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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在深邃的藍中,浸泡著一具女屍。像潛水艇於海床發現千年歷史殘骸般,它的四肢隨著海流晃動,牽引雨澤的心潮。

  天地忽然靜止。一股特殊的情感浮出水面,久違的呼吸和脈搏漸漸被喚回,心臟於耳膜內撲通撲通地重新跳動起來。

  這是他倆的初見。

  雨澤把它的身姿烙印於自己的藍色瞳仁裡,多番欣賞面前的人兒,免得有天忘記此際的激動。

  皆因,這將會是它的最後一面。

 

 

    二

 

 

  約莫七、八歲的小娃兒背著不合適的背囊,魚貫地步入校門。本應是天真無邪的年期,但他們臉上都失卻了笑容,包括雨澤。他混在人群中,如平平無奇的小孩,凝視著延伸於前方有點過長的上學路。

  當值老師站在校門前,確保他們都以複製人般的服飾返校。學童經過老師面前,都硬繃繃地對他行鞠躬禮,道早安。而老師則像壞掉的留聲機一樣,不斷重播同一段音節。

  這是每位學童必須遵循的慣例,唯獨雨澤,他沒向任何人打招呼就穿越校門。彷彿他是一個沒固定形態的透明人,老師亦沒扣留他。

 

  雨澤避開所有玩瘋了,迎面衝來的臭小子,挺直胸板,步入課室。

  不懂性的孩童在扯同學的頭髮,一方嚎哭,另一方却在尖聲大笑。

  可是,這些畫面都像電視裡的影像,和雨澤一點關係也沒有。沒人願意觸碰他,孩子甚至沒洞悉到他的存在,以及映在他雙眸裡那幽幽的火苗。

 

 

    三

 

 

  雨澤在玄關踢開皮鞋後,信步而行,經過走廊時,手不自覺伸向一個生了鏽的門把。

  他打開那扇門——

  電視機傳來間斷的雜訊,螢光幕一眨一眨的,如疲倦的眼睛注視門前的雨澤。

  一男一女,坐在封鎖於門框的客廳裡。他們都聽見有人開門,但誰也沒有在意。女的只是默默地敲砧板,男的攤開報紙,閱讀那些降臨於他人身上的不幸事故。

  雨澤習以為常地在開門後,關門,逕自回睡房。

 

  嚼晚飯時雨澤突然覺得食物淡而無味,也許他又失去一種知覺。

  這是緩慢的衰退過程。

  味覺之前是聽覺,他有天驀地發覺聽不見自己的心跳聲。

  再之前是痛覺,那女的用長尺拍打他的掌心時,他居然不覺得疼。

  倒帶下去,就是雨澤剛出世時,被醫生診定他聲帶發育不全,註定一生是啞巴。

  然而這個病好像有傳染性,在他身邊的人知道此事後都不說話了。

  雨澤自幼至今連一個字也說過,真的,連爸媽都沒叫過。所以那女和男,實在不能稱為雨澤的兩親。

  當嬰兒牙牙學語叫爸媽時,就像進行了儀式一樣,正式成為他們的兒女。但雨澤從沒作聲,彷彿只是依照上帝的旨意,借助她的子宮誕生。

  雨澤寄生在他們家,如屋簷下一個具威脅性的蜂巢般。

 

 

    四

 

 

  後花園的花叢,孩童被玫瑰的綺麗魅惑,於雨水紛飛的放學後在泥濘打滾戲玩。脆弱的他們,不怕被花刺所傷。

  雨澤走到無人的角隅,摔倒,讓自己平躺在泥漿中。

  他輕輕撫摸自己腦袋,並安祥地閉上雙眼,像哭累了的孩子被搖籃曲引導入夢。

 

  那對男女,目不轉睛地盯視門前的雨澤。他渾身污泥,還令光亮的地板髒兮兮。

  見雨澤轉身爬樓梯,女的站起來,默然不語地拿起一塊布,蹲下身去。

 

 

    五

 

 

  學童的嬉鬧聲再次埋沒雨澤,未來展覽館的嘈音令人頭痛,幸而他一點也聽不見。

  他潛藏氣息,看人們撕裂嘴角,對展品評頭論足。

  這裡展示的是人類不久的將來。

  雨澤於自由時間閒逛著,看那些人參觀未來生活,躍躍欲試的樣子。人們都愛塞在高科技產品區,看機械如何在掃描實物後複製出一個塑膠模子。對,有朝一日,可能優秀的人類都會像這樣被複製。而劣質的,只有等待被回收的命運,對它們而言未來實在遙不可及。

 

  雨澤走過一條模擬時光機的走道,來到一處未被孩童攻破的領域,在這展區內只有看似滿腹經綸的大人。黑漆漆的大堂裡,亮著一把刺眼的射燈,而射燈照亮的方向佇立著一位漂亮女士。被包圍著的它,正滔滔不絕地說著事前編排好的台詞,用它那冰冷的眼神注視在場人士。

  沒錯,它是栩栩如生的女機械人,表情、動作、神態,都像極了活生生的人類。

  雨澤走上前,用他那雙寶石般閃爍的藍眼睛凝視它。它把視線轉移到雨澤身上,微笑著,彷彿世間從沒有悲傷和失落。

  然後,女機械人緩慢地張開那富彈性的機器口腔。

  「靠我們雙手,未來是可以改變的。」

 

  雨澤不覺一怔。

  這女機械人在對他搭話嗎?這可能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的經驗,他睜大雙目。

 

  女機械人換了個姿勢,續道。

  「你就是契機,只要相信,你也可以做得到。」

  雨澤再走前了一步,他端詳著它的臉孔,熱淚凝眶。

  「啊……」

 

  正當雨澤強逼自己的喉嚨擠出點聲音時,女機械人又說。

  「隨著醫療進步,這世界不會再有殘缺,而只會留下健全的人類。這不是惡性淘汰,而是自然定律。你,就是我們的未來主人翁,來一起參與這場歡樂盛典吧!」

 

  雨澤愣住了,瞪視它的嬉皮笑臉,心中一寒。

  失去的聽覺在瞬間復甦,他隱約聽見它的機體內傳出五臟六腑蠕動的聲音,甚至看見它微紅的皮膚散發著微熱。

  一種奇妙的情感湧上心頭,雨澤的理智剎那間被奪去。他張大雙眼,好讓它的身影沈沒在他的藍眸子深處。然後他跨過圍欄,使出不像八歲孩童擁有的力度,使勁推倒了女機械人。

 

  群眾大吃一驚,只有雨澤,他扯開了平生以來第一個笑臉。

  警衛捉住他,不讓他再破壞任何東西。

  只是,他們都不明白。

  雨澤毀掉的不是那機械人,而是一個又一個的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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