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伍幾年後，有次寫了個跟棒球有關的短篇故事，敘述一群貧困的鄉下棒球隊，故事之中因為把球搞丟，只好用舊報紙揉成團，黏上膠帶做成棒球來練習。總設想這是一個貼近生活的故事，不過去編輯部開會的時候，編審卻不這樣想。
「鄉下沒有窮到這種地步吧？」幾個人熱烈討論起來。「一顆球也沒多貴呀！」
另外一位年輕編輯說著：「而且，在台灣還會有學習能力這麼不良的小孩嗎？」
學習不良的小孩，這句話，讓我突然想起小翔。
想起服替代役的期間，每週二下午，都要搭車從駐點到國小去支援教學。剛到這間偏遠學校非常好奇，到處探看著環境，圖書館內書刊不多，教室設備不像都市學校教室有投影機與電子白板，儘管如此，還是比我讀國小時期好上許多，至少教室裡有一台供老師用的舊電腦，儘管老舊但堪用就好，看著螢幕閃爍時我如此想著。
下午時分，小小校園好不喧鬧，高年級體育課玩成一片，而我幫忙帶的小學二年級下午放學，但這時候，老師卻獨留小翔一人在教室內，八歲小孩個頭不高，染上一頭金髮，在同學間看來非常突兀。
「爸媽還沒下班，而且他進度跟不上，所以把他留在校內寫字。」中年女老師說著，便回教師室去休息，讓我陪他度過下午。
曾經學習鋼筆字體，了解為了寫好字，必然要屏氣凝神，學習專注。所以我也喜歡看小孩寫字，彷彿看著青澀的探險家即將探究一片荒野。小翔已經小二，老師要他學寫自己的名字，份量也不多，一頁作業本。我起初有些不以為然，只有一頁，竟要他用一下午來寫，就算是小孩，應該也是十分鐘就可以做完的事情。
「開始了，小翔。」我坐在小翔身邊，看他整隻手握拳似地握緊了筆，筆尖顫抖起來，歪七扭八寫下自己名字.。
羊 习 习，翔這個字硬是被拆成了破碎的三個字，應該要待在同一個格子裡的字，卻分別亂跑到旁邊的格子，各據一方。
寫成這樣，我以為他故意欺生，但又想八歲小孩怎會有這種心理？
「再寫一次。」我耐心地說著。
羊 习 习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他那小小又無辜的臉龐，只好握住他的手帶他寫，他嘟著嘴，卻怎麼樣都寫不好，我好奇查看著他其他的作業本，看他曾寫過的字，的確都是如此，歹 刂 衣， 禾 戈 一 久，字不像字，像排列的密碼，總要多看幾眼才會理解。
看了那些字，我突然覺得有些難過，在來到這裡之前，我從不知道會有這樣的小孩。陪他兩個多小時，進度出奇地緩慢，不像寫字，倒像雕刻，一筆一筆緩慢如蝸爬。而後老師來了，對我有些不好意思，又說孩子可以回家去，小翔便揹起小背包，高興地獨自跑出校門回家去。
老師對我說，孩子的家庭無法給他什麼照顧與管教，因為貧窮缺乏資源，學習能力不好，進度很慢，身為老師也只能做多少算多少。也因此，幾次支援教學時我特別注意這孩子，總想多給他什麼，然而支援結束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他。
「目前看起來問題很大。」編輯部內會議仍然持續著，大家搖搖頭，決定更改內容。
「總之不能呈現得太窮困，因為這樣會不好行銷。」
聽著開會結論，我點點頭，再點點頭，便要回去修改內容，沒辦法多說些什麼，只是在離去時想起了那個「羊 习 习」，想著當年那個奔跑而去的孩子背影，對於生命之中的各種無能為力，感到無比的悵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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