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見黑冠麻鷺是我還在台南唸書的時候,當時我並不知道牠的名字,但是學生都叫牠大笨鳥。我第一次看到黑冠麻鷺就在醫學院和我們系館之間的小徑上,我看見地下停車場的屋頂草皮上有一道鬼祟的黑影,前前後後移動著,像是與什麼東西共舞,又顯得很不情願,原來是大笨鳥。

 

    黑冠麻鷺被稱作大怪鳥不是沒有原因的,因為成鳥的體型站立時可達將近五十公分高,像一顆直立的橄欖球,加上滑稽的走路姿勢 ,容易和愚笨的雞聯想在一起。後來我學習青蛙的骨頭結構時,才知道鳥類看起來是膝蓋的地方,其實是腳踝,腳抬起時像一個ㄑ的形狀,高舉又向前大步落下,就像是卡通裡小偷走路的滑稽姿勢。從解剖學來看,大笨鳥其實並不笨,從魚類、兩生類、爬蟲類到鳥類的,演化出愈來愈大的大腦半球。而且鳥類有極佳的感官能力,獨特的飛行器官,只要是愛鳥人士都會認同,沒有一個角度的鳥是不美的。

 

    有次我做完實驗從醫學院走出來,抬頭看見一道笨拙的影子在路旁的一棵垂榕上探頭探腦。我站在樹下看牠,希望牠會注意到我的存在,畢竟牠的視力細胞數量是我的好幾倍,我與牠相比簡直是個瞎子─都看見牠了。樹下的我正納悶這傢伙是如何爬上樹的,突然,牠張開羽翼飛到不遠處的阿勃勒上,像是一台壓境的轟炸機,我看的都呆了,大笨鳥究竟還是一隻鳥。

   

    我確實是一個瞎子。實際上我在台南念了五年書,直到畢業前半年才注意到黑冠麻鷺的存在。人會視而不見和我們的腦袋運作有關,人不是用眼睛看,而是用腦袋去看見東西。我的眼睛確實看見所有東西了,但是腦袋會自行解釋,於是有些訊息就被過濾掉了。曾經有科學節目拍了一段短片,一個警探對著四個嫌疑犯推理究竟是誰謀殺了躺在地上的死者,鏡頭隨著警探移動,不過前後幾公尺踱步,工作人員趁機換了後面的布景,甚至地上的死者都換不同人了,卻沒有多觀眾看出來(包括我在內),就是這個道理。除非很用力的看,或是多看幾遍。一個對周遭環境不甚關心的人,看見太多也不會感覺到周遭的變化,也不會有任何心理層面的反應。即使是一隻體長五十公分的巨鳥從眼前飛過。

 

    (即使是新聞上最先進的戰鬥機從天際飛過的畫面,除了政治意涵,多少雙眼睛看見了其他更深沉的東西?)

 

    有次我在書上看到一個人類學家的報告,有些部族的人唱出了悅耳的歌,他們會稱讚這個人已經變成一隻鳥了。我們的社會不會稱一個天籟歌手是一隻鳥,會稱呼他是歌王歌后,甚至是歌神。我有時會想,那些部族絕不會做出傷害鳥的事情,因為他們是以這樣子的眼光去看鳥。而我們絕對會為了某些原因,去把樹砍斷移走,讓鳥失去棲身之所。因為我們和周遭自然環境的聯繫已經斷了,我們把注意力放在城市、經濟和更安穩的生活。

   

    所以當我看了魚類、兩生類、爬蟲類、哺乳類到人類的大腦解剖時,非常納悶,人類最精密的大腦究竟幫助我們存在這世界比較多,還是幫助我們毀滅這個世界比較多。我的大腦還不夠精緻,始終沒有一個答案。

 

    大學畢業後,我去台北繼續念書,住在研究生宿舍裡,二樓窗外可以看見好多的大葉桉,不遠處是大一女生宿舍還有學校餐廳,白天十分吵雜。差不多寒假過後,夜裡常聽見ㄨ─ㄨ─的叫聲,像是在呼喚什麼,卻不知道那是什麼生物的叫聲。後來,我在臉書上看到一個粉絲專業,就叫做黑冠麻鷺故事館。我才發現黑冠麻鷺是滿稀有的鳥類,而且師生們還建立了一個通報系統,看見黑冠麻鷺的民眾可以上網登錄地點,好讓團隊追蹤黑冠麻鷺的生活習性。我看了照片大吃一驚,這不是大笨鳥嗎,原來叫黑冠麻鷺。我聽見的是牠們夜間求偶的叫聲,唱歌最好聽的鳥將可以脫離單身寂寞的生活。

 

    說也奇怪,我只在晚上聽見牠們的叫聲,從來沒在校園裡看見牠們的鬼祟身影。等我想再次觀察牠們時,我卻無法再看見了。我還照著粉絲專業的說明,翻找校園裡低矮植物的葉片,查看是否有鳥糞便的痕跡,就可以確認黑冠麻鷺是否棲息在樹上。或許是我的視力真的太差了,或者其他因素,最後也沒找到。直到某天晚上,我剛躺在床上,聽見窗外傳來ㄨ─ㄨ─的叫聲,我披了件衣服馬上跑出去,走進宿舍前的草地上,注視著黑漆漆的樹梢,感覺到風擺動著葉子,感覺到草和土壤的氣息,感覺到隱約的汽機車聲,在種種干擾之中,黑冠麻鷺鼓動喉頭在樹上渴望伴侶的身影,似乎在黑暗中慢慢浮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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