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搬了新家，去年十月底的事。
一幢全新完工的獨立透天厝，樓高三層半。噢，就在他們舊家『幸福部落』前的十字路口對側拐彎後車行（機車）五分鐘左右的類鄉間小路盡頭。
約莫兩年多前吉購置了『幸福部落』B棟十四樓的單位，也是全新完工，附有中庭花園、卡拉OK包廂，健身房裡各式器材一應俱全，在光線明亮的交誼廳裡可一邊閱讀架上各類書報雜誌、期刊順道佐啜一杯免費的美味現煮咖啡，孩子們可以在設施完備定期清潔消毒的兒童育樂區裡塗鴉無憂無慮的歡樂童年……。
──在幸福部落裡，我們找到了，幸福！
這是『幸福部落』的售屋宣傳文案，吉夫妻倆當初就是被這標語所吸引，一待手續辦妥隨即旋遷離開新店的祖屋──那棟幾經擴建維修一再重新裝潢無時不刻人聲鼎沸吵嚷不休碗碟滿堆衣褲晾晒不盡的老房子，耳語總是悄悄在這裡在那裡滋養猜疑蔓生妒忌，而隱私無從藏匿只好面無表情赤裸裸立於「飽覽放題」【註1】的豎牌前候著。
可惜，文案標語非是鑽石無法恆久遠，當它不再醒眼奪目，唯有按一般正常程序，撤拆．解體．銷毀。
然後，吉夫妻倆宣告他們終於在十字路口對側拐彎後的類鄉間小路盡頭找到了夢寐以求的理想家。
代價是，千萬房貸揹屋族。
三月初春，枝椏抽出大片新綠，滿街都是正值青春芳華的薄衫女孩，風光旖旎清新鮮透。在這樣春暖花開碧綠翠微的純氧新意中，大夥接獲邀約為慶祝新居入伙週末相聚吉的新家，吃吃喝喝說說笑笑。
相隔大半年，新居早不新，伙食不知開了幾多遍。但無論如何，象徵性慶祝一下還是要的。因為，實在難得。
是呀，生活無非就是這麼一回事，睏了要睡肚餓要填飽。對了還有，老友，不能忘。偶爾小聚，或豪飲小酌或哈拉打屁或宣洩牢騷或發發神經，都好。時間不是問題，距離不是問題，問題從不在有心。
大夥攜家帶眷浩浩蕩蕩分別自不同的地方驅車出發前往吉的新家集合，或早在黃昏日落前，或遲至銀盤勾掛上藍黑帷幕，陸續抵達。沒有打勾勾蓋印章，就是沒人爽約缺席！除了屁王。但沒人會怪責他的，因為那年夏天解體的車身早已宣告了他的永恆缺席。
阿達一家四口午睡醒來即刻動身搶下冠軍寶座，兩個孩子和小主人在樓梯間大玩追逐廝殺遊戲瘋出一身臭汗很快就搞熟彼此；至於我們一家三口拖拖拉拉輪流沐浴梳妝打扮，在堵塞車陣中送迎一架架拔高馳遠的客機終於趕在最後一道夕暉墜入地平線前勉強奪下第二；年頭年尾丟手機經常失聯缺席指數偏高的阿原難得一家四口全員出動，剛好來得及趕上下箸大快朵頤輕搖杯中迷幻的琥珀色液體；最後一名理所當然讓剛生了第二胎跟公司申請半年育嬰假在家充當專職奶爸的文給抱走，當吉與阿達兩人駕車駛過兩個路口的紅綠燈前去把文搖醒架來時他正在嬰兒床前重度昏迷。噢，對，一臉的睡眼惺忪。
上次聚會是什麼時候呢？不知是誰先開口問，又不知是誰順接答覆。也是在吉家呀！噯，不就兩年多前為了慶祝他們搬到『幸福部落』嘛！然後，問答結束。
乍暖還寒，一件件厚重外套信手四處亂擱，阿原女兒的連帽式紅色小毛衣，達妻的毛襟粉紅大衣，文的深黑棉質運動外套，吉妻的蘋果綠線衫，弘的咖啡色羽毛夾克……。大紅喜慶、粉紅夢幻、深黑沉穩、蘋果綠輕盈、咖啡飽滿，層層疊疊巧構繽紛的美麗圖騰。是這樣的，外套們正忙碌著呢，它們剛剛架構了一座藝術殿堂，正在努力創作那些凡夫俗子無法領略的純真美好。於是，目光所攫不再是陳設古典混搭現代，而是裝潢隔局盡數拆解後的一目了然。在這裡，沒有主客沒有男女沒有老少，只有單一元素：人。
關掉：股市如何一片慘綠投資人信心不再股民哀號聲四起；景氣如何持續低迷久不復甦裁員減薪休放無薪假；政治人物如何脫序演出嘴炮轟隆不分藍綠口水滿天飛……。
噓，請把那些惱人的如何如何關上靜音吧。
在辦公室教室會議室的機心訛詐惡性競爭裡，在菜市場百貨公司殺紅眼的討價還價中，在計程車公車密閉空間內沒得選擇的虐耳樂聲裡，在大街小巷穿梭巡迴幾千遍的錯身而過中，在我家你家他家娘家婆家老家新家離家返家的分分秒秒裡……噢，那些那些實在說得夠多聽得夠多了。膩！
「乎搭啦！」吉率先舉杯，一飲乾盡。
此刻，我們要的是清脆無雜質的杯擊。
不說。不說那些喔。噓。
那麼，咱們來交換彼此的心得感想吧。關於，中年阿宅。
若然遵循事物歸類法則，那麼阿宅該當有少青壯中老之分。十至二十為少宅，二十至三十為青宅，三十至四十為壯宅，四十至五十為中宅，五十過後一律為老宅。
拖至壯中才加入阿宅行列，起步甚晚但大夥涉足其間卻是如魚得水。或者應該這麼說，這個時機點恰恰剛好，不遲也不早。正所謂體胖便心寬，猛男等級的六塊肌莫可奈何併為面積可觀的贅肉脂肪，精神與體力同步急速下滑當中，可供燃燒的熱情差不多已蠟炬成灰……。賸餘什麼風景呢？電視、PS2、電腦，還有，床。
早些時候太年少，忙著撒野輕狂揮霍青春舞弄叛逆，心關不住老愛往外跑，跑山跑水跑天跑地，偏就不愛往體制內跑。像頭受困牢籠的猛獸拼命掙扎亟欲脫逃，一心渴求回歸叢林回歸山野回歸自由；也像只風箏，老想著拽斷線頭徹底解放束縛飛高飄遠，直至悄然隱沒於沒有規則典範沒有說教嘮叨沒有比較競爭的深厚雲層裡。
毛毛蟲不耐煩等。等脫皮等結繭等破蛹等螁變，等複雜的「完全變態」過程結束變為蝴蝶拍翅花叢間翩舞。牠只想著抄捷徑繞近路，跳過這些步驟早一點快快長大。但牠並不知道其實每當蝴蝶飛累了，總是非常想念當牠還是隻毛毛蟲時，曾經多麼愉快爬行。
處女座的文龜毛又潔癖，嫌惡泥濘骯髒，對於爬行路線過份吹毛求疵，如不符其理想寧可不爬改試著，飛；同是處女座，吉卻不太挑剔，隨性所至橫衝直撞，天真幻想總有一天會撞出一對翅膀；阿達一向最猴急，耐不住只是蠕動一昧匍匐，妄想只要瘋狂加速就能甩掉無聊爬行乍轉為自由飛翔；樂觀派的阿原天生迷糊，老是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蟲是蝶，往往聳肩弓脊欲振翅才發現又賣弄了一連串的假動作；而弘，說好聽是偏中庸，說實在則是性格模糊，誰吆喝咱們來飛便跟著飛，摔了一身泥污索性便賴著裝死不動……。
總之，大夥心念一致，同樣倦爬、想飛。
道不同不相為謀。這幾隻毛毛蟲蠢蠢欲動不安份守己，宅神臉都綠了當然不願收。無妨，反正大夥深信唯有獨創方能達至真正的高手境界，根本不屑中規中矩去習練什麼宅派神功。
誰能料想到，若干年後，大夥竟不約而同自廢苦心孤詣的獨創武學改投宅神門下忠心膜拜？當然不。因為我們活在當下，無法攻堅過去，突襲未來。
聽見阿宅一詞，阿達連忙把頭搖得如波浪鼓，急欲撇清干係。
大前年，好不容易躋身為有車一族，阿達立下宏願，要拍攝一系列的台灣燈塔相片特輯。不搞專業，不泛商業化，純為個人收藏娛樂。故每逢週休假日，只要天氣晴朗筋骨不鬧痠痛孩子學校沒有特殊活動，阿達多半都會駕著他心愛的墨綠色中古小MARCH攜同妻小來去全省跑透透。這項壯舉，迄今仍冠以「ing」，表述：現在進行式。
阿達夫妻倆各有一台數位相機，同款式同時間分期付款網購。SONY T77。介面大易操作，超薄機身攜帶方便。阿達選綠，達妻選銀。每當他們一家四口來去全省跑透透，這對綠銀鴛鴦機一定不忘全程伴遊。綠機負責拍攝燈塔，銀機在旁伺機捕捉綠機喀嚓瞬間的傾神與專注，夫唱婦隨鶼鰈情深，當真是只羨鴛鴦不羨仙。這些，一一透過寫真傳神表達，於是你再不會說，老夫老妻真無趣，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因為，你知道的，一切盡在不言中。至於技術如何，已不重要。
你怎能讓孩子們的肌膚總是呼吸教室與補習班的空調？黑白分明的澄澈雙眸總是死盯著電視電腦PS2的螢光幕？小腦袋瓜裡總是滿載聲光特技靡靡之音卻容不下陽光、空氣、水和大地？
不！無論是童年或青春，都不該這麼貧瘠而蒼白！
嘿，想想我們以前吧！
不管再怎麼著迷任天堂瘋狂埋首秘笈研究如何挑戰破關刷新記錄，都還是不忘晚餐前先繞去球場來場鬥牛熱血較勁一番；不管再怎麼臨時抱佛腳熬夜K書（必殺考古題）雙眼滿佈漲紅血絲眼皮沉如大石，都還是堅持要無照駕駛耍酷耍帥一路蛇行上五峰山去看夜景；不管再怎麼作業堆積如山試卷緊迫逼人皮鞭籐條火眼金睛候著等你皮皮挫，都還是要在搖搖晃晃中故意驚聲尖叫渡越碧潭吊橋去至對岸的啤酒屋和牆上未成年禁止飲酒的告示嗆聲咆哮……。
阿達振振有詞，雙頰因亢奮而漲紅，無非就是想向大夥炫示他的最新個人形象──陽光好爸爸。
陽光。意喻健康清新有活力精神充沛元氣飽滿。
好爸爸已是十分難能可貴，頭上再多冠個陽光，簡直稀有！請問，如陽光般的絕世好爸，哪裡找？叮咚，叮咚。對，按一下阿達家的門鈴，答案馬上揭曉。是．阿．達。
但按鈴前務必先詳閱以下注意事項：你必須，對他手上的菸，滿室的煙霧，以及廚房資源回收箱裡的空酒瓶無數，視而不見。
吉腦筋動得飛快，對付一臉陶醉的陽光好爸爸，唯有祭出寶典PS2。他要阿達拱手讓出他的PS2，因為陽光好爸爸有陽光燈塔與汗水的悉心照料，根本不需要阿宅賴以維生的氧氣罩PS2。
吉的暗器實是練得出神入化，無聲無息快狠準出手，一針見血直戳要害，功力精湛更甚從前。事實勝於雄辯，看來他在無錫確實有恪守阿宅本份並無因夜夜笙歌紙醉金迷而荒廢了武藝。回頭再看，儘管當中的斑駁血淚與辛酸始終無法一筆勾消，當初咬牙簽下那張五年賣身契換得一偽台商身份到底還是值得的。
吉使出了閃電必殺技，而阿達則是見招拆招，雖稱不上多麼從容不迫，倒也算是應付自若遊刃有餘。
這些年來阿達雖是痴肥許多但身手依然矯健，佯裝耳背外加乾咳頻頻，左閃右躲旋迴數記太極巧妙地避開致命攻擊。
兩大高手正面交手較勁，氣勢果真非同凡響，擂台下的觀眾禁不住頻喝精采大呼過癮。
「乎搭啦！」氣氛正high。阿達舉杯豪飲，咕嚕咕嚕一鼓作氣乾掉賸不到三分之一的馬諦士。
孩子們眼尖瞥見落地窗外的明燦星斗，興高采烈嚷著我們快去看看，隨後一陣旋風咻地捲刮出屋。
自小蝸居台北，孩子們習慣的是暗濁不明的夜空，星子充其量不過三兩一二稀疏點綴，偶發興致抬頭觀視，結果多半除了失望還是失望。但此刻，閃閃滅滅映入他們眼簾的是幾多佈散甚為密集的蜿蜒星河。驚奇、讚嘆或失神專注凝望，穿插間落在大孩子小孩子們亮晶晶的瞳間，如一則忘了收編書扉的寓言童話。
尾隨在後來至小花圃的是爸爸們，為貫徹執行「飯後一根菸快樂似神仙」的崇高理念──自某天N顆青春痘如花火般勢如破竹迸發開始，就一直被他們奉為圭臬虔誠信仰著，迄今不變。也許，再過些時候，孩子們也一樣？
以前在我們新店也能看得見這麼多星星的。阿達的大兒子跨坐在腳踏車上望著一副說書人姿態的父親，他覺得這是父親神來一筆的黑色幽默，如同上次他追問為何沒有收集到整套M速食店推出的馬達加斯加系列玩具，得到了如下的答覆：沒辦法呀，那隻獅子吃膩薯條跑回非洲去了。可下一秒，他又不這麼想了，因為他從說書人臉上的神情讀到了，認真。
腳踏車是小主人暫借予他的，方才他們正在競比騎速，呼嘯間卻被這裡的星火點點給吸引住，騎繞返回後才發現原來是流逸在父親指縫間的白煙。對，是現代文明的特有產物，「螢族」【註2】，非是什麼傳說中的美麗螢火蟲。
真的嗎？在哪裡？小主人跟著騎靠過來靦腆問道。
他是孩子群裡年紀最大的，對於新店他始終懷抱著一份特殊情感，因為他的童年回憶有大半是在這座城鎮裡塑捏雕琢出的，如果沒有舉家遷搬至『幸福部落』，那麼他應該會繼續生活在那裡，和他父親一樣讀大豐國小，跟著升上五峰國中，紮穩踏實地作為一名新店人。
是真的，在五峰山。孩子們順著聲源轉過頭，回答他們的是吉。小主人非常震驚，過去他從沒聽父親提起過，關於五峰山的星星。
怎麼可能嘛！噓聲不斷，孩子們根本無法從如今樓高參天的高級住宅區去延伸任何美好想像。
唉，現在的確看不到了……。爸爸們喟嘆著欲再道些什麼，孩子們的注意力卻已被屋內的柔聲呼喚招了去，龍捲風似刮進屋內去享用餐後水果與甜點。
不約而同再燃根菸，那些從前從前順著夜風爬上指縫溶入尼古丁的白煙當中。
從前從前，他們曾經克難一路由台北車站步行回新店。
只因，湊足大夥掏出身上僅餘的零用錢買了那包菸後便再不夠錢搭公車。
拐過彼時的中正紀念堂，沿著筆直的羅斯福路一直走到景美橋。
菸盒已空，大夥只得共抽最後一根菸，但其實只是純粹享受吞雲吐霧，因這一路抽得夠多早已喉乾。
掰掰。拖著一身疲憊各自返家，而最後一根菸就這麼很沒公德心大剌剌地躺在景美橋上，直至燃燒，結束。
是的，沒人捺熄……。
【註1】：放題為日語漢字，意指隨便你、任意無限制。
【註2】：螢族為日語漢字，泛指吸煙族，或其指間夾燃之星火。源自日本許多吸煙族躲在陽台吸煙，入夜後乍看如同螢火蟲在發光，故得「螢族」一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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