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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許老了,自然就有許多事能回味了。
  今天突然回家,母親見著我沒有告知而出現的身影,不禁責備我幾聲,說:「要回來也不說一聲,早知道就應該把冷凍庫的那盤甘蔗雞拿下來退冰,這樣你就能吃了。」她一邊笑著抱怨,一邊呢喃起這家甘蔗雞我多愛吃,多喜歡,還說她不辭辛勞跑去多遠的地方,專門為我買下這味甘蔗雞。
  印象中,我記得我很挑嘴,從沒跟母親說過自己喜歡哪一道菜色,對於食物,我總抱持一種中立的態度,對於家人也是。
  身為家中長子,記憶裡,自幼稚園開始我就被處處要求,小時後送去幼稚園就被要求要學會超齡的多位加減法、學寫生難的字,到了國小,才剛入學就被安排上補習班,背同齡孩子用不到的弟子規與論語、背二三年級才開始起步的九九乘法。
  印象裡,我總與父母親有一種生疏感,倒不是因為處處上才藝班、補習班的緣故,而是每次回家,就必須埋首於作業之中,只因為父母親不會處理我的作業,於是每次有不會的題目,我只能一個人拼了命去破解,執筆給出一個像樣的答案。
  後來輾轉讀了國中,慣日鮮少交集的我們,父母親的態度突然轉硬,他們總認為青春期的孩子,勢必得壓、得榨,他們的認知裡總認為:這時期的孩子是叛逆,學不乖的,為有示出權力,才能將裂性轉曲為直。
  於是,我與他們的互動便更加疏遠了,畢竟我不是他們想像中的壞孩子,尤當他們拼了命的綑住我時,逆來順受的我,只吞了委曲,仍保持某一種和平與沉默。
  熬過那三年之後,父母親的態度漸漸軟化,似乎也道聽塗說,得知高中的孩子應該理性而懂事,當他們把我當作一個他們所認定大人來看待時,我們的關係也以建築好一道深深的鴻溝,我在家習慣沉默,或習慣不在家,獨自出門遊走。
  或許,因為是男生,所以這樣的疏遠、沉默,更被他們視為一種獨立。
  可是,孩子終究日漸長大,他們也逐漸老去,我記得我的母親曾跟我感嘆起老人某種心態,她說:「老人就是這樣,到了某個歲數,就需要有人陪伴,有人傾聽。」 
  那是上了大學之後,她跟我說的。
  那時我正在台北念書,他們在雲林老家守著,父親務農,母親在紡織廠當品管,他們各自領一份單薄的薪水撐起老家與讀私校的我與妹妹,那段時間,也許是我習慣沉默,所以忘了鄉愁的滋味是什麼。
  而父母親不同,他們敵不過歲月的變化,幾次頻繁的電話問候,我總覺得煩而不接,有一次接了,竟被母親責罵說:「你怎麼都不接電話,你不知道作為父母的,看著孩子在異鄉讀書,心裡有多擔心?」
  像她說的,人老了,總需要陪伴,以及傾聽。
  後來,我轉學至彰化唸書,父親欣喜若狂的神態,永遠得藉由母親的翻譯,我才能從她嚴父的神情中探悉出一點點端倪。
  過了這麼多日子,他們還是一對嚴父慈母的形象,我也還是個浪子。
  今天回家,母親一直呢喃起我多麼愛這味甘蔗雞,我只笑著聽她說,我並沒有多話,猶如父親的沉默,而他只嚴肅地看著他的電視,什麼話也沒說。
  這樣的沉默,也已經二十幾個年頭了。
  「我今晚就把甘蔗雞拿下來退冰,你明天晚上會在家吧?」母親殷勤地說,她帶著我來到冰箱前面,興奮地拿下那盤甘蔗雞,像對我獻寶似的,喜孜孜地說道,我應著她說:「會啊,我明天晚上才會回去。」
  我看著那盤甘蔗雞,聽著母親叨叨不休說起家裡的大小事,我不斷回想,我到底何時愛上這盤甘蔗雞的?什麼時候母親曾買過蔗雞給我吃過?在廚房昏黃的燈光下,我不斷檢索自己的記憶,印象中我的童年不是天天夜夜的補習,回家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除了週末不用補習的日子,剩下的餐飯都在外面草草解決。
  就像我在台北念書,在彰化讀書的日子一樣,獨立簡單。
  母親依然持續嘮叨著,我看著那盤放進冷藏庫漸漸退冰的甘蔗雞,放棄思索自己愛上這盤雞的原因,腦子裡忽然閃過,母親曾在電話中激動的責備的點滴,心頭上狠狠烙上一句她說過的話:
  「人老了,到某個歲數,只是希望有個陪伴,有人傾聽而已。」
  幾些日子前,我與她討論起房東的不是,她這麼回答我,父親當下沒有說話,是到了隔天,才淡淡問我一句:「那你要搬家嗎?」
  我與父母親永遠都有一種沉默存在著,那樣的沉默,或許就是我抱持中立與理性態度的一種堅持與初衷。
  後來,幾次聽母親聊起我小時後的趣事,說是幾個月大,剛學會走路時,就調皮的跑去廚房,把櫃櫥裡所有盤子拿出來堆疊,堆疊完又逐一把盤子塞回櫃櫥裡,又說小時候,在幼稚園大時,聽聞奶奶身體不舒服,就急忙跑去藥櫃裡,一把抓起所有的要給奶奶等。
  我們坐在客廳中,如往常一樣,看著電視閒說,母親說著笑著,我也靜靜聽著,忽然一絲歲月,染白她的鬢角,成為人生踏過的足印。
  當我們一直保持某種的和平與沉默時,父母親也從過去強硬而示軟的態度,而我卻抱持絕對的冷漠與寂靜,當我們不斷處於這樣的僵局時,我才震懾地發現父母親的老去。
  而他們總是傳統的,寧可保持一種嚴父慈母的形象,也不願談及自己的老去。
  那天晚上,母親依舊在客廳的沙發上喋喋不休,一下與我談爺爺失憶的情況,一下聊到妹妹的未來,父親兀自在一旁看著電視,嚴肅的神情如故,沉默如故,彷彿這些日子來,我們都沒有變過,當我回家,當我離開。
  母親說:「我不在家的那些日子,家裡都不煮飯了。」我看著餐桌上凌亂的外食,想起她與我談到的家中近況,爺爺不在進食了,妹妹也忙於工作,家裡少了一個人,竟如此容易荒涼。
  人老了,自然就有許多事能回味。
  我看著那盤漸漸退冰的甘蔗雞,忽然想起母親與我提及的種種童年。
  而到現在我還是想不起來,我是何時告訴她我偏愛這盤甘蔗雞。也許,這只是她的穿鑿附會,也許真的是我忘了,而不論如何,不論她說的對錯真假,對我而言,細細聆聽母親的回味,與父親的嚴肅和慈祥回味,或甚至,與現在僅存的點滴回味,已是身為孩子的我,對於家,最後的依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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