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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幾個朋友去電影院看《白日夢冒險王》(The Secret Life of Walter Mitty),螢幕上主角騎單車在冰島的公路上,兩旁是耐寒的草原,天空上是飛鳥,遠處是灰色的火山山脈。主角是個乖乖牌上班族,為了尋找一張公司遺失的底片,不顧一切飛過了大西洋,展開一段冒險。

想起以前某個暑假,在實驗室做實驗,實驗相當亂且失敗,幾個禮拜後疲憊不堪。某天早上我對著培養箱的細菌發楞,拿起電話,打給南投竹山的一間廉價旅社,訂了一間兩人房。隔天清晨五點,帶著行李,從住處離開。

騎到省道進入加油站,工讀生固定油槍,開口問,騎長程?

點頭。

騎去哪裡?

中部。

小心騎,祝你好運。他把油槍掛回。

收著那句話,我開始上路。

早上七點進入嘉義市,停在一家早餐店吃蛋餅配豆漿,看今天的報紙,吃完我把報紙摺好,走到櫃檯問老闆娘到斗六要多久。她說開車快一小時吧,我心裡推算機車的時間。早上八點多到斗六,算好兩個小時讓機車休息一次,如果拋錨在路上旅程就得結束。我走進一家便利超商,拿出一本書,但大多看著落地窗外的斗六街道。時間還早,沒什麼車,沒什麼人,偶有幾隻狗路過,我把書收起來,瞪著眼前的二線道,陽光照射整排騎樓,這些常見的街景使我無聊。此刻我在這裡,旅行沒有想像中輕鬆有趣,只覺得想回家。

更不想繼續面對培養箱裡的細菌,最好的方法,我選擇繼續上路。問了店員最近的文具店在哪裡,買一本筆記本和一支筆,晚上在旅館打算寫下今天的行程,來打發時間。那間文具店在幾條街外,我猜是鎮上最好的文具店,我看時間,還不到開門。我鎖定二十四小時的五金行,像小北或類似批發量販店。在路上轉幾圈,沒有任何發現,倒是發現很多王品集團的餐廳,以及更多年輕學生喜歡去的義大利麵店、咖啡廳和露天烘焙店,這附近有雲科大等大學,沒有想像中的落寞。在五金行裡找不到筆記本,只買到一枝筆,可能要寫在衛生紙上了,折騰四十分鐘,我選擇最好的方法,繼續上路。

半小時後,越過南雲大橋,進入竹山鎮地區,我誤以為這是蠻荒地帶,一路經過區公所等政府單位,經過麥當勞、屈臣氏、每天眼鏡那些連鎖企業,我知道錯得離譜,這地方肯定有幾萬本筆記本,但那時我已經不想買,停在圓環旁的遊客中心,走進去詢問。

她問,你哪裡來?

台南。

騎車?

對。

幾個人?

另一個在外面等。我封住她的嘴不讓她繼續問,因為我有很多問題要問她。從這裡上杉林溪要多久,幾點會起霧,附近有什麼景點。

離開遊客中心,買了一些乾糧,一件雨衣和一包衛生紙,催起油門上山。到杉林溪是中午十二點,沿途塞車,但對機車沒有影響,所有的車流都往溪頭,過了那裏,我獨自在濕潤的空氣裡拐過山道,防撞護條物外的植披長的又高又直,天空和較遠的山溝浸在白色的視線裡,鳥開始從樹林裡突然飛出,陽光時而出現時而消失,有時路旁建了獨棟的鐵皮農寮,沒有人,沒有聲音,除了偶爾有對面過來的車輛,我才讓精神回到路面上,其餘時候,路面蒼白的像一條銀色小溪,任何思緒在上面都不會激起任何水花。

三點半,起霧,決定下山。回程的路面似乎比來時的路還短,前面的未知感已經消失,我不再專心於路上所以影響了我的時間感,腦袋分成兩半,一半專注於煞車,另一半不知道神遊到哪裡去,想起許多從前的事。霧氣神秘的圍繞四周,並不使人緊張,彷彿只是在保護前途裡某些東西,一寸一寸收納進朦朧之中。

我走走停停,看見想去的景點就停就去,在四點時到達鹿谷,找到小鎮裡的遊客中心。裡面沒有什麼有用的資訊,遊客也很少,我蹲坐在台階上讓機車休息,回去後我想調整煞車的鬆緊度。

我往另一座山去,沿途都有水泥住家,騎進一個村落,在一間小寺廟後頭發現一條自行車小徑,爬上茶園的坡頂通往下個山頭,中途路況太差,我回到柏油路上,繼續往山上騎。四點半的時候,到達鳳凰谷收票亭口,再半小園區關閉,我沒進去,那裏可以眺望竹山和鹿谷的風景,一條河穿越河谷,即使相隔遙遠,仍然感覺到水面發光,風從那裏吹來,我用不靈敏的鼻子聞不到任何茶香、樹木和丘陵地的味道,即使我已在自然裡。

下山,五點多,找到晚上投宿的旅社,經營者是一對老夫妻,他們問我哪裡來,一邊在簿子上登記資料,他帶我到房間,我把行李丟在地上,躺在床上沒有睡著,拿筆在竹山老街的導覽上把小吃的地點打圈,等天色變暗。晚上睡覺前,整天騎車讓我很累,但是沒有睡意,窗外老街的店都關門,旅社鐵門也拉上,漆黑的房間裡無聲,但是彷彿聽見遠方山裡的聲音。我想打電話給朋友,說我在外地的旅社的床上,而且自己並不知道為什麼在這裡,但我打消念頭,只傳簡訊,幾分鐘後朋友回傳。我在床上來回翻覆,最後打開小夜燈,拿筆在遊覽地圖空白處寫下:

 

〈神秘世界〉

 

在自由的空氣裡吸自己吐出來的煙

或者不再信存另一個宇宙

在一條閃閃發光的緞子綁上死結

或者對漆黑的夜空打開眼睛

那是一個神祕的世界

我無意間觸碰了它

在潦草的黑暗裡

也辨別出什麼

更難理解的部分

 

稍早,我向旅社老闆詢問看星星的地點,他指了杉林溪的方向,但我不想在晚上騎回去,他想了想,告訴我台大林場或許夠暗也夠空曠。我朝那裏騎上鄉間小路,農地裡的路燈發出微弱的光線,突然燈光消失,我眼前所見只有車頭燈照亮的範圍,我把遠光燈打開,看見的世界因此增加幾公尺。空氣變得濕冷,黑暗裡有許多東西在移動,寒意充滿我全身上下,覺得一切都很荒謬,整段旅程都很荒謬。但是當我抬頭仰望,大約四分之一的夜空,散布著發光的星體,我感受到一種慰藉,像是無數眼睛在關照。可是我不想再繼續前行,前方晚上的荒野有股不祥的氣息,那時我想到另一個看星星的地方─鳳凰谷。

我掉頭回到鹿谷,轉進爬升的山路,身體起了雞皮疙瘩,任何恐怖的事情都有可能發生,那時我深深相信這世上有鬼魂,並且就充斥在我的四周。越往山上,寒意更加明顯,丘陵地上的露水在空氣中飄盪,月光讓四周蒼白,更令人遐想,機車的引擎聲是我的指引,轟隆的聲音在田野裡降低了我的懼怕,文明光芒在自然裡微弱得散發。還好白天時我明白一件事,走過的路程的時間會比第一次來的短,沒有想像中長,我就來到漆黑的山頂,唯一的光源是售票口的一盞吊燈,在風中搖晃。這裡與白天我來時的景色是完全兩碼子事,森林消失,茶園消失,只剩下強烈的氣味,和不安。我停下車,關掉引擎讓燈亮著,四周寂靜,事實上我完全忘記耳多的存在,只感覺到寒意,讓我開始感覺到這躺旅程的真實,在那之前我以為這幾百公里的路途都是我想像的,通往自己內心的道路。

遠方是鹿谷和竹山的燈火,橋上的車輛光點移動,隱約可見雲飄過山谷,地表上柔和的光暈擴散到了上空,變成了夜空的一部分。這時我能看見三分之二的夜空都點綴著星體,排列出我不知名的星座。在深山裡被燈火和星光繞的感覺挺不賴的,我滿足又疲憊的看著星空,像是期待上面掉下來些什麼。那時我幹了一件事,我把機車的頭燈關了,周遭瞬間縮小,注視著眼前的景色,天空變的既大又亮,像是進入了一個神祕世界,我在黑暗中屏息了十秒,不能再多,寒意已經變成了陰森,開燈,全速下山。

回到台南後,我的實驗仍然糟糕,什麼也沒改變,後來我就沒有再幹過這種事了。畢竟,實際人生不像電影那樣,去個什麼遙遠的地方,幹點看起來不平凡的事,一切就會改變了,去給鬼抓去吧,哪有這樣好康的事。

只是後來很多時候,在一些很難熬的時刻,我還是會在黑暗中看見,在那十秒內看見的景色,而且每次都會變得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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