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區間都會在永康或新市站停下來等自強號經過,那段時間我只是看著窗外,想著火車什麼時候開動。
那時候因為去善化教課的原因,每次回來我都是搭晚上十點多的區間。善化是個小站,晚上十點多的時候根本沒有什麼乘客。比較常看見一些外勞,獨自或兩三人站在月台邊,快速交談著什麼。他們的穿著還滿時髦的,棒球外套、有修腿效果的工作褲和脖子上垂下一條鍊子,即使是深夜,頭上還是戴著帽子。我相當好奇這種時間他們要去哪裡溜搭呢?但是語言不通,我也無法得知了。
他們笑鬧著,也許真的快樂,或者不快樂,誰知道呢,台灣有那麼多的外勞,但一般人對他們的生活其實一無所知。記得新聞上報導過,周末的台北車站大廳坐滿了外勞,許多島民覺得很不雅觀。不久後我去了一趟香港,那個周末滿街都是人群,我經過廣場時嚇了一跳,整個廣場鋪滿了野餐巾,一眼望去都是外勞,而香港人則在人行道上自顧走著,顯然已經很習慣了。
我不知道是否有天會看到本地人和外籍人士同樣席地而坐,但是當這樣和諧無干擾的場景出現時,那些本地人帶著他們的小孩看見此景時,小孩的眼睛也看見了。
月台上明亮了起來,一輛北往的自強緩慢進站,很少乘客下來了。然後火車又繼續開走,我繼續在月台上等待。
高中的時候某次,我爸媽出遠門,所以我和我妹沒有回家,各自坐船或公車回去旗津找阿公阿嬤。隔天凌晨五點,我們起了大早趁著太陽還未出現,朝旗后山上出發。山路不陡但對於阿公來說還是太吃力了點,阿嬤倒是不喘不疲跟在我們身邊,指著遠方的高雄港給我們看。記得我們在中途的觀景台看著港外一排的船隻等待入港,東方來的光線散落在海面上,明亮的光線似乎要把船抬起來拋上藍天一般。
阿公很緩慢的終於也到了,我們在觀景台休息一陣。阿公才要我們繼續爬,他等等就上去。
旗后山頂是很有名的旗后燈塔,我已經來過無數次了,只是離開旗津太久再次看見居然有種陌生的感覺。因為未到開放時間所以大門深鎖,我們坐在門口的台階上歇息,園內的狗在晨曦中嚎叫。我們繼續等著阿公上來。
那時阿嬤想起什麼,就說燈塔裡面以前住了三個黑人,她還強調那三個黑人的黑,那個黑是非常骯髒的黑。她說那時很多旗津人沒看過黑人,還特地跑上來看黑人。白色的燈塔裡面住了三個黑人,我想著這個充滿張力的電影畫面。我接著問,那三個黑人怎麼來的,後來又去了哪裡?阿嬤搖搖頭,說不知道。他們像鬼魂那樣消失了。
阿公終於爬上平台了,大口喘著氣,問我們在說什麼。
他們就像鬼魂那樣,在島嶼各處,出現或者消失。我有時騎機車去上課,就常看見他們在永康和新市的省道上騎單車徘徊。那段省道兩旁極為空曠,除了工廠外沒有什麼平房,最多的就是冷飲店和檳榔攤,滿地黃土灰塵和垃圾隨車流經過的風在馬路上飄散,騎車經過總有種荒涼。有一次我騎著機車在田野間亂逛,就在後壁土溝村附近一棵大榕樹下有一間剉冰攤,我停下來買了一瓶飲料,卻看見裡面坐了三個外勞在吃冰,外面藍天白雲陽光燦爛之姿,他們有說有笑,我受到感染乾脆也坐下來點了一碗冰來吃。或許他們並非島民所想像的那樣悲苦與受壓迫,至少那刻我感覺到他們是真的快樂著。
我對這群如幽魂般漂泊在島上各處的人,了解也是如此之少。
曾經在區間車上遇過一件事,那輛區間的座位是兩邊對望坐著,所以兩旁的人都是低頭看著走道上的地板,或者乾脆閉目養神。那時火車剛好停在新市等一輛自強號經過,大家都閒的沒事,車廂上卻出奇地安靜。一個婦人帶著兩個娃娃上車來了,座位上的一個外籍婦人讓出位子來,然後兩個人就聊了起來。就在那個火車停靠的空檔,整個安靜車廂的人就聽了那個外籍婦人說出的,自己的故事。
她說她孩子出生沒多久,她就來台灣工作了,孩子留給老公照顧。她來的時候相信過幾年,等賺夠錢她就可以回去了。她說來工作很辛苦啊,就是很辛苦。然後有天她覺得想要回家了,她想孩子了,她想要回去,她覺得賺的錢夠了。她搭飛機飛回去,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她的孩子,她說,但是她的孩子長大了,卻認不得她是媽媽。
她又回到台灣。出現在這輛火車上。
若有人問我後來呢?就像我問我阿嬤那些黑人後來呢,我們都不知道,後來他們去了哪裡。
可是在那一刻,我還真的看見本地人和外籍人士而坐,然後述說著彼此的故事。那兩個小孩是否因此在以後會記憶起這段對話呢?後來啊,那個台灣婦人就掏心掏肺的講出,其實她老公會打她,她是要帶著這兩個小孩去娘家逃命。
後來,我的車來了。
車廂上就只有我一個人,窗外的平原一片漆黑,我來的時候還是一切明亮的。然後我就隨著車廂搖晃,瞪視著窗外黑暗,內心也沒什麼的翻攪著。然後車子停了,總是這樣的,在新市等著自強號經過後車子才會開始啟動。那時候窗外才會因外明亮顯現出外面的輪廓。就有那麼一次吧,忘記是永康還是新市站,我看著月台上一對外勞情侶走過,女生穿著高跟鞋手上提著包包,男生站在她身旁手搭著腰,兩人在夜色中並行。然後他們要下地下道了,我看著女生把手搭在男生的肩膀上,男生靠上前穩住,兩個人小心翼翼的一步又一步的消失在地下道口。我移開視線,洽巧看見不遠處一個外勞,眼神裡有什麼在翻騰看著那對男女消失。他沒有發現我在看他,然後車子就走了。
我想我們一個在車上一個在月台沒有相互席地而坐,但是我可以確定,他心裡想起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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