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二、一,在號誌燈上那原地踏步的小綠人變成紅衛兵站崗之前,我腳步及時踏上了此端的地磚。順順自己的呼吸,回頭望了望,四秒的時間跑過近二十公尺的馬路確實是吃力了點。

 

  摸摸口袋,確認裡頭的東西還在之後,再度踏出步伐。

 

  今年的冬天不是很冷,近年來似乎這現象越來越加劇,記得小時候的冬天可不是這樣的。一位穿著卡其色高領大外套、頸上還套著紅圍巾的小姐與我擦身而過的同時,朝此方投來異樣目光;怎麼?短袖T──恤與寬版七分褲就這麼罕見啊?我還想問問妳上半身包成這德性,然後下半身只套著那薄薄的絲襪是他媽的有啥毛病?

 

  我永遠無法理解女性的衣著究竟是以什麼做為參考依據,永遠。

 

  沿著騎樓走,走過一個捷運站後在路口左轉。這一區的規劃向來很糟糕,沒辦法,衛星都市就是這樣,商辦大樓、餐飲店、住宅區、學區全都混雜在一塊,幾棟高聳的參天大廈旁則是一整排落成已有近一甲子的老式連棟公寓──嗯……聽某人說這算是台灣本土的特色,但我無法驗證他所言是否屬實。

 

  這一生唯一一次的出國經驗是韓國,而那時的我嘛……這麼說好了,手還離不開父母掌心。那段經驗現今已模糊,但絕對是美好的回憶。

 

  過去,總是美好的。

 

  身旁自動門隨著我的腳步而開啟,濃重的消毒水味跟著撲鼻而來,是間藥局。我沒有入內的打算,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每一回打這經過時它門總是會打開,是感應機太敏感了嗎?

 

  藥、藥、藥……

 

  該死的,別再去想那件事,那只是門生意,就跟他們說的一樣。

 

  真的嗎?

 

  我永遠忘不掉在他們瞳孔中看見的那種渴求。那深陷於眼窩的眼珠子下,是因消瘦而突出的顴骨,鬆垮、蒼白的皮膚彷彿糊開的壁紙,凌亂的貼在面容上。

 

  他們用僅剩皮包骨的手指擤去鼻頭上的鼻水;因藥物浸漬,他們的呼吸系統早已失去正常功能,手臂上的血管情況也好不到哪去,針孔沿著靜脈攀附而上,彷彿在血管的盡頭,有他們所追尋的什麼似的。

 

  與這般形同枯槁的外貌格格不入的,是他們眼裡的狂熱。你能從那無法對焦、死黑色的眼中看見一種信仰。在他們瞳孔中倒映出的那道身影──你──就是神。

 

  上頭說,只要定期定額交付指定款項回去,同一批貨只要不兌水(額外加料),基本上要怎麼賣都隨便你。就像做推銷員一樣,只要賣得出去,價錢愛開多少都可以。

 

  這是我第一次經驗,在不懂行情的情況下,我只敢往上多疊兩成,即便如此,

仍是筆可觀的利潤。(事後才知道,許多人都是疊了至少兩倍在賣;如果他們願意將自己的那份上供一些,相對也會提高內部評價)

 

  當時的一些注意事項可以說是顛覆我過往的想法。比方說交易時一定要在大街上,而不要選擇鑽暗路小巷;這樣一來出事時才有地方能鑽、才容易翹頭。

 

  還有,千萬不要耍賤去逗顧客。據說曾有個傢伙把對方給逼急了,商品就直接被搶走──若是這樣還算小事,在那之前對方還先從他手上咬掉了一塊肉──當時是在大街上,要不引人注目都不行。(幸好後來事情處理的很妥當;不過聽說也花了不少銀子才擺平)

 

  兩成……我想就算加個兩倍他們也會眉頭都不皺一下,迅速地掏出錢來。這些錢不乾淨,無論是它的來處或是外表亦然,但我們不需要在意它是從誰的皮夾裡搶來的,然後上面那看起來像是血漬的斑點又是怎麼回事──只管收下就對了──那些鳥事是對方的問題,不是我們的。

 

  這就像是中世紀的贖罪券,一張通往天國的直達票,教會也從來不管那些捐獻金到底是從哪裡燒殺擄掠而來的不是?那些買了贖罪券的士兵深信自己會得到真主諒解,然後跟著十字軍一路遠征到東方,心安理得的砍下異地人的腦袋,將老二插入他人體內,不分男女,留下一灘慾望後再找尋下一個能搾取快樂的目標。

 

  荒淫整整六日,在禮拜天進教堂洗去所有罪孽,然後於隔日再度反覆一切的放縱。

 

  神原諒他們的所作所為嗎?我不知道,但我能確定他們自己原諒了自己。但是吸毒者呢?他們靠著藥物尋求救贖,但當藥效退去,天堂成為了煉獄之時,誰能原諒他們?

 

  消毒水的氣味離我遠去,一輛眼熟的黑色休旅車停在路旁車位上,似乎快到了。他老抱怨這附近車位難找,難得看到這輛車停在這。(通常找不到車位的話,他都會認命的開到捷運站旁的收費停車場)

 

  轉進樓梯間,走上四樓,用手機在門外撥了通電話。

 

  門後傳來一聲電話鈴響後,我迅速地切斷通話,然後才在沉寂中掏出鑰匙,打開門鎖。不過我想,我剛進一樓時他們應該就知道了;騎樓下的出入狀況基本上都在他們掌控中。

 

  我進過一次監控室,那是能比鄰里守望隊的嚴謹監視,媽的,一堆螢幕,還都是低延遲、高解析的高貴科技。(絕對不便宜)

 

  帳房非得這樣,這裡的錢流進流出,不容一點岔子,不過這裡似乎只是個中繼站,據說還有個主帳房,想當然耳,我們的層級不夠高,無法知道其位在何處;但是想想自己口袋裡的那包東西,乘以個三十多倍,數目也夠嚇人了……(每個人上繳日不同,但至少一週上繳一次,而據說總額是一個月送往主帳結算一次;當然,只是傳聞,你老板永遠不會告訴你他賺了多少吧?)

 

  「喲!」我剛進門沒多久,便跟他對上眼。他剛從監控室出來,似乎跟裡頭的人剛談完些什麼。我沒把鞋子脫下,反正繳完錢就準備閃了。

 

  「生意如何?」他問道。

 

  「還OK。」我將紙包遞給會計;那位會計的長相,實在很難讓人與其纖細的工作內容劃上等號。對方攤開紙鈔,攤成扇形,熟練地清點著數目。左右兩口袋各一包,共計四落。

 

  會計對我點了點頭,數目對了,表示我可以走人了。我向他擺了擺手,他回了我一個意義深遠的笑容。

 

  我沒理會他,轉身開門下樓。鐵門在我身後重重關上,然後傳來門鎖從內部反鎖的門閂聲。

 

  我站在騎樓旁的路邊,回想著身後的一切,有種想吐的衝動。一股惡寒沿著背脊爬上腦門,寒意之深,彷彿連大腦都要為之凍結。

 

  突然間,肩上的一掌將我拉離了冰池。我撇頭回望,是他。

 

  「你還好嗎,老弟?」他說道,臉上同樣是那副微笑;一樣,我沒回應他。我他媽的該怎麼回應?

 

  他將掀了蓋的菸盒遞到我面前,我沒伸手;我向來不明白為何老有人愛把那堆夾雜尼古丁的有毒氣體狂往肺裡塞。

 

  他收回手,給自己點了根菸;我確定自己是在上風處後向旁多靠了一步。

 

  「當初,我還在美國唸大學的時候,有一次暑假沒回來台灣,跟朋友與同學到南方去旅行。」他自顧自的說著,我在邊上聽得一頭霧水──他跟我扯這些幹啥?

 

  「美國南方有不少傳統的農場,你生在台灣應該很難想像,那種方圓好幾公里內除了田野外,就只有一戶人家的那種景象。我們是開車旅行,所以在交通上很方便,路途嘛……說無聊也無聊,說有趣也有趣,反正那是我第一次的鄉村體驗。」

 

  他將濾嘴對上唇,菸頭在他的吸氣下變得火紅,然後繼續說道:「旅途中,一位叫湯瑪士的同伴一直攢著張地圖不放,然後要求我們一定要到地圖上的某座農場去看看,媽的,那傢伙還限定了期限,要我們在時間前趕到,否則跟我們翻臉。」白煙隨著他的話語四散而出,接著便是一陣沉默。

 

  「然後呢?」我感覺他是在等我插話;既然他想說,那就讓他說吧。

 

  「我們早了兩天到。」他說:「一群年輕男人窩在車裡吃睡,整整兩天,美國南方的夏天很熱,雖然車裡有冷氣,但多半時的活動我們都得在車外。外頭艷陽高照,使得我們汗流浹背,但也沒水能洗澡,身上的氣味可想而知。」我試著想像了下那畫面,有點噁心。

 

  「湯瑪士始終不願意告訴我們來此的目的,只是帶著一種詭異的笑容,告訴我們等時候到了就會明白。」濾嘴再次對上雙唇,這回他沒有沉默,深吸一口氣後說:「到了時限當天,他帶著我們走到那間農場,然後要我們每個人拿出三十塊錢(美元),付給農場主人。」

 

  「這時他仍在賣關子,只是瘋狂的說服我們付錢,然後保證這一切絕對值得。」他臉上浮出一抹淺笑:「也不知道當時我們大腦有啥毛病,可能是被太陽照糊塗、給汗水浸傻了吧?居然每個人都乖乖掏出錢來。接著,在農場主人的帶領下,我們走進了一座穀倉裡,空的穀倉,裡面除了麥桿地、幾把椅子,還有一個木頭搭置而成的大台子外,啥都沒有。」

 

  「仔細想想,當時我們還真有腫,畢竟在那種地方,若我們就這樣被殺了,也沒人會發覺異樣。」吞雲吐霧間,菸似乎快燒到底了。

 

  「我們入座後,門外才走來一個女人,那種典型的鄉村姑娘,不算醜,也美不上哪去,不過身材倒是不錯,沒啥贅肉,是相當健康的體態。之所以知道的這麼詳盡,是因為她進來的時候,是裸體的。」

 

  「那女人手裡握著一段韁繩,在她身後跟著進門的,是一匹高大的馬兒。接著……我們很確定那匹馬是公的了!」聽他笑著說出當時所見的一切,我想捂上耳朵,卻又無法動作,像是著魔似地呆立在原地,將他嘴中的一字一句深深刻劃在腦海中。

 

  他把菸屁股扔進腳邊水溝,側眼投來的視線讓我感到渾身不自在。

 

  「你……幹麼跟我說這些?」我原本想說的是──你他媽的幹麼跟我說這些?──但是我下意識的把那三個字給壓了回去,嗯,你知道的,他媽的。

 

  「後來我去問了農場主人,他說那女人只是單純喜歡這樣搞,而這世上剛好有人願意付錢觀賞這一切,所以囉,他們賣起了門票,給我們這種傢伙滿足一下心底的好奇。」

 

  「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想說的是,」他笑,他從頭到尾都在笑,那種我再熟悉不過,不帶任何笑意的笑:「慾望,有很多種,而我們的慾望只要錢就能滿足。所以呢,別想太多了,小老弟……」他拍拍我的肩膀,好似這樣就能拍去我的不安:「跟他們比起來,我們高尚多了。」

 

  那天過後,我再也不當銷售,我不想再去面對那種熱切渴求的眼神,那種給予救贖,卻只會令人越發墮落的舉止,爾後與我無關──至少,沒有直接關聯──我就此原諒自己。

 

  這是我的贖罪券,是我站在天堂之門前的唯一機會。人,都需要一個藉口來寬恕自己所有罪惡,無論那是信仰、毒品、金錢,還是公馬。

 

  於是,我們用慾望搭成的階梯走向天堂,將一個又一個墮落者踹下煉獄;因為,我們是如此的高尚。

 

  但我真能獲得救贖嗎?

 

  不,我一定能,我不得不如此。

 

  因為我是如此的高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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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iterature200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