拼音,但是光是口傳就足以比自學效果好上百倍。

 

跟祖母學族語時,我發現祖母是很開心的。每當我到隔壁找祖母聊天時,第一句通常都會是噶哈巫語而不是普遍常說的台語,因為我每個禮拜只能回家一次,所以每次學的量都不多。祖母常說我如果能每天學上一句,那麼我很快就能完全學會了。我總是以近乎安撫的語氣回答我會努力考上好學校,那麼我就會有很多時間陪在她身邊跟她聊天或學族語了。老人們似乎都很喜歡兒孫的陪伴,那樣彷彿才是老人們眼中的幸福。

 

自從中學後,我一直都很期待週末的到來,在學校苦了一個禮拜,總算等到了回家的日子。週末家中的冰箱和飯桌似乎都比平常來得豐盛,母親說這是因為我回家才會買這麼多食物,難得回家就吃豐盛一些吧!而且學校供應的菜餚有時也不太合我口味,所以就趁著回家時把不足的營養都補回來。星期五也是放鬆的開始,回家就像進了按摩室,將一個禮拜因壓力而導致的肩膀緊繃感舒緩下來,看看小說、彈彈琴、睡覺睡到自然醒,相對於在學校中精神緊張的生活,這可是一種奢侈的享受。

 

思想是會隨著年紀而改變的,小時候覺得守城只是個小小的鄉村,而我所擁有的一切都是我雙手緊握的風景。中學後,離鄉背井的日子似乎與我的憧憬完全背離,外面的世界其實並沒有那麼的美好,其實沒有那麼的令人流連。

 

年輕人就像初學飛的鳥兒,剛學會飛就想展翅飛向另一片海洋,到了高中,許多人為了想一睹媒體們所說的「花花世界」,都四散離家奔向外地的學校,希望在未來的日子中,可以無拘無束不再被父母所控管。我就是那鳥兒,亟欲拓展自己的視野,也許我選擇了前途,但我必須承受寂寞。在外地讀書天天都可以選擇自己想吃的餐點,但吃不到一個禮拜,便覺乏味至極,回想在家中每天吃同一種料理,我似乎絲毫不覺得膩,或許,在農村長大的孩子,對家鄉菜餚的留戀早已生了根。

 

但思鄉真不是一種容易擺平的情緒,它會瘋狂的縈繞在心頭,久久不散。原則上在學校住幾天後,我就會開始想家。但情緒是很難掌控的,我有時會鬱悶到對朋友抱怨:「我好想回家喔!」然後朋友就會故作驚訝:「天啊!妳昨天才回學校,今天就想回家啦?」總是要離家後才懂得什麼叫做思鄉;總是要看過外面的世界才會了解自己家鄉的美好。如果有人說學校旁的青山好翠綠,我會毫不猶豫的告訴他,我們家鄉的青山更壯美。

 

通往巷尾的小路,現在對我而言真的很陌生。

 

巷子末端是一大片油綠的水田,偶爾某些季節會種些筊白筍或甘蔗之類的作物,然而水田中常見有粉紅色的福壽螺卵,看起來頗為噁心,我總會偏過頭去假裝沒看見這一幕,而有時玩心大起,便胡亂抓了根樹枝往那團粉紅色戳去……。上了中學後可沒有這等閒暇時間矇混,只有偶時心血來潮想延著通往巷尾的小徑去瞻仰久未謀面的山嶺。早晨時,山嵐縹緲於山間,氤氳繚繞在山頭,那山景總讓我聯想到仙人長居的地方,且山腳下就是一大片荒蕪的墓地,那感覺似乎還蠻像水墨畫中的場景呢!近年大概除了掃墓以外,很少有機會再踏上這褪色的柏油小徑了。

 

「守城」這個村莊帶有濃厚的歷史淵源,是鎮守和防衛的前線之地。歷史老師曾問過家住守城的請舉手,我立刻將右手舉高,因為早期我的家鄉可是眾多勇士的居住地呢!這點讓我非常地與有榮焉。到了現代,此地的作用和功能早已走入歷史,取而代之的只有流傳下來的鄉野傳奇。長輩們總是告訴我許多古代的傳說,那是多麼榮耀的過去,多麼令人難忘的曾經……。

 

我還是深信著「守城」的雄壯與璀璨,誰說地名只能詮釋歷史,身為守城的人民,每個人都在延續這熱血的血脈不是嗎?獨自離家在外的感覺總是很寂寞,每每遇到民俗節慶而不能回家的日子,那就好似身上灑了滄桑的雪和凋零的碎花一般,思鄉之情久久不能自已。

 

躺臥在異鄉的床上,祖母還在守著那城吧!用一生的心血澆灌著我們的鄉土,我期待回家的日子,不管過了多長的歲月,只要再次踏入守城,展開雙臂的溫暖便緩緩地沁入內心,然後,一句噶哈巫語從耳邊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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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iterature200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